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畫情五
碧落出現(xiàn)很適時地緩解了體和殿內(nèi)緊繃之極氣氛。
之前還被慈禧怒氣嚇得跪倒一片人這會兒全悄悄側(cè)著頭目光閃爍地朝著門口處望去。
原是想看看究竟誰那么大本事竟能讓西太后盛怒之下住了手。及至一見到他那張臉都忍不住倒抽一口氣,心說,噫!怎會那么美?!
普天之下,哪有生得那么漂亮男人。
莫說是人,即便是妖只怕也無法生得一絲兒毛病都挑剔不出來。
偏偏這名叫碧落男人便是如此。
以往只聽說潘安宋玉生得好看,有誰見過真容?眼前碧落卻比古人筆墨下潘安宋玉加好看。這到底是有多好看?搜腸刮肚卻形容不出,只知那一張臉,若說它如女人般嫵媚,偏又透著股逼人英氣,若說俊逸陽剛,眼波流轉(zhuǎn)處卻分明一抹溺得死人妖嬈。
之前樓小憐便已經(jīng)雌雄莫辯般夠美了,他邊上一襯,生生就被比了下去。
一時宮內(nèi)靜得鴉雀無聲,唯有靜王爺依舊邊上坐著,慢慢飲杯里酒,朝著門口這美若天仙般男人微微一笑:“這位便是常聽宮里頭人說起碧落先生么,老佛爺?怎說是叩見,膝蓋里卻跟打了鐵似,莫是至今還不懂宮里規(guī)矩?”
“免禮了?!币姳搪渎勓员阋鹿?,慈禧轉(zhuǎn)身淡淡道。隨后回到自己軟椅上坐下,掃了眼四周,抬手輕輕一擺:“都起吧?!?br/>
這一說,邊上太監(jiān)侍女忙聚攏過來,將同治從地上攙了起來。
但許是還未從之前激怒和羞憤中抽離出來,他僵著張臉立一旁,不動也不坐,似仍以沉默對抗著坐正首那高高上女人。而慈禧對此仿佛視若無睹,只將一雙眉慢慢舒展開了,望著門前碧落,對身旁載靜道:“王爺,勿口口聲聲規(guī)矩。祖宗有家法,原是對著咱宮里頭人,而碧先生乃是江湖中,閑云野鶴,切莫過于計較?!?br/>
“原來如此,載靜無知了。”邊說邊朝碧落拱手一揖,碧落原是門前靜靜望著,見狀,便將琴往地上垂了,也朝他回了個禮。
慈禧一旁看著,似乎重又高興了起來,一邊望望身邊載靜,一邊瞧瞧門口碧落,片刻,嘆了聲道:“今先生應(yīng)約前來,給咱娘兒們彈琴助興,本是件活事,沒想?yún)s被撞見了家門中爭爭鬧鬧不痛事,倒真讓先生見笑了。”
“老佛爺說笑,碧落一路而來,只來得及一睹老佛爺如觀音般慈顏,何嘗有見到什么不痛之事?!?br/>
慈禧笑笑:“說到一路而來,聽說你近日剛從塞外歸來,是么?”
“回老佛爺,因前陣聽王太醫(yī)提起,說老佛爺肺經(jīng)略有熱燥,久治未消,故而有些煩惱。因此碧落趁著三月時節(jié)去了趟塞外,為老佛爺尋得一月霜凍后寒梅凝露,共三錢。老佛爺只需每日照量服用,不出月余,便可去了那熱燥之煩?!?br/>
“先生又費心了?!?br/>
“老佛爺為這江山社稷傾一片苦心,臣子們這一點點微薄孝心,卻又算得上些什么?!?br/>
“你們瞧瞧,若周遭小輩們都能有先生這一半體恤,我便也就省心多了。”
此話意有所指,不過周遭人再心知肚明,卻也不敢因此朝邊上同治看上一眼,唯有載靜,不動聲色悄然朝他手背上輕輕拍了拍,原是示意他順勢說上幾句好話,以此化解他同自己母親間僵局,哪曉得那年輕皇帝鐵了心般依舊一動不動地原地僵立著,不發(fā)一言,白白錯過了這本可緩和機會。
見狀,慈禧亦是不動聲色,只笑了笑,邊做了個坐下手勢,邊對碧落道:“既然先生已到,不知今日準(zhǔn)備了怎樣曲子給咱助興?”
說話間,邊上小太監(jiān)已手腳麻利地將早準(zhǔn)備好蒲團(tuán)往門邊放了,伺候碧落蒲團(tuán)上坐下。隨后將琴擱到腿上,輕輕撥了個調(diào)子,碧落抬頭道:“前陣子路過玉門關(guān)時,聽一位老先生關(guān)前奏了一曲鳳求凰,聽得十分動情。所以此番,碧落雖奏不出那位老先生溫婉沉靜,余音繞梁,卻也十分想試上一試,老佛爺面前獻(xiàn)個丑?!?br/>
“碧落,你聽得情動,情卻是為誰所動?!贝褥χ{(diào)侃。
碧落但笑不語,隨后修長手指琴弦上輕輕一撥,一道流水般韻律便從他指尖下緩緩流淌了出來。
一時宮內(nèi)再次靜得鴉雀無聲。
碧落琴不同于尋常,聲音為醇厚低婉,如人耳語般娓娓而言。因而隨著他手指撥動,抑揚頓挫間,叫人身不由己地情緒隨之跌宕,亦不由自主地被那越來越悠揚音律拖拽搖曳,久久,便即便是不通韻律者,也都跟隨著跌入其間,無法抽離。
直至嘭聲響,將這一切驟地打破開來。
醒過神瞧過去,卻原來是同治皇帝,他曲聲中一張蠟黃臉不知怎變得蒼白,抬手狠狠將面前椅子推落地,隨后一聲不吭便朝外走去,完全無視身后慈禧投射而來那道激怒而凌厲目光。
“皇帝!”眼見他便要沖出宮門,她終于拍桌喝了一聲。
同治腳步門口僵了僵,旋即一甩袖徑直便出了門,一旁太監(jiān)見狀想攔,卻又哪里敢出手去攔,但眼睜睜放著他離去也是不好,左右為難之際,幾乎急得要哭,所幸就這當(dāng)口慈禧身旁突兀有人真哭了出來,令慈禧不得不將注意力轉(zhuǎn)開了去。
哭人是她邊上大公主。
原一直面無表情地她身旁安靜坐著,即便是傾心聽著碧落彈奏時也是如此。但突然間便哭了起來,慈禧大驚,因從未見過這閨女自己面前哭得這樣傷心過。不由立即起身扯住了她肩膀,問:“怎了,突然間如此傷心?”
“女兒失禮了,額娘”大公主抹著眼淚,奈何仍有多淚從眼眶中滾滾跌落:“碧先生這一曲鳳求凰,聽得女兒著實心酸,因忽然間想起了早早亡故夫君額娘”邊說邊所幸靠向慈禧痛哭起來。
慈禧竟也被她哭得一時眼圈發(fā)紅,原是氣得臉都發(fā)白了,這會兒被大公主這么一哭,倒心亂得忘了離去同治,只一邊安撫著大公主,一邊好聲對她道:“好了,莫哭了,你苦我知,咱這些個孤兒寡母們都知,你且莫再哭了,哭得你娘也要傷心”
“額娘千萬莫傷心,否則女兒便真真是死罪了,娘啊”邊說,邊卻哭得厲害了起來,直至偷眼見到同治身影已宮門外走遠(yuǎn),而慈禧也顯然是真將他給忘卻了,才稍稍停了停,輕輕抽泣兩聲,抬頭道:“碧先生琴藝果真了得,額娘,恕女兒無法再聽下去了,否則今夜是無法入睡了。”
“也罷,”慈禧輕輕嘆了口氣:“你且先回去歇著,稍后我讓人給你端些點心來?!?br/>
“多謝額娘,”說著便要走,想了想,又道:“額娘,有句話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你說?!?br/>
“女兒聽鳳求凰,聽得悲戚,想來額娘如此,皇上也是如此。鳳求凰,鳳求凰,女兒雖不是附庸風(fēng)雅之人,卻也知夫妻不得見面之苦。想皇上一則年輕,二則同皇后感情甚篤,好歹偶爾也叫他們兩口子見上一面,否則,并非女兒要多事,只是擔(dān)心萬一慈安太后問起,額娘怕要難以交代”
“罷了?!辈坏人俣嗾f,慈禧蹙眉打算了她話:“此事任何人無須再同我多說什么!”說完,許是覺得自己口氣太厲了,便放緩了聲,道:“我自有我主張,知道你心疼你皇兄,也罷,我且會仔細(xì)想想?!?br/>
“多謝額娘,女兒便知額娘是一片菩薩心腸。”
“你少那兒奉承我。”
“呵那女兒這就先告退了,額娘也早些休息?!?br/>
說罷,同著慈禧依依不舍道別。朱珠一旁看眼里,不免有些唏噓。
想這慈禧,自己兒子前如此專橫獨斷,幾近毒辣,卻對這并非自己親生女兒如此體貼細(xì)致。難怪有言道,生兒女也是緣分,有良緣,便也有孽緣,顯見同治與慈禧便是那孽緣了,若非如此,怎忍心看自己兒子如此一眾人前那樣憤怒和丟臉。
琢磨著,不由輕嘆了口氣,忽覺好像有人看著自己,以為是載靜,卻不是。再往四周細(xì)瞧,卻又感覺不到那視線了,不免心下忐忑,便將頭低了,把臉上面具遮了遮嚴(yán)實。
此時慈禧興致也已被打消不少,雖還流連熱鬧,但卻已無心繼續(xù)沉淀其間,便又聽了幾首曲子,看了半段戲后,便將宴席散了,又遣了眾人各自回去,自個兒心事重重,李蓮英伺候下沉默不語地返回了儲秀宮。
但朱珠卻并未就此返回西三處。
一出體和殿,她就立刻加緊腳步匆匆往前跑了陣,直至遠(yuǎn)遠(yuǎn)見到那一身黑衣男人身影出現(xiàn)正前方,才重把腳步又慢了下來。
一路悄悄跟著,見他似乎還并未有離去打算,只御花園中慢慢走著,沿途賞著邊上風(fēng)景,便想尋個借口過去跟他說上話。奈何男女有別,終是有些忌諱,腦子里話頭盤橫了半天,竟是想不出一個合適。
就那樣一邊躊躇不定,一邊繼續(xù)往前跟隨,過了片刻,忽見他一個轉(zhuǎn)身,徑自朝著她方向走來,慌忙閃身想尋個地方躲,他卻已微微一笑,朝著她藏身那道花架處道:“姑娘是有事要找下么?”
朱珠不得不垂頭往花架外走了出來。
此時碧落已到了花架邊,見她立原地,便不再靠近,只隨手將琴豎到身旁,朝她臉上那張面具看了眼,隨即行禮道:“原來是斯祁大人府上千金,斯祁小姐。碧落有禮了。”
朱珠忙回了禮。
之前原是想了一肚子話,卻面對他時反而一句也說不出,只訥訥囁嚅了半晌,隨后才道:“先生莫非就是那天到府中同家父見面那位郎中么?!?br/>
“正是下。”
“不知可有見過我哥哥了”
“這個么,”碧落頓了頓,道:“斯祁大人似乎一直有所顧忌,所以直至今日,碧落還尚未見過斯祁公子面?!?br/>
“原來阿瑪還未請先生給我兄長看過么”
碧落笑笑,轉(zhuǎn)口道:“令兄得病似乎已有多日,聽說遍尋良醫(yī)也始終未得徹底治愈,是么?”
朱珠點點頭:“原先上門郎中還都絡(luò)繹不絕,后來總是酬金出得再高,也乏人問津,聽說宮里王太醫(yī)也來府中試過,但也”
“王太醫(yī)回春之手也無法醫(yī)治么?這倒越發(fā)叫人有些好奇了?!?br/>
“而且越來越重,真叫人心里煩亂。”
“姑娘跟斯祁公子感情甚篤?!?br/>
“自幼兄長身邊玩耍長大?!?br/>
“青梅竹馬?!?br/>
莫名說了這四個字,起先朱珠并未領(lǐng)會,之后發(fā)覺有異,不由抬頭朝他望了一眼:“先生是何意”
碧落不言,只微微笑了笑,那瞬朱珠忽覺腦中有些恍惚。依稀覺得似乎哪里見過這笑容,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只怔怔朝他看了片刻,隨即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當(dāng)即臉上一燙,匆忙垂下頭:“朱珠只是想知道,若是能詳細(xì)描述我兄長病癥,先生可否能先給做個診斷”
“醫(yī)家講究一個觀色,一個切脈,因而縱使斯祁姑娘對下講述令兄所有癥狀,碧落也無法藉此便妄下判斷,所以,還望姑娘見諒?!?br/>
“既然這樣,那朱珠就不打擾先生了”
“如此,碧落告辭?!闭f罷,將琴輕輕一提,收入手中轉(zhuǎn)身離去。
朱珠站原處對著他漸遠(yuǎn)背影怔怔出了會兒神。
隨后抬頭,發(fā)覺天色已有些昏暗,恐錯過時間挨嬤嬤訓(xùn)教,便匆忙轉(zhuǎn)身往西三處方向步走去,誰想走了陣忽覺有些不對,剛才一路跟這碧落走到此地,原也沒留意究竟是哪里,只知看上去應(yīng)是花園,隨知此時再走,卻無論怎樣也尋不到一條出去路,之前來時那條小徑是不知所蹤,不由慌了起來。心想怎么皇宮內(nèi)會有這樣一處幽閉般所,而周遭是一個人都沒有,急匆匆又來回兜了一圈,發(fā)覺仍是剛才逗留地方,不由一下子呆原地,慌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那樣過了好一陣,隱隱聽見高墻外似有人聲低低說著什么,她忙一邊跳著一邊朝墻那頭抬高了聲叫:“有誰么?外頭有誰么?”
墻外一下子靜了下來,只有啾啾幾聲鳥叫頭頂參天大樹上面鳴著,過了會兒撲拉拉一聲飛了開去,墜下幾片葉子,徑直落了朱珠臉上,而她也因此被駭?shù)皿@叫了聲,因為就那幾只鳥兒飛過高墻處,她一眼見到有兩顆蒼白頭顱墻頭上掛著,眼窩漆黑,眼眶通紅,帶著一副似笑非笑表情望著她,隨后學(xué)著她樣子驀地張開嘴一聲尖叫,嚇朱珠當(dāng)即扭頭便逃!
那樣一口氣也不知道跑了有多久,縱然總也無法從這地方跑出去,朱珠卻始終不敢停下腳步。總覺得之前尖叫聲像影子般追著自己似,卻又不知道究竟是些什么東西。
這情形讓她不由想起小時候這紫禁城里所遇到過遭遇,便是那大公主所說坐她房里那個長脖子女人了當(dāng)時也把朱珠嚇得腿軟,幾乎逃出宮去,時隔多年幾乎已淡忘,卻猛見到那兩顆頭顱后記憶一下子便又復(fù)蘇了過來。
于是本就不安之極一顆心加恐懼了起來,眼見天色越來越暗,四周也變得越發(fā)寂靜,她怕得一邊跑一邊不由得要哭了出來。卻又不敢哭,只怕自己哭樣子和聲音再度把那東西給引來,所以使勁憋著,一邊拼了命地用自己兩只被磨出了血腳繼續(xù)往前跑。
跑著跑著,忽見前方有兩盞燈突兀出現(xiàn),且搖搖晃晃往自己這邊飄移過來,終于再也忍不住了。哇大叫了聲一下子跌坐到地上,抓起身旁一塊石頭使勁朝燈籠處丟去,朝那方向尖叫道:“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燈籠竟也就此真停了下來。
隨后顯出后頭一排人影,以及一抬四人銀頂方轎,同時有太監(jiān)公鴨般嗓門緊跟著罵了過來:
“啐!誰那兒瘋言瘋語擋了咱怡親王道兒?!”
還待再訓(xùn)些什么,罵聲卻戛然而止,隨即轎簾一掀一道人影從里頭跨了出來,徑直走到朱珠面前,蹲朝著她臉上仔細(xì)看了看:
“你見鬼了么,朱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