44、想要
講臺前, 張副校長攤開昨天試卷報成績,進(jìn)入每一日正常流程。
講臺下, 林朝夕低頭,打開陸志浩的考卷, 手指微微顫抖了下。
映入眼簾, 是成績欄后巨大的紅色49, 整份試卷遍布紅x。
仔細(xì)看去,陸志浩的知識點整理題拿到9分, 剩下40分屬于四道選擇題, 填空題全滅。
對任何孩子來說,這個成績都是巨大打擊,何況是一直數(shù)學(xué)優(yōu)秀的陸志浩?
張叔平:“林朝夕, 79。”
教室內(nèi)再次爆發(fā)此起彼伏的驚嘆聲。
林朝夕低頭,看了眼桌上陸志浩的試卷,坐著沒動。
張叔平說:“上來拿你們組卷子。”
花卷在背后戳了戳她。
她才慢吞吞站起來, 拖著沉重步伐, 走教室正前。
站定仰頭,中年人的臉近在咫尺, 目光中帶著平靜、冷酷、令人難以揣摩的深意。
林朝夕很想問,你為什么要打擊孩子的自信心?
考試、淘汰,越來越多人離開, 只有這樣,才能選出你最后被你所需要的精英嗎?
可除了精英之外的其他孩子呢,他們怎么辦呢?
這些話堵在胸口, 無從說起。
“你有什么想說的嗎,林朝夕同學(xué)?”張叔平問。
遠(yuǎn)處大湖煙水迷蒙,林朝夕站在教室最前方,她很想做點什么,可又覺得自己無比渺小,面對強(qiáng)大權(quán)威,她又能做什么呢?
最終,她還是接過四張試卷,回到原位,沒有說話。
——
上午三節(jié)課,林朝夕根本沒有心思去聽,她覺得自己很對不起陸志浩,她一直以為自己在這群孩子里,是手提寶劍斗惡龍的勇士,但她其實,她一直都還是那個怯懦的小女孩。
陸志浩再沒和他們講過一句話。
課后,孩子們照例去閱覽室搶位,陸志浩也麻木地收拾東西,離開教室。
教學(xué)區(qū),林蔭道。
陸志浩背著書包走在最前,他步履急促,幸好,他的前進(jìn)方向還是閱覽室。
林朝夕和裴之、花卷跟在后面,微微松了口氣。
“老陸怎么了?”花卷問。
林朝夕噤聲,裴之壓了壓帽檐,沒說話。
“你們都不說話,可急死我,破學(xué)不用上了。”花卷嚷嚷。
“就不用上了!”側(cè)后方傳來男孩的嘲笑聲。
章亮的小跟班們你追我趕,跑得飛快。一眨眼,他們沖到陸志浩身后,狠狠推了他一把。
陸志浩重地打了個踉蹌。
“49分。”王風(fēng)湊近陸志浩,笑,“沒及格。”
“肥豬崽~”陸明伸手捏捏陸志浩臉頰肉。
“半夜看書還不及格。”
他們喊完就跑,動作太快,林朝夕反應(yīng)過來時,已經(jīng)追不上了。
風(fēng)過,吹不散空氣里的惡意,連水風(fēng)都帶著腥氣。
前前后后,不少孩子在看陸志浩,笑嘻嘻,或帶著同情。
這時,章亮雙手插袋,慢悠悠經(jīng)過她。
林朝夕扭頭,男孩嘴角一提,挑釁似地吹了記口哨,
她猛地轉(zhuǎn)身,直接扭住章亮衣領(lǐng):“想干什么?”
“我怎么了?”章亮仰著頭,尖銳的小下巴要戳到她鼻子。
“為什么找人欺負(fù)陸志浩,他哪里得罪你們了?”
“我沒有啊,你有證據(jù)嗎?”
“陸明、王風(fēng)不是你的好朋友?”
“他們是他們、我是我,再說,說實話也叫欺負(fù)嗎?”
林朝夕攢緊拳頭。
“而且我剛才和陳成成在一起,怎么會叫他們欺負(fù)陸志浩?”章亮說,并喊,“陳成成,你過來。”
陳成成走在最后,聽到章亮招呼,才拖著緩慢步伐,來到他們跟前。
“你給我作證,我沒叫人欺負(fù)陸志浩。”
“不是……章亮。”陳成成吞吞吐吐,柔軟頭發(fā)遮住臉,謹(jǐn)小慎微,像小團(tuán)濕漉漉的海草。
林朝夕心里憋一團(tuán)火,被陳成成怯懦的樣子徹底點燃。
“章亮,你真的不怕我揍你!”
“是啊,你也只敢打同學(xué),老師你怎么不敢打呢?”
章亮轉(zhuǎn)頭,看了眼教學(xué)樓頂層,那里仿佛正有森嚴(yán)目光,關(guān)注他們的一舉一動
那又怎樣?
林朝夕毫不猶豫揮拳揍章亮。
突然,手被拽住。
林朝夕掙扎兩下,發(fā)現(xiàn)鉗住她的手紋絲不動,轉(zhuǎn)頭,是裴之。
陸志浩不知何時走了回來,小男孩胖乎乎的臉上掛著濕漉漉的淚水,也伸出同樣胖乎乎的手指,抓住她手腕。
“別……別打架。”陸志浩小心翼翼,嘴唇顫抖,“會被開除的。”
——
大湖邊,青綠色蘆葦隨風(fēng)搖曳。今日天氣陰沉,淤積潮濕悶熱的水汽,令人呼吸遲滯。
他們四人排成一排,并肩坐在水岸邊。
裴之把餅干拆開,花卷遞來袋面包,林朝夕把干脆面給陸志浩,他們每個人手上都拿著一盒牛奶。
“剛才是我太沖動了。”林朝夕說。
“是……是我……沒考好,讓你們,擔(dān)心了。”
陸志浩強(qiáng)行想咧嘴笑,止口不提,在辦公室里,張副校長究竟對他說了什么。
花卷:“哇,老陸你說什么呢,信不信我推你下去,然后跟你一起跳?”
林朝夕:“你冷靜點,不要企圖和老陸私奔。”
花卷雙手抱頭,就這么躺在水泥地上,仰頭看天:“說真的夕哥,我真想走了,老陸認(rèn)真點,還能學(xué)點,但我好像真的學(xué)不動,我天生不適合數(shù)學(xué)。”
“也沒有……天生不適合的說法。”
裴之:“如果你們退出,我也會走。”
曾經(jīng)的裴之,也沒有在這個夏令營堅持到最后,林朝夕終于知道了原因。
小聲地說:“我們走了,章亮肯定很開心。”
“你不能走。”
小男孩們的視線齊齊看向她。
陸志浩:“就算我們走了,你也不能走。”
花卷:“何況我就是說說。”
裴之:“放心。”
林朝夕這才意識到,他們留在這里,或許只是為了陪伴她。因為她說過,她要靠這次考試爭取自由人生。
但越是這樣,她反而越不知道怎么做才對。
浪花帶起灰白色浮沫,不斷沖向堤壩。
她想起,她曾經(jīng)對他們說——無論機(jī)會多么丑陋或艱難,都要緊緊抓住它。
就算不理解為什么要做,或者做了注定沒結(jié)果,也不要放棄,因為人如果總抱著我還有另一條路的心態(tài)去活著,那么長大的某一天,就一定會后悔。
可討厭的同學(xué)、無法適應(yīng)的老師,為什么還要在這里堅持?
——
綠洲基地,閱覽室。
周圍仍是密匝的沙沙聲,大家仍在做題、寫字、輕聲翻書。
林朝夕的手指在課本上來回移過,曾經(jīng)熟悉的名詞,又忽然變得陌生起來,她一直沒能集中精力。
陸志浩就坐在她身邊,非常認(rèn)真做題。
很快要到五點,陸志浩什么問題都沒有問過她或者裴之,他沉浸在自我奮斗的世界,拒絕任何外援。
時間已經(jīng)要到下午五點,還有半個小時,第三日的考試就要開始。
林朝夕的手下,壓著她昨天整理好的知識點,陸志浩從昨天到今天,一眼都沒有看過她寫的答案。
林朝夕抿抿唇,還是將練習(xí)簿推了過去。
“班長……”她小聲地說,“送分題,不拿可惜。”
陸志浩的筆停下,沒有抬頭。
“就這一次……不要跟我說話,讓我一個人復(fù)習(xí)完這點,好不好?””
——
雪白試卷一張張傳下。
接到試卷時,它是反扣著的,甚至有那么瞬間,林朝夕不敢去翻開它。
但該發(fā)生的事情,并不以個人意志為轉(zhuǎn)移。
林朝夕拿起筆,打開試卷。
答題時,陸志浩的身體,一直在微微顫抖。
他縮得很緊,每塊肌肉都非常僵硬,像面對巨大怪獸無能為力的小騎士,卻還想要拼命揮劍,拼命拼命。
林朝夕低頭看向面前的試題,筆尖停滯,說不出是怎樣的心情。那是陸志浩,也仿佛是曾經(jīng)的她。
就這樣過去了整整一個小時。
在鈴響那一瞬間,陸志浩終于哭了。
他扔掉筆,他把所有東西塞進(jìn)背包,推開椅子背起書包,不顧一切向外沖去。
寧靜的閱覽室,被刺啦一聲劃破。
身后是章亮等人無情的嘲笑聲。
林朝夕也不知自己哪來的勇氣,扔掉筆,跟著沖了出去。
——
走廊內(nèi)回蕩起噼里啪啦的追趕聲,一切卻極度安靜,像暴雨落在巨大而空曠的宇宙。
陸志浩知道她在追,沒回頭看,更沒讓她滾,他只是不斷向上攀爬,一層又一層。
小男孩爆發(fā)力太強(qiáng),林朝夕終于跟不上,眼睜睜看著身影消失。
最高層是許多間封閉閱覽室,一扇扇木門緊緊合上。
林朝夕走到盡頭的門前,看了眼門上的男廁所標(biāo)志,下一刻,毫不猶豫把門推開。
——
充斥消毒水味的白色空間,小聲而壓抑的抽噎。
林朝夕走到正對洗手池的那間前,雙手一撐,坐上洗手臺。
她面前,是扇緊閉的廁所隔間門。
林朝夕:“班長,開開門。”
沉默。
“你不開門,我去揍章亮了。”
門內(nèi)傳來重物落地聲,像書包,林朝夕跳下洗手臺,就要向外走,腳在瓷磚上敲了幾下,門打開了。
陸志浩坐在馬桶上,因為壓抑的劇烈哭泣而渾身顫抖。
他雙手捂住臉,胖乎乎的臉蛋上眼淚鼻涕一把,那是一個孩子真實的傷心。
林朝夕讓自己冷靜下來,走過去,蹲在陸志浩面前。
她把手縮進(jìn)校服袖子里,然后高高舉起袖管,遞到陸志浩面前。
“你……你干嘛。”
“擦擦眼淚啊。”
“會弄臟的。”陸志浩趕忙推開她的手,“你……你……走好不好。”
“不好,我走了你就走了。”
“我……我……我……”
陸志浩抽噎得厲害,從地上撿起書包,把頭埋在里面,再不看她。
林朝夕不湊到陸志浩面前,退回洗手臺,手一撐,坐回去。
隔得遠(yuǎn)遠(yuǎn)的,她說:“我有個超想要的奧特曼,它一直擺在櫥窗里,特別特別貴。”
陸志浩沒抬頭,像只胖乎乎的小鴕鳥。
林朝夕晃了晃腿,不管他,繼續(xù)說。
“你知道高斯奧特曼嗎,就是那個變身棒超好看的,要199。每天呢,我們福利院的林媽媽,會給我一塊兩毛錢,讓我買牛奶。我就把錢偷偷攢起來,攢166天不喝牛奶,就能買得起它了,但突然有一天……”
“奧特曼被人……買買走了?然然后……媽媽發(fā)現(xiàn)你……你偷偷藏錢……”陸志浩邊哭邊說。
“你怎么知道?”
“閱……閱……課外閱讀上,有這篇,買……買洋娃娃。”
林朝夕快笑死,完蛋,她真要變成專門背書騙小同學(xué)的騙子。
“那課外閱讀上,最后的結(jié)果是什么?”
“承認(rèn)錯誤,媽媽……媽媽帶你去商店,買了別的,你長大以后,終于又看到那個奧特曼,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不那么想……想要它。”
“我還是很想要的!”林朝夕打斷陸志浩,“就算被媽媽打了一頓,我知道那個奧特曼我還是超想要,所以我一定還要買!”
陸志浩緩緩抬頭,淚眼汪汪地看著她,像在說,你怎么可以這么任性。
林朝夕:“不能這么攢錢,那我就換個方式,只要不偷不搶,我總能賺到錢!”
“但……但書上說,你長大以后會發(fā)現(xiàn)……”
“長大以后是長大以后的事情,我只知道,我現(xiàn)在想要什么。”林朝夕停了下,又說,“鬼知道寫這個故事的人,長大以后是不是看到別人家里的奧特曼,然后酸溜溜說,其實~我才不想要呢~”
依舊是沉默,林朝夕回頭,裴之和花卷,不知何時也來了。
陸志浩終于鼓起勇氣,說:“張……張老師說……奧數(shù),只適合很少、很少的孩子學(xué)。”陸志浩抽噎,“我……現(xiàn)在能學(xué),但到了初中、高中,肯定跟不上……我……我……”
“那你還想學(xué)嗎?”林朝夕打斷他。
“我不知道,為什么……”
“不知道為什么還想學(xué)?”林朝夕停頓了下,“你管它為什么,搞就對了!”
她跳下洗手臺,轉(zhuǎn)頭看花卷:“你呢?你說覺得奧數(shù)沒勁沒意思,是真這么覺得,還是純粹因為考不好,它對你不友好,你不喜歡它了?”
“那當(dāng)然是奧數(shù)先動手的!”花卷忽然認(rèn)真起來,“我現(xiàn)在,還想要那個奧特曼,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哪有那么多,能被很清楚知道的“為什么”。
我們往往總不知道為什么想要那個奧特曼,卻一定會在說我不想要它的時候,填上無數(shù)個理由,仿佛理由越多,就越能說服自己。
我是真的真的,不想要了。
林朝夕點了點頭,再看向裴之。
最終,她只拍了拍他的肩,這個小男孩,是不需要被征求意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