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8 章 林家小瘋子 十五
十五.
林秀娥喜歡自己的兄長林恒,這是個她以為能藏一輩子的隱秘。
自小在他身邊長大,從一丁點(diǎn)大的懵懂無知,到見了面會悄悄紅臉的少女懷春,什么時候親情變成了愛慕,什么時候因了他遲遲不愿婚配,林大瘋子自己也不記得了。
可惜,再如何愛慕,終究只能是想想而已。
并且,那點(diǎn)念頭在她十九歲時便戛然而止。
林家沒倒之前,林恒是京城里有名的玉面小將軍。相貌堂堂,能文善武,說媒的幾乎要踏破門檻。但林恒年近三十,始終未娶,沒人知道是什么原因,當(dāng)時眾說紛紜,有些干脆猜他有隱疾,唯有林大瘋子知道,林恒一直都有個求而不得的心上人。
卻始終不明白,究竟什么樣的女人,是堂堂兵部尚書之子,時任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司統(tǒng)領(lǐng)千戶的林恒所求娶不得的。
直至林大瘋子十九歲那年,林恒突然從外面帶回來一個孩子。
剛出生的嬰兒,在襁褓里嚶嚶地哭,無論模樣還是聲音都跟貓兒似的一丁點(diǎn)。
林大瘋子生生地被氣笑了。沒想到自己一心愛慕的兄長,年近三十不愿成親,連妾室都沒有,并非是自視過高潔身自好,而是早已不為人知地養(yǎng)了個外室,且還生了個不被外界所承認(rèn)的私生子。
那個外室便是林恒一直以來的那位求而不得。
求之不得,卻養(yǎng)得,孩子也生得。
可這孩子在外人眼里被叫做什么?野種。
多可笑,林恒一沒娶妻,二沒納妾,偏偏只愿養(yǎng)個無名無分的外室,生了個只能被稱作野種的孩子。
呵,堂堂兵部尚書府的第一個親孫,只能被稱作野種。
如此荒唐,怎么會是一向聰明睿智,辟如朝陽般耀眼的林恒所能做得出來的?
林大瘋子原以為父親林雨貞知道后必然會勃然大怒。誰知那一天,那個向來對子女管教極為嚴(yán)苛,又在官場中極好面子的老尚書,出乎意料地什么也沒說。
只在見過那嬰兒后就將她收留了下來,取名林寶珠。
林大瘋子知曉后又再度被氣笑。
寶珠。如寶如珠。
她是珠寶,自己這個自小就被她丟在兒子身邊養(yǎng)大的女兒,又是什么?
原是該恨的。
那個無從知曉身份面目的女子,雖因著種種不得而知的原因始終不曾被林恒賦予任何身份,但不僅占據(jù)了自己愛慕十多年兄長的心,亦跟他有了孩子。
可是在林恒將那孩子放到她手里的時候,她卻又恨不起來了。
那么小,那么軟的一個孩子,弱得哭聲也響不起來,還不停地愛哭。
但在她懷里后忽地朝她笑了起來,小小的眼睛一笑幾乎連縫也找不到,林大瘋子看著看著,心一下子就軟了。
這一心軟,索性就時常將小嬰兒帶在了自己身邊,一如當(dāng)初小小的她在兄長身邊時那樣。
現(xiàn)如今這個當(dāng)年的小嬰兒就站在自己眼前。
面色發(fā)青,臉上濺著幾滴從那錦衣衛(wèi)脖子里飛出的血,像個面目猙獰的女羅剎。
手里緊握著把小小的弩,她閑著時一點(diǎn)點(diǎn)用小刀磨著做的,那會兒以為是做著玩,巴掌大那么一丁點(diǎn),除了玩還能用來做什么呢?卻如此精準(zhǔn)有力地穿透了那名錦衣衛(wèi)的脖子。
那個僅用一只手幾根線,就能將一個大活人如傀儡般操縱在自己手中耍弄的錦衣衛(wèi),惡鬼似的可怖。卻怕是至死都不曾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命會終結(jié)在一個年僅十一歲,在他眼里連一只雞犬都斗不過的小丫頭之手。
當(dāng)下林大瘋子直愣愣看著林寶珠,無聲無息地又大笑了起來。
笑著笑著,卻在林寶珠靠近她,急急匆匆將那些線從她身上割除時,狠狠一口咬在了她的肩膀上。
正咬在她衣服被石塊鉤裂處。
林寶珠猝不及防被咬得一陣劇痛。
她知道林大瘋子一貫恨她,但沒想到這個時候她會突然咬她,下意識想將她從自己肩膀上推開,但一眼看到她滿臉滿身的血,林寶珠半晌沒動。
只咬著牙默默忍著,邊手里繼續(xù)飛快動作,將那些看似纖細(xì),卻堅(jiān)韌無比的線一一割除。
世人都理所當(dāng)然地以為,嬰幼兒時是沒什么記憶的,那么一丁點(diǎn)大的腦子,連分辨外界都尚且困難,何況記憶。
但林寶珠是個例外。
如同她那雙特殊的眼,她的記憶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頗有些天賦稟異的,所以才兩歲的時候,她就有些記事了,雖說畫面只是零星片段。
她至今記得那個大風(fēng)大雨的夜,林大瘋子緊抱著自己在雨里奔,林寶珠小小的視野里只看到她下顎不停在自己眼前晃。166小說
整個人被林大瘋子的步子顛得發(fā)懵,雨淋得又難受,林寶珠忍不住哇哇地哭。
哭得正得勁,猛聽見旁邊一個婆子焦躁的聲音:姑娘你把她放這兒吧,放這兒死不了,她再這么哭下去,你我的命可都要不保了!
林大瘋子手緊了緊,似在猶豫,但最終沒把林寶珠放下。
于是沒多久,被什么東西狠狠一絆,她們兩個一起倒在了地上。
林寶珠依舊哇哇地哭,哭的時候迷迷糊糊看到林大瘋子跟兩個男人扭打在一塊兒,身上都是泥漿,跟三個泥人似的。
林寶珠覺得好笑,咯咯笑了起來,笑聲中那三人身下的泥漿漸漸變成了紅色。
又漸漸的,林大瘋子從黑泥漿人變成了紅泥漿人。
她丟開那個在地上一動不動了的兩個男泥漿人,朝林寶珠撲了過來,林寶珠被她嚇得再次哇哇哭,她用她那只滿是紅泥漿的手一把捂住了林寶珠的嘴,邊抱著她再次往前跑,邊對她吼:別哭!再哭不要你了!
后來每次林寶珠哭的時候,林大瘋子都會這么對她吼。
每次吼的時候林寶珠都會想起那個雨夜,那個全身都是紅色泥漿的林大瘋子。大點(diǎn)了后她知道,那紅色是血。
她還記得剛到西北那會兒,風(fēng)沙大得迷了她的眼,而比風(fēng)沙更可怕的是炎熱和干燥。
話本子上常說,西北游牧族,窮則歸窮,民風(fēng)淳樸。
實(shí)則不然,否則那兒不會調(diào)有如此多的守軍,所謂窮山惡水出刁民,當(dāng)?shù)厝松星易詠y,何況外來者。林大瘋子那會兒長的漂亮,身旁老奶娘年事已高,少不得受盡欺負(fù),但有老有小無依無靠,受了欺辱只能忍著,只為能在那兒勉強(qiáng)糊個口,然,縱使如此,仍抵不過水土不服,所以到那兒沒多久,林寶珠就病了。
那么又干又燥的天,不知染了當(dāng)?shù)氐氖裁床。l(fā)起了高燒怎么也退不掉,難受得像被放在火房里烤。
林大瘋子帶著她四處求醫(yī),但花光了帶去的所有盤纏,始終不見起色。
他們說這病只有當(dāng)?shù)刈彘L家的藥能治,但貴重得不是普通百姓家能買的起,林大瘋子尤其。
不得已,老奶娘便只能試著用土方,拿被褥給林寶珠捂汗。
可是一滴汗也發(fā)出不來,林寶珠難受得直哭,哭到嗓子啞,怎么哭也哭不出一點(diǎn)淚來。
所以后來干脆昏厥了過去。
也不知昏了有多久,醒來時,是在一個很軟的床上。
有水聲一滴一滴在耳邊響,涼颼颼的,林寶珠嘴里很苦,是藥的味道。
她想找林大瘋子討水喝,那種涼颼颼的水。
頭一扭,看到林大瘋子跟兩個男人躺在她身邊那張床上。
像那個雨夜一樣,三人疊加著扭在一起。
但不一樣的是,這次林大瘋子被那兩個男人扭著壓在最底下,一個男人在往林大瘋子嘴里塞著什么東西,另一個抓著林大瘋子的手,不停往她身上撞,林大瘋子被撞的身上一件衣服也沒有。
林寶珠見狀哇地哭了起來。
林大瘋子被人打了,被兩個男人打了。
她不會說話,只能哭。
卻不知道為什么,那兩個男人看她哭了突然笑得特別開心,也把大瘋子撞得更加厲害。
由始至終大瘋子把臉埋在床褥上,一次也沒朝林寶珠看上一眼。
第二天天亮?xí)r,林大瘋子帶著林寶珠回家了。
帶著一大包藥和一大包水果。
水果特別好吃,病好了后林寶珠吃得很高興,卻不知為什么每次看到那些水靈靈的果子,老奶娘眼圈就會發(fā)紅。
長大后才明白了原因,卻是一口也吐不出來了。
后來林寶珠又見到了那兩個男人。
他們趁著老太太不在突然闖到大瘋子家里又跟她扭到了一起,但這次他們沒有打過大瘋子,大瘋子撲到他們身上,咬掉了一個人的耳朵,咬傷了一個人的胳膊。
林寶珠看得正高興,誰知他們從屋外叫來了很多人,把大瘋子壓在地上狠狠打了一頓,說她是個賊,偷了他們那兒最寶貴的藥,還在他們追討時發(fā)瘋咬傷了他們。
林大瘋子同他們據(jù)理力爭。
可那些人嘲弄著,謾罵著,讓她在赤日炎炎的街口跪了一天一夜。
自那天之后,林大瘋子徹底瘋癲了起來,比她來西北之前還瘋。
每天追著人打,追著人罵,潑辣如雌虎,而原本如花兒般的一張臉則一天天衰敗了下去。
衰敗的速度如此之快。
那些人從此就沒再來過。
再后來,西北鬧了旱災(zāi)。
本就干旱少雨的地方,一鬧旱災(zāi),更糟了。
缺水,缺少蔬果,很多人得了林寶珠當(dāng)日得的病,被高燒燒得死去活來。
林大瘋子身邊的老奶娘也得了。
老人得這病比小孩更難熬。
僅僅只是兩三天,原本能拿著雞毛撣子追著調(diào)皮寶珠打的老太太,一下子就跌在地上爬不起來。
渾身燒得幾乎快要熬不下去時,林大瘋子突然清醒了些,跑出門外說要去族長那兒求藥。
老太太說什么也不肯,還掙扎著起來給她下跪了。
林大瘋子不聽,硬是跑了出去。
老太太大哭,林寶珠也跟著哭,跑遠(yuǎn)了的林大瘋子聽不到。
待她空著雙手帶著一身的傷搖搖晃晃跑回來的時候,老奶娘已經(jīng)上吊了。
對,并非是大瘋子在劉家村時所說,老太太死于疾病,而是上了吊。
彼時林寶珠就躺在老奶娘晃來晃去的腳底下。
看著老太太發(fā)青的臉,和林大瘋子那身被鞭子抽得幾乎快要不成形的衣裳,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最后一根線被林寶珠用力割斷時,林大瘋子終于緩緩松開了咬在林寶珠肩上的牙。
她斜眼看著林寶珠,血淋淋的嘴巴微彎著,眼神又變得空洞起來:“林家的人都死了,我哥也死了,我那么好的哥哥……你說你怎么還不死呢?喪門星。”
寶珠手頓了頓,沒吭聲,只兀自將備在身上的繩子一圈圈往林大瘋子身上繞,隱隱似乎聽見走廊外有腳步聲,當(dāng)即小心又快速地拖著她往窗前挪:“娘,我們先回家?!?lt;/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