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天問
頭頂?shù)娘L(fēng)隼在盤繞呼嘯,黑翼遮蔽了黎明前下著小雨的天空。
汀在不顧一切地奔逃,懷中放著剛剛打回來的酒——如意賭坊在城南,然而她卻是用盡了力氣向著北方急奔,腳尖點(diǎn)著石板鋪的大街,用盡所有西京傳授給她的輕功身法。
她想躍入路邊的房間去躲避頭頂那些如急雨呼嘯而來的勁弩,然而黎明前的街道四壁峭立,沒有一家開著門。頭頂那些呼嘯著的風(fēng)隼,每次看到她腳步稍微一緩,便知道了她躲藏的意圖,立刻低低掠下,用暴風(fēng)驟雨般的一輪激射逼得她不得不繼續(xù)逃離。
是的,那些征天軍團(tuán)的人還不想立刻殺她……他們在逼著她繼續(xù)逃離,想從她身上得知其他同伴的下落!
汀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感覺天色慢慢亮起來,力量慢慢從身體里消失。鮫人的體質(zhì)本來就不適合長時間的激戰(zhàn)和對抗,即使跟主人學(xué)習(xí)了那么久,自己的體能還是無法跟普通的人類相比啊……
好幾次,在風(fēng)隼掠低的時候,她幾乎都看得見風(fēng)隼內(nèi)操縱的鮫人傀儡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她的手指緩緩握緊佩劍,忍不住就想一劍投出,刺穿那個傀儡的護(hù)甲,讓那架風(fēng)隼墜毀落地。
然而,每個剎那,仿佛無形的力量禁錮著鮫人少女的手,讓她無法拔劍。
瀟……瀟……風(fēng)隼上的那個鮫人傀儡會不會是你?我的姐姐啊,你如今在何方?會不會就在上面,毫無表情地看著奔逃的我?
恍惚間,腳下一痛,仿佛什么東西洞穿了骨骼。她面朝下地重重跌倒在路上,懷中猛然有什么東西碎裂了,她低下頭,看到碎瓷片扎入胸口,混合著鮮血流出來,濕透前襟。
“啊,灑了!”她脫口低呼,陡然間有不祥的感覺,抬頭喃喃道,“主人……”
就在那一瞬,一支勁弩射穿了她小腿,把她釘在地上!
她咬著牙想去反身拔掉那支箭,然而剛剛一動,半空的勁弩接二連三地射來,猛然穿透她的手臂和肩膀,釘在地上——奇怪的是,卻不射任何致命的部位。
“哎呀,殺了她得了!”風(fēng)隼上,一個滄流帝國戰(zhàn)士不耐煩起來,臉上青筋凸起,興奮道,“干嗎要跟著她?她是個鮫人,又不是咱們要找的‘皇天’!殺了殺了……啊哈哈哈,多爽啊,射穿那細(xì)細(xì)的脖子!”
“住口!少將吩咐了,從桃源郡東邊起搜查,任何異常都不能放過!”旁邊的戰(zhàn)士猛然喝止,“這個鮫人居然單身半夜出來走動,說不定她和我們要找的東西有聯(lián)系!她方才發(fā)出了求救信號,我們等著看誰來救她不就得了?”
那個按著機(jī)簧的戰(zhàn)士不甘心地放開了手,看著底下滿身是血被釘在地上的少女,依然充滿殺氣地手舞足蹈,大笑道:“射死她!射死她!哈哈哈……那些卑賤的鮫人!”
“真是個瘋子。”看著那樣猙獰的神色,旁邊的滄流帝國戰(zhàn)士不屑地?fù)u頭,對另一邊的同伴冷笑道,“真怕這小子獸性發(fā)作起來,連我們都砍了——真是的,這種新手,還不如鮫人傀儡派得上用場。”
“小心點(diǎn),這種抱怨要是被上面人聽見了,可要把你軍法處置的!”看到鮫人傀儡面無表情地拉起了風(fēng)隼,繼續(xù)盤旋,同伴謹(jǐn)慎囑咐,“少將治軍嚴(yán)厲,你又不是不知道。昨天那些逃回來的人,還不是被嚴(yán)厲懲處了?”
“活該!駕著風(fēng)隼還被人打下來,根本是一群飯桶——”風(fēng)隼上滄流帝國的戰(zhàn)士冷笑了一聲,“不過你們有沒有覺得奇怪?怎么會一連在桃源郡遇到那么多鮫人,難道這里最近有復(fù)國軍出沒?”
話剛說到這里,他忽然間眼神凝聚,斷喝道:“人來了!快掠低,放箭!”
透體而過的長箭將她牢牢釘在地上,血冰冷地流出來,合著黎明前零落的雨點(diǎn),淌了滿地。汀的意識慢慢模糊,看著滿地的鮮血,忽然苦笑:為什么鮫人的血還是紅的呢?如果和那些人類不一樣,那也干脆不一樣得徹底一些吧?
耳邊傳來尖嘯聲,風(fēng)隼又俯沖過來——為什么,為什么他們還不殺自己?
他們……到底在等什么?
又一輪的勁弩呼嘯而來,這一次,已經(jīng)絲毫不避開她的要害,直射心臟、咽喉和頭部。漫天的箭雨中,她閉上眼睛,松開了握著劍的手——雖然,在風(fēng)隼又一次的低空逼近中,她還是有機(jī)會殺掉上面那個駕馭機(jī)械的鮫人傀儡,然而她最終松開了手,喃喃嘆息道:“姐姐……”
“汀!”猛然間,聽到有人大聲叫喊她的名字。
那個熟悉的聲音,瞬間將她殘留的神志凝聚。她睜開眼看到從長街的另一端閃電般掠到的黑衣劍客,猛然明白了,用盡所有力氣大喊:“主人!別過來!風(fēng)隼要伏擊……”
然而,那句話未落,尾音隨著射穿她頸部的利箭“唰”地停住。
黑衣劍客閃電般掠過來,抬手揮劍,那些勁弩在白光中紛紛截斷,趕到她身邊,跪下,雙手顫抖著,然而卻不知道該如何抱起她——一共有七支長箭射穿了汀纖細(xì)的身體,將她牢牢釘在地上。
最致命的一支,射穿了她的咽喉。
“汀!汀!”他不敢碰她,顫不成聲。
“主人……”鮫人少女的唇微微張開了,顯然那支箭還未曾損壞聲帶,她指向天空,臉上的神色是急切的,“風(fēng)……風(fēng)隼……逃……”
隨著嘴唇的開合,血沫隨著呼吸從頸部冒出,染紅她藍(lán)色的長發(fā)。
“別說話,別說話!”西京大聲喝止,右手的光劍猛然掠出,沿著她身體與地面的間隙一掠而過,切斷那些釘住她的長箭,將她抱起。一輪勁弩射過,風(fēng)隼再度掠起,在上空轉(zhuǎn)了一個圈。
炎汐跟著西京隨后趕到,一眼看到渾身是血的汀,猛然眼神就銳利起來。他轉(zhuǎn)過身去不看二人,按劍冷冷看著天空中盤旋而上的風(fēng)隼,全神戒備。
汀低聲喃喃道:“我好笨啊……主人,酒……酒灑了……”
“笨蛋!你為什么不往回跑?!”西京看到她那樣的傷勢,猛然覺得全身的血都冷了,聲音發(fā)抖地說,“你……你來得及跑回來的啊!”
“不能……不能……讓他們……發(fā)現(xiàn)我們復(fù)國軍的秘密……”汀的眼神慢慢渙散開來,喃喃道,“少主……少主在賭坊……不能讓他們發(fā)……發(fā)現(xiàn)……”
“笨蛋!就為了蘇摩那個家伙嗎?!”西京猛然明白過來了,忍不住大罵,身子都顫抖起來,“不值得!根本不值得!”
“少主是……是我們所有鮫人的……希望。”汀微微笑了起來,忽然間手指動了動,抓住西京的手,艱難地說,“主人,請你……請你原諒我一件事……”
“別說話。”西京騰出一只手,想為她止住血,然而汀身上傷口太多,一只手根本按不過來。血迅速染紅他的手,冰冷的血卻仿佛炙烤著他的心肺。
“不,我如果不說……死不瞑目。請你一定原諒我……”汀大口呼吸著,臉色迅速灰白下去,用力抓緊西京的手,淚水沁出眼角,“當(dāng)時……當(dāng)時我來到主人身邊……賴著不肯走……是……是因為,我受命……來偷學(xué)主人劍法……回去教給復(fù)國軍戰(zhàn)士。要知道,我們……我們鮫人……無法得到什么技藝……對抗滄流帝國。請原諒我……欺騙了……”
西京低下頭,看著少女猶自帶著稚氣的臉,手顫抖得不能自控。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我沒有怪你。”他抱著汀,站起來,仿佛有些不知所措地喃喃道,“好了,我去給你找大夫,你先別說話。”
“主人,你……你原諒我了?”微亮的天光下,汀微笑起來,那個笑容一閃即逝,然而卻是歡喜無比的,“我知道我要死了……不過,我……我比紅珊幸運(yùn)……我不想離開你。主……主人……不要再喝酒了,好不好?”
“好,好……不喝,不喝了……”忽然間感覺汀的身體如同火一樣滾燙,西京眼里的恐懼彌漫開來,“不要叫我主人!叫我的名字,汀。”
“啊……”汀的臉上忽然有羞澀的紅暈,閉了閉眼睛,仿佛積攢了許久的力氣,才慢慢道,“西京……西京,別傷心。我會一直和你一起……我們鮫人死了后,會升到天上去……然后,碰上了云……就……就化成了……”
她的話語戛然而止,頭微微一沉,跌入黑衣劍客懷里。
零落的雨點(diǎn)落到臉上,冰冷如雪。
忽然間所有力量都消失了,他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上。黎明已經(jīng)到來,天光亮了起來,然而他卻感覺眼前一切都模糊了。
再一次的俯沖,在勁弩的掩護(hù)下,風(fēng)隼上的滄流帝國戰(zhàn)士跳下地面,從四面圍上了那三個人,細(xì)細(xì)審視,忽然臉上有沮喪的表情,七嘴八舌。
“不是說我們要找的是個中州來的少女嗎?怎么來的兩個都是男的?而且也沒有戴著那樣的戒指的?”
“好像是弄錯了……果然不是我們要找的!”
“回去回去,媽的,浪費(fèi)時間!”
“喂,這里還有個死了的鮫人,要不要查看一下那個人有無奴隸的丹書?”
“磨蹭什么!別的隊說不定搶在我們前頭了!”
那群風(fēng)隼上下來的滄流帝國戰(zhàn)士圍上來,看了一眼死去的鮫人和活著的其余兩個人,發(fā)覺并沒有他們這次行動搜索的目標(biāo),不由得興味索然,準(zhǔn)備離開。
“給我站住。”炎汐的手剛剛按上劍,卻聽得旁邊的黑衣劍客低喝。
滄流帝國的戰(zhàn)士們本來不想理睬那個損失了奴隸的黑衣人,然而那個新戰(zhàn)士一下子回過頭來,眼睛發(fā)光——剛剛上戰(zhàn)場,血在身體里沸騰,他正巴不得有機(jī)會殺人!
“別浪費(fèi)時間!”隊長攔阻了那個新兵,看了一眼抱著死去奴隸的黑衣人,冷冷道,“喂,這不怪我們,誰讓你放自己的鮫人單獨(dú)上街?違反了帝國法令,射殺也不過分——自作自受,大家走!”
一行人剛轉(zhuǎn)身,那個黑衣人抱著鮫人,居然攔到了面前!
“你們都給汀陪葬吧。”西京沒有抬頭,緩緩道。雙手微微顫抖著,將光劍的劍柄放入死去鮫人的手中,握緊,抬起頭來看著面前的士兵。
陡然間,隊長被眼前人的氣勢震懾,倒退了一步。
“別……別那副表情……不就死了一個鮫人嗎?”莫名地,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隊長居然根本不想跟面前的人動手,聲音甚至有些緊張,“趁尸體還新鮮挖出一對眼睛做凝碧珠,再添一點(diǎn)錢,就可以去葉城東市再買一個新的鮫人了啊……”
“住口!一群渾蛋!”猛然間,白光閃電般滑落,“一群渾蛋!”
隊長反應(yīng)很快,立刻往后避開,然而那名興奮狀態(tài)的滄流戰(zhàn)士卻反而沖了上去,咆哮著揮劍,呼嘯砍下,氣勢逼人。
但只是一眨眼,人頭斜飛出去,血如同雨點(diǎn)落下。剩下數(shù)名戰(zhàn)士猛然跳開,滄流帝國的戰(zhàn)士都經(jīng)受過嚴(yán)格的遴選和訓(xùn)練,無論配合作戰(zhàn)還是單兵戰(zhàn)斗力都非常強(qiáng),此刻立刻向著四個不同方向跳開,迅速準(zhǔn)備好了反擊。
西京根本無視于對方布好的陣勢,只是把著汀的手,劍光縱橫在微雨中,宛如游龍。
“汀,你看,這是劍法里面最后的‘九問’……”抱著死去的鮫人少女沖入人群,一邊揮灑劍光,他一邊低聲告訴她,手上絲毫不緩,“我從來未曾在你面前使過。現(xiàn)在你看清楚了……”
炎汐沒有拔劍,甚至沒有上去從旁幫忙的意思。他只是看著西京拉著汀的手,迅速無比地斬下一個個人頭,鮮血飛濺。轉(zhuǎn)身之間,汀藍(lán)色的長發(fā)拂到了他臉上,濕潤而冰冷。黎明下著雨的天空是暗淡清空的,西京抬頭看天,手中的劍連續(xù)問出劍圣“天問劍法”里面的最后九問——問天何壽?問地何極?人生幾何,生何歡?死何苦?
不過還未問到第九問“蒼生何辜”時,已經(jīng)將風(fēng)隼上下來的所有戰(zhàn)士殺絕了!
劍氣在雨中激蕩,西京止住手,提劍怔怔低語:“我早察覺你在偷師,所以從來不使出‘九問’——都怪我。如果我……如果我早日教給你,又怎么會變成今天這樣?”
空了的風(fēng)隼再度掠下,上面那個鮫人傀儡不知道下地的滄流戰(zhàn)士已經(jīng)全滅,依然極低地擦著地面飛來,放下長索,以為那些戰(zhàn)士會回到上面來。
“最后一個。”西京冷冷看著,握著汀的手,準(zhǔn)備瞬間投出光劍。
炎汐忽然間伸過了手,按住他的光劍道:“別殺那個傀儡……為了汀。”
西京愣了一下,轉(zhuǎn)瞬間那風(fēng)隼已經(jīng)掠過,遠(yuǎn)去。炎汐看著風(fēng)隼上那個面無表情的鮫人傀儡,手指在劍上握得發(fā)白:“其實不關(guān)你的事——汀只要單獨(dú)碰上了風(fēng)隼都要死……因為她根本無法對那些鮫人傀儡下手。”
“為什么?”西京詫然追問。
炎汐低下頭看著死去的汀,眼里的光芒閃了閃,許久才道:“汀有一個姐姐,叫作瀟。二十年前那次起義失敗后,被滄流帝國俘虜,再也沒有回來——有傳言說她叛變了,成了征天軍團(tuán)里的傀儡。”
“剛才那一架上面,難道是……”西京震驚,脫口道。
“不知道。誰都不知道。”炎汐搖了搖頭,淡然望著天空道,“汀也不知道哪一架風(fēng)隼上是她姐姐,所以從來不敢下手……我們鮫人實在難以克服這樣軟弱的天性啊……”
西京沉默地看著懷中死去的汀,臉色漸漸蒼白,“那群混賬!”
炎汐走過來,對著西京伸出手道:“把我的族人交給我——汀為了海國的夢想戰(zhàn)死,我們要讓她安安靜靜地回到天上去……所有死去的兄弟姐妹,都會和她一起在天上看著我們。”
看到西京不動,炎汐低下眼睛,臉上第一次有了悲涼的笑意:“請不要再自責(zé),你畢竟給了汀一場美夢——不知道多少鮫人會羨慕她的一生。她遇到了你,很幸運(yùn)。”
“蒼生何辜……蒼生何辜。”許久許久,西京喃喃重復(fù)著最后那一問,忽然在清晨零落的雨點(diǎn)中揚(yáng)起了頭,不知道是雨水還是熱淚,從他臉上長滑而下。
看著復(fù)國軍左權(quán)使,他一字一字開口道:“我要見你們少主。”
外面的天光越來越亮,而室內(nèi)雖然簾幕低垂,重重遮蓋,白瓔的神志依然在渙散下去——哪怕照不到光,冥靈在白晝里依然會慢慢衰竭。
周圍很靜。簾幕重重,薰香濃郁,她伏倒在那一片錦繡堆中,感覺所有一切都變得遙遠(yuǎn),不知道是否因為自己變得虛弱而無法聽到聲音,還是所有的人忽然間都從這個地方消失——她開始封閉自己的五蘊(yùn)六識,以減緩衰竭的速度,避免在天黑前形體就徹底消散。
那笙以為她睡著了,經(jīng)過一番左思右想,終于下定決心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準(zhǔn)備乖乖地退到大門外等西京歸來——要不然被炎汐那家伙看到,可又該沉下臉罵她了。
想到板著臉的那個人,那笙就忍不住委屈:難道鮫人都這樣翻臉比翻書還快嗎?昨日那樣帶著她出生入死、照顧周至,今天見了那個蘇摩后就徹底翻臉了——那個慕容修也一樣,見她戴著“皇天”,就仿佛燙手山芋一樣把她推了出去。
恨恨地想著,那笙穿過人聲熙攘的大堂,推開側(cè)門走了出去。
猛然間,聽到天空里有熟悉的刺耳尖嘯,她抬起頭看著清晨暴雨后的天空。有一架奇怪的銀色的風(fēng)隼掠過前方天空。抬首之間,銀色的金屬反射出刺眼的光,讓她下意識地抬手擋住眼睛。
然而苗人少女沒有留意,就在這一剎那,她手上的“皇天”折射出了一道白光。
“降低!我看到她了!”銀色的風(fēng)隼上只有兩個人,居左的青年將領(lǐng)冷冷俯視著腳下的城市,脫口命令,“‘皇天’!”
“是,少將。”在他身邊操縱風(fēng)隼的是一個冷艷的鮫人少女,有著美麗的藍(lán)色長發(fā),應(yīng)聲操作,動作嫻熟而迅捷,“要直接降落在如意賭坊嗎?”
她的眼神不似其他鮫人傀儡那么空洞凝滯,說話的語氣也起伏頓挫,竟然是一個依舊有著自我意識和思考能力的鮫人!
“是。”云煥冷冷回答,“立刻降落!”
如意賭坊的最深處。薰香的氣息快要讓人不能呼吸,連房內(nèi)濃厚的血腥味都被混合了,發(fā)出奇異的香味。難怪……難怪蘇摩喜歡點(diǎn)著這種奇特的香。
那樣,就再也聞不到血腥味。
心神慢慢渙散,那個瞬間,她仿佛回到百年前瀕臨死亡的那一剎那——時空恍然消失了,塔頂上所有人的臉在瞬間遠(yuǎn)去,天風(fēng)呼嘯著灌滿她的衣袖,白云一層層在眼前散開、合攏……她完全失去了重量。
然而那個下落的瞬間,卻漫長得仿佛過了十幾年,她只是不斷地下跌、下跌,似乎永遠(yuǎn)接觸不到地面。
“白瓔!”猛然間,飄落的她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白瓔!”
不是蘇摩……不是蘇摩。那個鮫人少年居然自始至終沉默,不發(fā)一言地看著她墜落!仰臉看去,白塔頂端喚她名字的那個人伸出手,手指上戴著一枚形狀奇異的銀色戒指。那個人叫著她的名字,對她伸出手來——她下意識地舉手,忽然間看到了自己手上一模一樣的一枚戒指。
是真嵐?那個瞬間,她忽然間又清醒了。
那一刻,光劍從她袖中流出凜冽的劍芒,撕裂她的衣袖,躍入她戴著戒指的手中——她感覺到自己尚有力量未曾使用,尚有東西未曾守住。是的!她怎么可以就這樣死去?
擁有“護(hù)”力量的“后土”,卻并不曾守護(hù)住她的國民、她的父親,導(dǎo)致家破人亡。她扔下了自己的丈夫,不曾和他并肩戰(zhàn)斗,伽藍(lán)十年孤守,十萬空桑人終究亡國滅種,沉睡水底。
那樣的錯,一次便可萬劫不復(fù)。
“白瓔!”高入云端的塔頂,真嵐在呼喚她的名字,對她伸出手來——深淵在身下遠(yuǎn)去,他將她拉出了永無休止的墜落之途。
“白瓔,起來!”恍惚間,忽然聽到耳邊有人說話,真切地叫著,“都什么時候了?”
驚詫于對方居然能將聲音傳到她已經(jīng)封閉了五蘊(yùn)六識的心里,白瓔勉力睜開了眼睛,想看看誰來到了這個昏暗的房間內(nèi)。
“快起來,滄流帝國的軍團(tuán)都搜到外面了!”黑暗中,一雙熟悉的眼睛低下來,然后黑色的大斗篷散開了,一只手伸出來,想拉起她,“起來,我?guī)阕撸 ?br/>
“真嵐?是你?”昏暗的房間里,她凝聚了殘余的靈力才分辨出了來人,忽然間就松了口氣,微笑起來——真的是他啊……在昏迷中,她聽到的聲音不是別人,真的是來自無色城的他!
然而,微笑未消失,她的形體猛然再度渙散。
“喂,喂!你干嗎?別睡了!”來人更加著急,連忙低下手,去握住那枚“后土”——那枚后土戒指一接近空桑皇太子的手,猛地發(fā)出了淡淡的光芒。光芒照耀著伏地睡去的太子妃,陡然間,她渙散中的形體重新凝聚。
“真嵐。”白瓔終于睜開了眼睛,看到來人,詫異地問,“你怎么出了無色城?”
“快起來。那笙在外頭要出事了——這次滄流派來的是云煥,那丫頭可沒有上次那樣的好運(yùn)氣,可以揮揮手就打下一架風(fēng)隼來。”真嵐口氣急切,顯然這邊情況的復(fù)雜棘手超出了他原先的預(yù)想,“你一個人在這里我不放心,得跟我出去。”
白瓔拉住他的手站起來,看著緊閉的門,皺眉道:“外面是白晝,我根本沒法子出去。”
“沒關(guān)系,我?guī)е阕摺!闭鎹够剡^手來,揭起斗篷,那直立的斗篷內(nèi)空空蕩蕩,根本沒有人的軀體。他伸出僅存的一只手,對著她招了招,“進(jìn)來!”
“呃……”白瓔陡然哭笑不得,看著那個披著斗篷的空心人——多么詭異的樣子……也只有這位殿下,才能想出這種把太子妃打包帶著離開的主意了。
“快進(jìn)來,外頭都要打起來了,你還磨蹭!”真嵐不耐煩,一把將她拉入空蕩蕩的懷中,“反正你還沒我肩膀高,夠裹著你了。”
大斗篷“唰”地裹起,擋住了一切光,仿佛一個密閉的小小帳篷。
“別擔(dān)心,外頭的一切我來應(yīng)付。”真嵐用唯一的右手掩上斗篷,系緊帶子,囑咐道,“你可要咬緊牙,千萬別再睡過去了——我加緊打發(fā)走那群人,安頓了那笙,我們一起回?zé)o色城去。”
“嗯。”在黑暗中,她應(yīng)了一句。忽然間感到說不出的踏實和安詳。
外面剛到清晨,但是室內(nèi)輝煌的燈火卻徹夜不熄。屏退了采荷,如意夫人親自在榻邊守著,靜靜看著受傷后昏迷的傀儡師。
絲線都已經(jīng)全部接回到了那個小偶人身上,在燈下閃著若有若無的光。那個叫作阿諾的小偶人此刻也安安靜靜地待在床頭,表情呆滯——方才所有引線猛然間的斷裂,似乎對這個偶人造成了極大的損害,每一個關(guān)節(jié)上居然都流出了奇怪的殷紅色的液體。
然而,轉(zhuǎn)頭之間,她詫異地看到了榻上沉睡者全身同樣慢慢滲出了鮮血!
蘇摩的臉色是平靜的,然而平靜之下,仿佛有暗涌反復(fù)漲退,在他和他的偶人之間洶涌來去,順著連著他十指的戒指的透明絲線,宛如波浪慢慢起伏。
一切都在悄無聲息之中進(jìn)行。傀儡師身上的血消失了,碎裂的肌膚彌合了,偶人身上的紅痕也迅速地褪去。很快,一切都仿佛未曾發(fā)生。
終于,仿佛取得了什么平衡,偶人臉上呆滯的表情開始松活起來,“啪嗒”一聲自動跳起,踢踢腿、抬抬手,忽然轉(zhuǎn)過頭來,對著如意夫人微微笑了笑——那樣詭秘的笑容,讓如意夫人心中陡然一冷。
她一時間有些發(fā)怔,這個小東西,她以前也看到過。空桑未曾覆滅的時候,蘇摩只是一個少年,孤獨(dú)而桀驁,手里一刻不離地抱著這個小小的傀儡偶人,稱它為阿諾——可是,那個時候的偶人,是一個真正的偶人。不會動也不會笑,全憑引線操縱。
不知從何時起,這個叫作阿諾的偶人,居然活過來了嗎?
“外……外面是什么聲音?”不等如意夫人回過神來,忽然有聲音發(fā)問,“怎么會有風(fēng)隼聚集在如意賭坊上空?怎么回事?”
“少主。”如意夫人詫然回頭,隨即看到已經(jīng)披衣下地的蘇摩。
傷勢好得出奇地快,蘇摩干脆坐起,仿佛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傀儡師的眼睛還是空空蕩蕩,穿過了窗欞看著外面的天空,眼色冷厲地道:“該死的,難道是那些人全面搜索桃源郡,發(fā)現(xiàn)了復(fù)國軍?”
然而一語未落,呼嘯的箭如雨射入!
在門外等候的那笙在看到勁弩射落的一剎那,來不及多想,跳入了背后的如意賭坊,掩上了大門。
“奪奪”的響聲如同雨點(diǎn)般打落,那些從風(fēng)隼上射落的飛弩力道強(qiáng)勁,許多居然穿透了厚厚的紅漆大門,釘了進(jìn)來,差點(diǎn)劃破她的手。
“糟糕,居然忘了包上‘皇天’……完蛋了!”她在箭落如雨的時候騰出手去撕衣襟,忽然頭頂一暗,強(qiáng)烈的風(fēng)撲面而來,吹得她睜不開眼睛。呼嘯聲仿佛就在耳邊,她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舉手,對準(zhǔn)了那架風(fēng)隼,大喊了一聲:“去死吧!”
以為“皇天”在手,那架風(fēng)隼便會如上次那樣掉下來。
然而,那枚戒指只是在日光下再度折射出一道光芒,卻毫無動靜。
“拉起來!”看到地上的少女伸出手,“皇天”閃耀在手指間,風(fēng)隼上的云煥立即脫口吩咐,“小心‘皇天’!不要接近它的力量范圍!”
“是!”鮫人少女的操作極其靈活,風(fēng)隼的雙翅角度陡然改變,借飛快的速度立刻揚(yáng)頭掠起。
“發(fā)出信號,讓隊里其他幾架風(fēng)隼都到這里來!”云煥一邊繼續(xù)吩咐,一邊打開了風(fēng)隼底部的活動門,“把這里夷為平地也不能讓這個女的跑了!你穩(wěn)定一下速度,我要下去捉這個女的,讓后面的人快些過來。”
“是!”藍(lán)發(fā)的少女眼睛直視前方,臉色寧靜,仿佛只會說這個字。
風(fēng)隼掠起,在天空里盤旋了一圈,重新回到如意賭坊的上方。銀色的大鳥速度放緩,腹部忽然打開,一道閃電滑落,打在如意賭坊的外墻上,土石飛揚(yáng)。整個賭坊里的人都被驚動,賭客們洶涌而出來到外面院子,怔怔看著天空中漸漸密集的黑云。
“天!這是什么?這是什么?”無數(shù)雙賭紅的眼看向天空,以為自己在做夢。
“好大的鳥啊!但是為什么翅膀都不撲扇?”人群中有個拿劍的人喃喃道。
“這是風(fēng)隼!”人群中有個聲音忽然間響起來了,卻是那個光頭的游俠,手里抱著一甕酒,抬頭看著半空里,臉色緊張,“快逃!該死的!是征天軍團(tuán)的風(fēng)隼,它要射殺全部人!都快逃啊,呆了不成?”
聽得“征天軍團(tuán)”四個字,賭客們轟然發(fā)出了一聲喊,作鳥獸散。
征天軍團(tuán)是滄流帝國百年來最精悍的隊伍,能夠縱橫天地之間,征服一切不服從帝國的人。五十年前北方砂之國霍恩部落動亂,二十年前鮫人復(fù)國軍起義,到最后都是被征天軍團(tuán)用暴烈的手法鎮(zhèn)壓下去,其強(qiáng)大的戰(zhàn)斗力和快如疾風(fēng)的行動速度,讓整個云荒大陸上對帝國不滿的人都心驚膽戰(zhàn)。
但是二十年前鮫人復(fù)國軍被鎮(zhèn)壓后,云荒進(jìn)入了平靜的時代,沒有任何大的動蕩出現(xiàn),所以滄流帝國的十巫從未再派出征天軍團(tuán)——賭坊里的賭客們自然也沒有目睹過那可怕的軍隊。
光頭游俠看著人群奔逃而去,卻遲疑著不肯離開。
“老大,老大,還不快走!”他的同伴在遠(yuǎn)處停下了腳步,喊他。然而那個光頭卻咬著牙,看著手里剛買來的昂貴花雕酒,喃喃自語:“奶奶的,不行,我不能走——老子要留在這里等著西京大人回來!”
好容易向老板娘買了二十年的陳年醉顏紅,想獻(xiàn)上去作為禮物,求西京收他為徒,如果被這點(diǎn)考驗嚇跑,怎能做劍圣傳人?
他握緊了劍,抬頭看著半空盤旋的風(fēng)隼,一顆光頭熠熠生輝。
“少主,果然是征天軍團(tuán)!”看到前院那樣的喧囂奔逃,如意夫人出去看了看,臉色蒼白地回來了,“怎么辦?他們會不會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我們?”
“未必。”蘇摩沒有走出門去,只是聽著風(fēng)里的呼嘯,淡淡道,“大約只是被‘皇天’引來的吧——如姨,你快把復(fù)國軍相關(guān)的東西轉(zhuǎn)移一下,我在這里替你守著,攔住他們。”
“是,少主。”聽得那樣毫不慌亂的吩咐,如意夫人的心神定了定,不禁跺腳,“左權(quán)使這時候去哪了?他和云煥碰過面,要是被云煥發(fā)現(xiàn)他在這里出現(xiàn),大約就要起疑心了!要他趕走那個女孩,怎么這點(diǎn)事都做不到?”
蘇摩空茫的眼里有冷銳的光:“莫不是他不忍心吧?你說那個女孩子好像救過他的命,是不?”
“是倒是,但左權(quán)使公私一向分明。”手忙腳亂地從鎖著的柜子里抱出一大沓賬本,如意夫人還不忘辯解,匆忙從后門出去,“少主,我去了,你要小心!”
蘇摩有些不耐地點(diǎn)頭,沒有回答。
等房中又只剩下他一個人,張著空茫的眼睛“看”著外面越來越黑暗的天空——天盡頭有好幾架風(fēng)隼飛了過來,朝著這一點(diǎn)凝聚,巨大的雙翼遮蔽了天空,發(fā)出奇異的尖銳呼嘯。
真是麻煩!自己剛返回云荒沒幾天,居然這么快就碰上了滄流帝國最棘手的軍隊。這一場遭遇戰(zhàn)提前了那么久,還是令他覺得有些不悅。
戴著奇異指環(huán)的手指抬了抬,他身后,那個小偶人被牽動了,咔嗒咔嗒地走過來,一躍上了窗欞,看著窗外大軍壓境的場面,嘴巴緩緩咧開,雙手張開,仿佛歡悅無比。
“你笑什么?”越來越對這個分身感到厭惡,傀儡師雙手一扯,將偶人從窗上扯落。然而阿諾咧著嘴巴,忽然抬手指了指旁邊那個緊閉著門的房間——那是他的臥室,夜夜充滿糜爛和血腥味道的房間,他永遠(yuǎn)不能解脫的無間地獄。
順著偶人的手看過去,傀儡師臉色忽然微微一變,看到了那邊的門猛然打開,一襲拖地的黑色斗篷飄了出來。
不知為何,他陡然覺得莫名心頭一怔,手指暗自握緊。
是誰……到底是誰,會從那個房間里走出來?
他看向廊下。仿佛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那個穿著黑色斗篷的人掩上門,也轉(zhuǎn)過了頭看著他——那是一張年輕男子的臉,眉目端正,神態(tài)疏朗自然,并非特別英俊,毫無挑眼之處。
然而蘇摩看到那個人的臉,心中卻是一怔。
這是誰……如此眼熟!應(yīng)該是自己認(rèn)識的人,然而他卻叫不出名字!傀儡師不自禁地握緊手指。阿諾看到那個人,卻是比他還興奮,“咔嗒”一聲跳回到了窗臺上,對著那個人咧開嘴微笑,用力地?fù)]了揮手。
“好惡心的東西。”那個披著黑色斗篷的男子轉(zhuǎn)頭看到窗臺上的偶人,皺眉喃喃,抬頭看了他一眼,仿佛毫不驚詫地點(diǎn)頭,招呼道:“好久不見,蘇摩。”
那聲音!聽過的……究竟是誰?
傀儡師的手猛然一震,凝視著他的臉,想通過幻力看到這個人的過去未來。然而,卻是一片空白——他居然看不到!這是什么樣的一個人,居然連他都看不穿?他為什么會從那個房間里出來?白瓔呢?
“怎么?認(rèn)不出我了?”那個人撓了撓頭,似乎有些沮喪,“我就這么沒特點(diǎn),容易被人遺忘嗎?”
蘇摩的瞳孔針尖般凝聚起來:“你是誰?來這里干嗎?”
“你還問我?”那個男子驀然冷笑起來,看看他,點(diǎn)頭道,“你把我妻子扣留在你臥室半夜,還問我來這里干嗎?”
“啪!”一聲輕微的響聲,傀儡師手指下的窗欞驀然斷裂。
“真嵐?”蘇摩臉上第一次有無法掩飾的震驚神色,定定看向?qū)Ψ剑凵袼蚕⑷f變,“你……你是真嵐?!”
說起來,他也是第一次見到這位空桑人的皇太子。
一百年前,無論是被押到座下問罪,還是被赦免逐出云荒,少年時期自己的命運(yùn)一直掌控在眼前這個人的手里,幾度因他的決定而轉(zhuǎn)折。然而,盲人鮫童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位空桑人的主宰者、白瓔的丈夫、自己的救命恩人。
“你就是蘇摩?抬起頭讓我看看,到底你憑什么能讓白瓔那樣。”
那次驚動天地的婚典變故后,整個伽藍(lán)帝都被憤怒的暴風(fēng)驟雨淹沒,對鮫人一族的惡意也達(dá)到了最高點(diǎn)。然而,在這樣惡劣的內(nèi)外環(huán)境下,對著被押上來準(zhǔn)備處死的罪魁禍?zhǔn)祝莻€王座上的聲音卻是那樣吩咐,平靜而克制。
一直沉默著的鮫人少年微微冷笑,抬起頭循著聲音方向看過去,然而眼前卻是空洞的一片,看不見任何東西。
然而,似乎是看到了鮫人少年那樣鋒銳惡意的笑,王座上的人陡然改了語氣,也忍不住地暴怒:“你還笑!白瓔死了!她從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尸骨都找不到了!你還笑?你們鮫人都是冷血的嗎?”
有什么東西重重砸落,鮫人少年根本沒有閃避,額頭頓時流下血來。
“殿下,殿下!怎么將傳國玉璽拿來砸鮫人?玷污寶物啊!”高高的王座一邊,傳來大司命的惶恐勸阻。
玷污?少年冷笑起來了,是的!他就是要玷污空桑人視為珍寶的東西!就是要把一切他們認(rèn)為最珍貴的東西撕裂摧毀!鮫人少年忽然戴著枷鎖撲過去,摸索著抓起掉落身前的玉璽,用力砸落在丹階上!
一下,又一下。等旁邊侍衛(wèi)們蜂擁而上,將他死死壓在地上的時候,玉璽已經(jīng)被磕破了四角,少年的臉被緊緊壓在漢白玉的臺階上,扭曲變形,嘴角流著血,卻不停冷笑。
“反了!簡直反了!快把這個鮫人拖出去砍了!”看到這樣一幕,大司命大怒。周圍的侍衛(wèi)拖起他,準(zhǔn)備架出去。然而王座上的人手一揮,卻發(fā)出了阻止的命令。
“果然還是有點(diǎn)血性,不是除了這張臉就一無可取。”有人走到他身側(cè),低下頭看他,冷笑道,“你想求死是不是?我知道你罪大,就是砍頭十次都夠了——但我答應(yīng)白瓔要放你一條生路,所以你就算要死,也不許死在我的國家里!”
“滾吧!趁我沒有反悔之前,離開云荒!”
……
是的……他是被他放逐的。但卻從未見過那個人的臉。如今,百年過后,居然第二度聽到了這個熟悉的聲音,恍如隔世。
“真嵐?”傀儡師低著頭,嘴角驀然浮起了一絲笑意,眼里陡然有壓抑不住的殺氣漫起,他手指緩緩握緊,忽地抬頭,一字一句道,“我要?dú)⒘四恪!?br/>
那一架銀白色的風(fēng)隼速度放緩,盤旋在如意賭坊上空,云煥冷冷地俯視著底下院落里四散奔逃的賭客們,眼睛始終不離那個戴著“皇天”的少女。
那笙跳入門后,躲過了風(fēng)隼第一輪的攻擊,忽然間想起了什么,臉色微微一白,居然回過頭來推開了布滿勁弩的門,又沖到了外面的大街上,跟著人流一起奔跑。
“才不要那群人看不起我!死也要死在外面!”苗人少女恨恨想著,忽然看見頭頂上那一架風(fēng)隼的腹部打開了,精鋼鍛造的長索猶如閃電擊落,打在如意賭坊的外墻上,轟然土石飛揚(yáng)。
那笙還沒有明白過來,只見一襲黑色勁裝沿著長索飛速掠來,宛如流星。
“哎呀!”等看清楚沿著飛索從風(fēng)隼上滑落的居然是個年輕軍人時,那笙才覺得害怕,驚呼一聲,反身就跑——該死的,西京去哪里了?太子妃姐姐還在那個房間里吧?這兩個人難道都不管她了嗎?
“還逃?”苗人少女剛剛轉(zhuǎn)頭,忽然聽到身后一聲冷喝,勁風(fēng)襲來。
轉(zhuǎn)頭之間,眼前一花,黑色勁裝的滄流帝國軍人尚未落地就反手拔劍——“咔嚓”一聲輕響,一道劍氣瞬間吞吐數(shù)丈,急斬向奔逃的少女。
那笙用盡力氣奔逃,然而眼前忽然齊刷刷落下一排勁弩,射死了她身前數(shù)十名奔逃的亂民,尸體堆起了一道障礙,阻攔住她的腳步。銀色的風(fēng)隼低低掠過,盤旋在上方,鮫人少女面無表情地操縱著龐大的機(jī)械,配合著下地作戰(zhàn)的滄流帝國少將,圍捕這個佩戴著“皇天”的少女。
“唰!”來不及躲避,那道奇異的白光切過來時,那笙閉著眼就是把手往面前一擋。痛!右臂從肩膀到指尖猛地一震,仿佛什么錚然拔出——這一次靈驗了!她心頭一陣狂喜,忍痛睜開了眼睛。
然而,那一劍雖然沒有真的落到她身上,可睜開眼睛的一剎那,她卻大驚失色地看到那位從風(fēng)隼上下來的黑衣軍人竟安然無恙地避開了這一擊,已經(jīng)逼近到了身側(cè)不足一丈的地方!
什么?他閃開了?“皇天”都沒能奈何得了他?
那個瞬間,那笙真正感到了害怕,她的右手胡亂地往前揮著,想阻擋那個人的逼近,一邊在滿街的尸體中踉蹌跋涉著奔逃。“皇天”在她手指間回應(yīng)出了藍(lán)白色的光輝,隨著她毫無章法的揮動的軌跡,劃出道道光芒,交擊在黑衣軍人揮來的長劍上。
兩種同樣無形無質(zhì)的東西,居然在碰撞時發(fā)出了耀眼的光!
“厲害。”感覺到手中的光劍居然被震得扭曲,少將不禁暗自驚詫——難怪第二隊的風(fēng)隼會被打下來!猝不及防地遇到這種力量,誰能不倒霉?
然而,畢竟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軍人,幾劍后他便從少女毫無章法的亂揮中看出了她的弱點(diǎn),迅速改變了戰(zhàn)術(shù)。不再耗費(fèi)力氣正面對抗“皇天”的力量,云煥身形陡然游走無定,從那笙視野里消失。
“啊?”轉(zhuǎn)瞬就看不到那個黑衣軍人了,那笙詫異地松了口氣,轉(zhuǎn)身繼續(xù)奔逃。然而,在轉(zhuǎn)身的一剎那,她的眼睛陡然睜大了——面前一襲黑色軍衣獵獵,那個年輕軍官手持光劍站在眼前,雙手握住劍柄,狠狠迎頭一劍砍下!
“哎呀!”那笙根本沒有應(yīng)對的能力,面對著近在咫尺的對手,居然怔住了,一時間竟來不及還手。
“笨蛋!”陡然間,聽到有人大罵,一道閃電投射過來,“快躲!”
“唰”的一聲交擊,云煥手中的光劍猛然被格擋開來,猝不及防,滄流帝國劍術(shù)第一的少將居然一連倒退了三步。同一個時間里,另外一個人影閃電般地奔來,一把夾起那笙,從云煥的攻擊范圍內(nèi)逃離。
天上的風(fēng)隼立刻發(fā)出了一輪暴雨般的激射,追逐著那個帶走苗人少女的人,那個人反手拔劍,一一格擋——隨著劇烈的動作,他的背后有血跡慢慢沁出,然而卻絲毫不緩地帶著那笙從云煥身邊逃開。
“趴著,別亂動!”一口氣帶著少女逃離十丈,將那笙按倒在巷口的圍墻下風(fēng)隼無法射到的死角,那個人才喘著氣放開了手,“你居然敢跟云煥交手?不要命了?”
“炎……炎汐?”此刻才聽出了那個人的聲音,那笙又驚又喜。她方才在奔逃中下意識地抱著他的肩膀,此刻松開來只見滿手鮮血——昨日才受了那么重的傷,如今還要這樣發(fā)力搏殺,只怕背后的傷勢更加惡化了吧?
“炎汐!”仿佛緩過神,那笙忽然鼻子一酸,大哭起來,“原來……原來你還是管我死活的。”
猝不及防接下一劍,云煥一連退了三步,驚詫地回頭看向來人。
天色已經(jīng)大亮,雨后的街道仿佛罩著蒙蒙的霧氣,那些方才被攢射而死的尸體堆積著,血水流了滿地。然而在那滿地的尸首里,一襲黑衣飛速掠來,一手抱著一個似乎已經(jīng)死去的人,另一手握著白色的光凝成的長劍。
方才那一劍,就是從那個人手里發(fā)出的。
光劍?!滄流帝國的年輕軍人忽然間愣住了,居然忘了攻擊對方,只是看著那個中年男子橫抱著死去的鮫人少女,鐵青著臉掠過來,右手中劃出一道閃電,對著他迎頭斬落。
“生何歡!”那個瞬間,陡然認(rèn)出了對方的劍式,云煥脫口驚呼。
同一個瞬間,他身子往左避開,右手中光劍由下而上斜封,同時連削帶打地刺向來客。
“問天何壽?”同一個瞬間,顯然也認(rèn)出了滄流帝國戰(zhàn)士的劍法,黑衣來客猛然一驚,想都不想地回了一劍。
十幾招就仿佛電光般迅疾地過去。每一招都是發(fā)至半途便改向,因為從對方的來勢已經(jīng)猜出了后面的走向,避免失去先機(jī),便不得不立刻換用其余招式。然而,仿佛都是熟稔至極的人,無論如何換,雙方都是一眼看穿——就仿佛是操演劍術(shù),即使是一個喂招一個還手,也沒有配合得那么迅速妥帖。
在十幾招過后,急速接近的兩個人終于到了近身搏擊的距離,一聲厲喝,兩道劍光同時劃破空氣,宛如騰起的蛟龍,直刺對方眉心——“蒼生何辜”!雙方不約而同使出來的,居然同樣是九問中的最后一問“蒼生何辜”!
兩柄光劍吞吐出的劍芒在半空中相遇,仿佛針尖撞擊。轟然巨響中,雙方各自踉蹌退開,氣息平甫。
黑色軍服下,滄流帝國少將臉色蒼白,看著面前的來人,緩緩將光劍舉至眉心,肅穆行禮道:“劍圣門下三弟子云煥,見過大師兄。”
“三弟子云煥?不見尊淵師父教過你啊……”退開三步,抱著鮫人尸體的西京猛然怔住,看著對方手里的光劍,忽然大笑起來,“三弟子?是了!你是慕湮師父的關(guān)門弟子——沒想到‘空桑’劍圣收的弟子,居然是滄流帝國的冰族人!”
“劍技無界限。”云煥放下光劍,冷冷回答,銀黑兩色的戎裝印得青年軍官的臉更加堅毅冷定,“慕湮師父只收她認(rèn)為能夠繼承她劍技的人而已。”
“劍技無界限?”西京驀然冷笑起來,看著面前這個奉命追殺的軍人,“可是劍客卻是有各自的立場!我不管你是誰,如今你們殺了汀,都罪無可赦!”
“汀?”云煥愣了一下,看著西京懷中的鮫人少女,不自禁地冷笑,“為一個鮫人?別裝模作樣了!師兄,你是想保護(hù)那個戴著‘皇天’的女孩子吧?直說就是,何必找那么卑下的借口?”
“渾蛋!”西京的瞳孔猛然收縮,殺氣慢慢出現(xiàn),“才學(xué)了幾年劍技,就這樣漠視人命?非廢了你不可!”
“大師兄,聽說你喝了快一百年的酒了,還能拿住劍?”云煥微微冷笑起來,言辭間也毫不客氣,“我早想拜見一下你和二師姐了,可惜你們一個成了酒鬼,一個成了冥靈,我又長年不能離開帝都——如今可要好好領(lǐng)教了!”
半空中的銀色風(fēng)隼看到兩個人對面而立,一時間生怕誤傷,盤旋著不敢再發(fā)箭。
“瀟!別愣著!快去追‘皇天’!”在拔劍前,滄流帝國少將仰起頭,對著低飛過來的鮫人傀儡厲斥,“蠢材,我這里沒事!快讓大家去追那個戴著‘皇天’的女孩子!”
在那一架銀色風(fēng)隼低飛的時候,西京眼色冰冷地握緊了光劍,準(zhǔn)備一劍殺死那個鮫人傀儡,將風(fēng)隼擊落下來。然而,聽到云煥那一聲厲喝,劍客臉色驀然大變,抬頭看著那低飛的巨大木鳥。
那樣可怕的殺人機(jī)械,被一個深藍(lán)色頭發(fā)的鮫人少女神色木然地操縱著,在頭頂一掠而過。
“瀟,瀟……”西京猛然脫口,喃喃自語,抱緊了汀的尸體,忽然間喝多了酒后的雙手開始顫抖,“汀,你看到了嗎?瀟——那個就是瀟!”
天際涌動著密云,遮蔽晨光,暗淡如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