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重逢
漆黑一片的街道,所有門都對她關(guān)閉了,黑色的長街看上去似乎沒有盡頭。
那一瞬的恐懼和孤立,讓那笙幾乎想回身撲過去敲打賭坊的大門,哀求他們讓自己回到里面的喧囂熱鬧中去。
“哼,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才不……才不回去求那群家伙。”那笙咬著牙,倔強地喃喃著,摸索著往有光的地方走去——可是,哪里有可以容留她的地方?沒有人愿意當(dāng)她的同伴吧?該死的,那只臭手,當(dāng)初把戒指給她的時候,為什么沒說這些?
已經(jīng)半夜了,初春的風(fēng)很冷,吹到身上已經(jīng)有了寒意。
那件千瘡百孔的羽衣已經(jīng)給了炎汐包裹鮫人的尸體,那笙身上只穿著單衣,不由得縮了一下脖子,攏起手,小步小步地跳著腳往前走,暖和身子。漆黑的街道長得看不到盡頭,那笙蹦蹦跳跳地走著,哼著歌緩解內(nèi)心的恐懼,抬頭看著夜空。
“啊……好漂亮!”無意間抬起頭,第一次在深夜里注意到天盡頭的白塔,那笙停下腳步,忍不住驚嘆了一聲——漆黑的夜幕下,那座雪白的高塔仿佛會發(fā)光,令人不由得驚嘆人力居然能夠創(chuàng)造出如此的奇跡。
“那個空桑人的星尊帝,一定很厲害吧。”想起建造這座塔的帝王,中州來的少女仰頭嘆息,“但為什么皇太子會是臭手那樣的德性?云荒,云荒……原來并不是神仙住的地方啊。可這里怎么到處都是奇奇怪怪的事情呢?”
少女瑟縮在風(fēng)里,忽然間眼睛一亮:“流星!”
暗淡的天幕下,一顆白色的星星忽然從北方向著東邊滑落,流出一道光亮的弧線,仿佛要墜入這邊的桃源郡。
那笙連忙低下頭閉目許愿。
“許什么愿呢?”忽然間耳邊聽到有人問,溫柔親切。
那笙詫異地抬頭,想看看這條漆黑的無人的巷子里是誰在問她。然而才一抬頭,就被光芒刺得閉了一下眼睛。她下意識地抬手擋住,小心翼翼地睜開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顆流星……那顆流星居然從天上落到了自己面前?!
不,那不是流星……而是一位白衣白馬的女子。
純白色的駿馬收攏薄薄的雙翼,無聲地落到漆黑的街道中。白色紗衣如同夢一般飛揚而下,馬背上清麗的女子對著她低下頭來,在面紗背后微笑,笑容寧靜而純美,純白色的長發(fā)在風(fēng)中揚起,長及腳踝。
一切恍如夢幻。
“怎么,不認識我了?”看到她張大嘴巴發(fā)愣,女騎士笑了起來。
那笙擦擦眼睛,再看,確信自己不是做夢。那個神仙姐姐對著她伸過手,手指上和她一模一樣的戒指閃著璀璨的光芒,輕輕握拳和她手上的“皇天”碰了一下,輕聲問:“天闕一見未久,那笙姑娘便忘了嗎?”
“啊?你……你是……”那笙終于想起來了,脫口道,“你是太子妃!”
“我叫白瓔。”女騎士對她微笑,躍下馬背,“上次多謝你救了真嵐。”
“啊?那只臭手?”幾日以來的顛沛流離,讓那笙回憶起慕士塔格雪峰之事宛如隔世,看著面前神仙一般的女子,忍不住脫口道,“你是那只臭手的老婆?真的?哎呀,姐姐你就像神仙一樣的,怎么會嫁給那只臭手……”
“呃?”白瓔跳下馬背,聽得這樣心直口快的話不由得愣了一下,失笑道,“真嵐其實就是說話不中聽——看來那笙姑娘一路上被他氣著了吧?”
“我就是想不通,一個皇太子怎么說話會是那樣?”那笙噘嘴,看著白瓔,“姐姐你才像太子妃,可他一點都不像皇太子啊!”
白瓔看著面前的少女,有些意外,搖頭微微苦笑——這就是“皇天”選中的人嗎?宛如未諳世事的小孩子,不會劍術(shù)也沒有心機,身邊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同伴,如何能在云荒大地上保全自己?看來,自己靠著“后土”感應(yīng)“皇天”,到處尋找她,果然是正確的。
“那笙姑娘,你方才許什么愿?”白瓔不愿糾纏于那種話題,笑著問。
那笙抬起頭,舉起手,把右手那一枚戒指給她看,苦著臉:“我求上天保佑我,能讓我平平安安地戴著這倒霉的東西走到九嶷去。”
“皇天”安靜地閃爍在少女指間,白瓔嘆了口氣道:“嗯,戴著它,給你引來很多麻煩吧?不過,我們不會讓你一個人辛苦的。”
“真的?”那笙眼睛閃過喜悅的光芒,跳了起來,“我還以為誰都不理我了呢!還是你們好——對了,九嶷山在哪里呀?是不是很遠?”
“九嶷山在云荒最北方,很遠。”白瓔解釋了一句,看到那笙耷拉下來的頭,連忙安慰她,“但是不要擔(dān)心,會有人帶你去的——那笙姑娘,你先隨我一起找個安全的地方住下,等我找到了人,再拜托他一路照顧你。”
“嗯!那太好了!我以為誰都扔下我不管了!”那笙歡歡喜喜地起身,伸出手想拉白瓔的手——然而一握之間,她的手指穿透白瓔的手腕,握空了。
苗人少女震驚地抬起頭,看著白衣女子微笑的臉——那樣浮現(xiàn)在黑夜中,清麗典雅得有些不實在,如同霧氣凝結(jié)般縹緲。
她不是活人?怎么回事?她……她是個鬼魂嗎?!
“別害怕,我其實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跟你說話的的確是我的魂魄。”白瓔解釋,頓了頓,又笑道,“也就是你們中州人所說的‘鬼’吧!不過是不會害人的鬼,你不用怕。”
“啊……”那笙微微抽了一口氣,倒是沒有多少害怕,只是震驚,“太子妃,你……你是鬼?那個臭手皇太子也是那種奇怪的樣子……天啊,難道你們空桑人,都是這樣的嗎?”
“不。本來不是這樣的。”白瓔翻身上了天馬,伸手拉起那笙——那雙虛幻的手居然能發(fā)出真實的“力”,可以掌控實形,將那笙一把拉起。白瓔的眼色微微冷銳起來,“是有些人、有些事,把我們逼成了不見天日的鬼。”
“是滄流帝國嗎?”那笙想起了如今大陸的統(tǒng)治者,“他們很壞!”
“嗯,所以,為了避免他們害你,我要找一個人來,拜托他照顧你。”一抖韁繩,白瓔駕馭著天馬騰空而起,“坐穩(wěn)了!”
天馬薄薄的雙翼展開,奔騰如飛,轉(zhuǎn)瞬飛上了百尺高空。那笙從馬背上看下去,只見底下萬家燈火,陡然間目眩神迷。
“好厲害啊……太子妃!”從來沒有飛起來過,她驚喜莫名地歡呼道,“那個照顧我的人也有你這么厲害嗎?也會騎著馬飛天嗎?”
“他呀?他叫西京。”白衣女子微笑著介紹,“他是我?guī)熜帧N規(guī)煾钢唤塘宋野肽昃妥吡耍晕业膭πg(shù)大都還是他教的。他當(dāng)然比我厲害,只是居無定所,我也還沒聯(lián)系上他——怎么了,那笙姑娘?”感覺背后猛然一輕,白瓔連忙回頭抓住那笙的肩膀,平衡她的身子,驚問。
那笙幾乎從馬背上掉下去,看著白瓔,半晌,癡癡地道:“什么?你準備拜托那位西京大叔照顧我?他,他剛才還把我趕出來呢!”
“唰”的一聲勒韁,這一回吃驚回首的卻是白瓔:“什么?你說你剛見過我?guī)熜郑空娴模俊?br/>
“西京?就是那個醉鬼大叔是不?拿著一把會發(fā)光的銀色劍!”那笙被她猛地拉韁又差點弄得掉下馬背,連忙緊緊抓著馬鞍,“他就在前面的如意賭坊里嘛!”
前頭賭場里吆五喝六的喧鬧聲還依稀傳來,然而醉醺醺的人依然在雅座里瞌睡,垂著頭,微微咂嘴,手里握著空空的酒瓶。
窗外忽然有輕輕的風(fēng)一樣的聲音,叩著窗戶。醉漢蒙眬的眼睛卻應(yīng)聲睜開了,隨口喚道:“汀……回來了?”
窗戶輕輕響了一聲,一個女子輕盈的身影來到窗外,卻沒有回答。
“汀?”醉漢又喚了一聲,忽然覺得不對,眼睛閃電般睜開。手指微微一動,光劍滑落手中,錚然出鞘。一劍橫斜,人未站起,劍氣卻縱橫而至一丈外的窗外!
“叮叮”兩聲,窗外白光宛如閃電般騰起,交剪而過,來人居然一連迅速格開了他的兩劍,而且用的也是一模一樣的劍器。
“誰?”那兩劍他用了真力,能接下的劍客在整個云荒大地上也不過寥寥可數(shù),知道對手不簡單,西京終于站起了身,喝問。
“大師兄。”外面的人輕輕回答,恍然如夢,“是我。”
窗開了,暗淡的星光灑進來,夜風(fēng)沉沉,有欲雨的氣息。窗外,白衣女子的笑容沉靜溫婉,一頭長發(fā)在風(fēng)中飛揚如雪:“大師兄,我的劍法沒有退步吧?”
“天……阿瓔?阿瓔!”怔怔片刻,仿佛終于確認了眼前的真實性,窗內(nèi)的醉漢陡然大笑起來,探手出去,猛然抱緊多年不見的小師妹,“竟然是你!”
已經(jīng)是將近百年不見了吧?
自從葉城兵敗,回國都請罪起,他就沒看過這個小師妹——那時候,她快要正式被冊封為太子妃了,居住在伽藍白塔最高的神殿里,遠離一切人。但是無論如何他也沒有料到,和師妹的最后一面,卻是在響徹云霄的驚呼聲中,仰頭看著萬丈白塔頂端的一襲羽衣墜落。
那個瞬間,戰(zhàn)場上天崩地裂都不變色的名將,和周圍無數(shù)平常百姓一樣,脫口發(fā)出了震驚和痛苦的呼叫,臉色剎那間慘白。
他們是歷代劍圣門下里最奇特的一對師兄妹,云游四方的尊淵師父只教了白瓔半年劍法便飄然而去,慕湮師父則因為身體不適更早就隱居修養(yǎng)。于是他這個師兄便當(dāng)仁不讓地擔(dān)負起了繼續(xù)教導(dǎo)的責(zé)任,一直把這個小師妹手把手地教到學(xué)成——直到她十五歲,被遴選為皇太子妃,必須離開所有家人,單獨居住到高高的白塔頂端去。
最后一堂劍術(shù)課結(jié)束了,他按劍圣門下的規(guī)矩,將光劍慎重地交付給她,算是正式承認她已出師,然而,那個瓷人兒一樣的小郡主忽然對著他哭了起來:“師兄,我……我不想被關(guān)到白塔上面去啊……我好害怕。”
那是這個一向安靜聽話的女孩,第一次表達出了內(nèi)心的恐懼和孤獨。
他不是不知道這個少女內(nèi)心對于自己的隱約期許,和她的孤獨無助。然而,作為夢華王朝的名將,他又能夠?qū)ν跏业臎Q定說什么呢?難道他真的能幫助她逃離這個樊籠,當(dāng)一個仗劍天涯的女劍客?
她已經(jīng)注定要成為這個空桑最尊貴的女子,住在云荒最高的宮殿里。
白王的女兒白瓔郡主,是王族里面最負盛名的女子,品性、容貌、血統(tǒng),乃至劍技無一不出類拔萃——然而美中不足的,她卻有一個不甚光彩的母親。白王的原配夫人在女兒三歲時離棄了丈夫和族人,跟隨別人遠走他鄉(xiāng),讓這個丑聞成了諸王中的笑柄。
因了那樣的污點,本來并不會輪到她當(dāng)選皇太子妃——由她繼母、青王之女所生的妹妹比她更適合成為那種顯貴的角色。然而沒有料到,負責(zé)在白之一族里遴選皇太子妃的大司命,卻指出白瓔郡主是千年前白薇皇后的轉(zhuǎn)世,皇太子妃人選非她莫屬。
那一句話成了一錘定音的證據(jù),當(dāng)即承光帝便頒布了詔書,送來了玉冊——然而,一切都沒有問過當(dāng)事的兩位少年男女,他們是否愿意。
那時候白瓔還不知道真嵐皇太子是如何強硬地反對這門婚事,但她知道自己是不愿意的。不過因為柔順的性格,讓她根本無法開口對父王和族人說出反對的話來,最后還是按照所有人的意愿進入了白塔。
十五歲的少女放下了光劍,披上嫁紗,眉心被大司命涂上朱砂的十字星封印,開始與世隔絕的婚前修行,心如止水地等待著,等待那個沒有見過面的夫婿在她滿十八歲時正式娶她為妃。
命運的急流席卷而來,所有人都身不由己……出師的最后一堂劍術(shù)課,居然成了永訣,那之后這兩位同門師兄妹再也沒有見過一面。
百年后重逢時,狂喜地,他探出窗外用力擁抱她。
然而,剎那間他的懷抱是空的——他的手穿過了她透明的身體,毫無阻礙。他震驚地看著自己空空的兩手,然后抬頭看著小師妹,說不出話來。
“是啊,我已經(jīng)死了,大師兄……”白瓔看著西京,微微苦笑起來,“九十年前,為了打開無色城,六王已經(jīng)一齊隕落在九嶷山了——你應(yīng)該也有所耳聞吧?”
“我忘了。”他有些尷尬地看著面前的幻影,苦笑道,“阿瓔,師兄對不起你——當(dāng)年師父托我照顧你,我卻根本沒有盡到責(zé)任。”
“哪里的話,都是命中注定……”白瓔看著滿面風(fēng)霜的西京,眼里也有苦澀的笑,“當(dāng)年葉城陷落時,你和你家人的事,我也略聽說一二——百年來,師兄也很辛苦吧?以前你是滴酒不沾的,如今變成這樣……”
“別說我了,我不值一提。”顯然不愿多說下去,西京改了話題,“無色城里大家都好吧?”
“不見天日,都是十萬活死人而已。”白瓔淡淡回答,低下頭去。
“皇太子殿下如何?”西京嘆息,問道,“你們現(xiàn)在在一起?還好嗎?”
“挺好的。”說起真嵐,白瓔倒是微笑起來了,“就是他嘴很壞,我斗不過他。他經(jīng)常說如果師兄在就好了,無論斗嘴還是打架,都正好是對手。”
“呵……你們相處得很好?”西京有些意外,打量著她道,“我還以為你們一輩子都處不到一塊兒去呢,沒想到還真成恩愛夫妻了。”
“什么夫妻?有看過我們這樣的夫妻嗎?”白瓔微笑,笑容里卻是一言難盡,“不過說恩愛……那倒是有的,恩大于愛而已——沒有真嵐,這百年來我可真不知道怎樣過下來。”
頓了頓,白瓔微笑起來,看著師兄問:“師兄百年來也不是一個人過的吧?剛才師兄脫口喊的那位叫‘汀’的姑娘,看來是師兄的妻子嗎?”
西京愣了一下,尷尬地苦笑道:“不是……她是個鮫人,被我路過救了出來,就賴著不肯走了。”
“鮫人?”白瓔微微一震,喃喃道,“你莫非介意她是鮫人嗎?”
“不是。”西京回答了一句,又不說話了,許久才慢慢道,“你也知道……你嫂子死得早。有些事情,不是時間長了,就能忘記的。”
仿佛觸動了什么敏感的話題,兩個人忽然都是沉默。
風(fēng)好像越來越大,有欲雨的氣息,微涼地拂動在兩個人之間。
“喂喂,你們兩個累不累啊?光站著說話,也不進去坐?”沉默中,忽然有個聲音終于忍不住開口抱怨了,打破了凝滯的氣氛。
西京一怔,才從重逢的驚喜中回過神來,看見了片刻前被趕出去的少女站在白瓔身后,一臉不耐煩地看著兩個滔滔不絕敘舊的人。
“嘿嘿,本姑娘我又回來了!”那笙迎著他的目光,得意揚揚——看兩個人方才的情形,聽得那番對話,她也隱約猜到了西京和太子妃交情匪淺,不由得嘿嘿笑著看著西京,心想這回看你還能再趕本姑娘出去。
白瓔拉過了那笙道:“師兄,是我把那笙姑娘帶回來的。”
“哦?”西京的眼神慢慢凝聚起來,看到了兩位女子相握手上,那一對銀色的藍寶石戒指相互輝映。他緩緩抬頭,看著師妹,“這么多年沒見,你是為了她來找我的?”
“嗯。”白瓔微微有些不好意思,然而還是觍顏請求,“這位那笙姑娘是‘皇天’選中的人——她已經(jīng)破開了真嵐身上的第一個封印,我想拜托師兄照顧她,直到她打開下一個封印為止。”
“什么,東方的慕士塔格封印已經(jīng)破了?”西京不自禁地脫口驚呼,隨即點頭道,“難怪……難怪‘皇天’會到了她手上——真嵐的右手能動了?恭喜了,那小子身首分離也夠久了,苦頭吃得不少。”
“滄流帝國在派人追殺那笙姑娘,所以我想拜托師兄照顧她,讓她能去解開剩下的四個封印。”白瓔看著西京,懇切地拜托,“你也知道,我們冥靈無法白日里行走在云荒。”
“四個封印?”西京頓了一下,回想道,“東方‘王的右手’已經(jīng)回歸無色城,加上被你奪回的真嵐的頭顱——那么剩下的四個,分別在北方的九嶷空桑王陵、西方的空寂之山、南方鏡湖入海口海底……最后軀體部分還在伽藍帝都白塔底下!嘖嘖,全部破開‘六合封印’,可不是一般的奔波折騰啊!”
“所以才專程來拜托師兄,”顯然也知道事情的艱難,白瓔微笑,“空桑人亡國滅種,能行走于云荒,又有這個能力的,也只有西京師兄你了。”
西京沉吟,不知道心里想著什么,只是拿起桌上的空酒壺一個個晃蕩,終于找到了一個還發(fā)出聲音的,抓起,眼睛卻是看著外面夜空中高聳入云的白塔,慢慢地問:“阿瓔,現(xiàn)在,你是以師妹的身份拜托我,還是以皇太子妃的身份命令我?”
“師兄?”顯然沒有料到西京忽然問出這個問題,白瓔愣了一下。
“老實說,從我第一眼看到這個小姑娘起,就料到她和空桑有關(guān)——但是我依然趕走了她。”西京一仰頭,喝下酒去,眼神散淡,“阿瓔,和你直說吧,我真的不想摻和到什么戰(zhàn)爭啊復(fù)國啊里頭去了……一百年來,我早看淡了。”
白瓔看著胡子拉碴的男子,眼里神色劇烈變幻著,咬緊嘴唇道:“師兄,你難道忘了你也是個空桑人嗎?你……你忘了當(dāng)年你是怎樣死守葉城抗擊冰夷的嗎?”
“忘是忘不了的……那么多人的血灑在面前,一閉眼就能看見啊。”西京喝著酒,臉上忽然有某種痛苦的神色,“多少人死了?那一場‘裂鏡’之戰(zhàn)里?血流得鏡湖都紅了啊……阿瓔,你沒看過,所以你才不怕——不要再打仗了,真的,我再也不要打仗了。”
白瓔凝視著面前的驍騎將軍,眼神慢慢冷下去:“所以你只會喝酒了?”
“喝酒好啊。”西京忽然笑起來了,拿起酒壺,看著天盡頭的白塔,“阿瓔,你知道嗎?我最初也曾和你一樣心心念念要復(fù)國報仇,但是一百年來,看到滄流帝國的統(tǒng)治越來越穩(wěn)固,四方越來越安定,我就……”
他搖了搖頭,苦笑道:“那一年,冰夷舉行開國五十年大慶,所有鎮(zhèn)野軍團、征天軍團的戰(zhàn)士都出動了鐵甲覆蓋了地面,風(fēng)隼的雙翼遮蔽了天空,夜晚伽藍城里的火把繞著白塔層層上去,就像龍神升空一樣!多么壯觀……我知道他們是在對四方展示帝國的力量,讓人們知道新的秩序如鐵般堅固——但是那瞬間,我還是被震住了!
“比起空桑糜爛不堪的統(tǒng)治,如今的滄流帝國實在是強大得多。”西京喝著酒,仿佛這些話在心中埋藏了太久,噴發(fā)而出,無可抑制,“空桑怎么能不亡國呢?——阿瓔,當(dāng)年我不顧一切死守葉城,但是最后又如何?空桑已經(jīng)從里面開始爛了!”
白瓔回想起當(dāng)年葉城是如何被出賣的,也是一時無語。
“不過,那時候我不后悔,如今回想也不后悔。我是戰(zhàn)士,自然要盡全力守住國家……”酒汩汩流入咽喉,西京的聲音也帶了醉意,“但我盡了力,空桑還是亡了——那是必然的結(jié)果。如今新秩序已經(jīng)建立,難道你又要讓我去推翻這種安定,讓云荒回到動亂中去,讓鏡湖再一次流滿鮮血嗎?”
“那么,你就要十萬空桑子民永遠不見天日嗎?!”再也聽不下去,白瓔拍案而起,嚇了房子一角正在吃著點心的那笙一跳。
沉靜優(yōu)雅的太子妃忽然仿佛換了一個人,眼神雪亮,咄咄逼人:“西京將軍,我承認你說的有你的道理——但是,請你別用俯視蒼生的語氣說這樣的話!你是修史書的嗎?你是不相干的旁觀者嗎?別人可以說這樣的話,但你是空桑人!是空桑人啊!”
她揚手,劈手奪去西京手里的酒壺,扔出窗外,厲斥:“拜托你稍微低下仰得高高的頭,去聽聽無色城里那些不見天日的‘鬼’的叫喊吧!那都是你的同胞、你的國人!十萬人啊……一百年了!你難道沒有聽見那些地底的呼叫?”
酒壺里潑出的殘酒灑了他一身,然而西京只是怔怔地看著白瓔,仿佛忽然不認識她。
“你有什么理由漠視同胞的性命和鮮血,說著誰該亡、誰該活的話?你忘了你腳下的土地了嗎?”白瓔冷笑,看著師兄,“即使你是外人,你也無法否認空桑人有活下去的理由——真嵐和我這么多年的努力,不就是為了那一天?”
“阿瓔……”西京怔怔抬頭看著自己的小師妹,不知該說什么。
變了……完全變了。百年前那個柔順聽話、瓷人兒般的貴族少女,如今居然能用這樣犀利的話語反駁他,按劍而起,縱橫談?wù)撎煜拢∥骶┖鋈怀聊恕?br/>
“你們不要吵了。”沉默的對峙中,那笙的聲音響起來了,苗人少女怯生生地插話進來,想拉開白瓔,“太子妃姐姐,你不用求這個醉鬼大叔,我一個人也能行,我會自己去九嶷山幫你們破開封印的!你別和他吵了,我們走好了。”
白瓔眼中的寒芒慢慢減弱,手從光劍上放下,轉(zhuǎn)身輕輕嘆了一口氣。
“嗯,你說的是,我們不求他。”白衣女子不再說話,拉起那笙的手離開,外面庭院里天馬輕輕打著響鼻,“我們走吧。”
“呃……下雨了。”走到庭下,濕潤的風(fēng)吹來,那笙忽然覺得雨點落到臉上,抬頭看著夜空,喃喃道,“要淋濕了。”
“下雨了嗎……難怪都快天亮了也還是黑沉沉的。”同樣抬頭看著漆黑的天幕,白瓔靜靜道,那些雨點毫無阻礙地穿過她身體斜斜落地。她挽起了馬韁,招呼那笙,“快上馬,我得找個安全的地方安頓你,天亮了我就要回?zé)o色城去了——等明晚才能來看你。”
“啊?你住在無色城?”那笙詫異,拍手笑道,“那為什么不帶我去那兒住呢?”
白瓔苦笑:“那是水下的鬼城……你不是魚,也不是冥靈,怎么能進去呢?”
“水下的鬼城?”那笙吐了吐舌頭,念頭轉(zhuǎn)得飛快,“對了,那么太子妃你把天馬借給我,讓我飛去九嶷山不好嗎?”
“也不行。我是無形無質(zhì)的冥靈,所以騎著天馬可以一夜飛遍云荒,而它如果馱著你這個實體的‘人’,速度比一般馬也快不到哪里去……”白瓔搖頭,否定她的提議,“而且你在半空走,很容易碰到滄流帝國出巡的征天軍團,更是危險得很。”
“啊,那說來說去都不行,我還是老老實實走著過去吧。”那笙沮喪著翻身上馬。雨簌簌落下來,打濕她的頭發(fā),她不由得縮了縮頭。
白瓔挽起馬韁,準備躍上馬背,忽然間背后的窗口開了——
“阿瓔,”西京推開窗扇,看著庭中的白衣女子,緩緩開口,“我再問你一次:你是以師妹的身份拜托我,還是以皇太子妃的身份命令我?”
“那又如何?”白瓔沒有回頭,淡淡反問,“有區(qū)別嗎?”
“我會答應(yīng)‘師妹’的任何請求,因為我虧欠她良多——但是空桑的‘皇太子妃’已經(jīng)無法再命令驍騎大將軍。”隔著稀疏的雨簾,劍客微微笑著,將拿著酒瓶的手放在窗欞上。
“師兄!”風(fēng)吹過來,白瓔的長發(fā)隨風(fēng)揚起,她驀然回首。
“哎呀,你們好麻煩,兜來兜去原來不過是一句話的問題嘛。”回到了房里,那笙重新拿起糕點對付餓扁的肚子,抱怨道,“這么彎彎繞繞做什么?”
“多謝大師兄了。”將那笙交付給了西京,白瓔深深一禮。
西京搖頭微笑:“不用謝——天快亮了,你該回去了。”
“好,我晚上再來和師兄詳細說那笙姑娘的事情。”白瓔點點頭,也不多客套,起身正要離去。然而西京眼里神光一掠,仿佛想到了什么,搖頭道:“不,不用再來這里了,我大約天亮等汀回來就離開。”
“何必如此匆促?”白瓔不解。
“當(dāng)然要快點走啊……就算醉鬼大叔留我,可這里是蘇摩那家伙的地方,他早就放出話來,要趕我出門的!”那笙在一邊安然吃著糕點,懶懶開口,“他是那群鮫人的‘少主’,所以老板娘都聽他的話……”
猛然間,她感覺西京的眼光如同刀鋒般掠過,嚇得手里的糕點“啪”地落地,不知道哪里說錯——西京要阻止她多嘴,卻已經(jīng)來不及,抬頭已經(jīng)看到小師妹即將離去的身影陡然頓住。
完了。終究,還是讓她聽到了不該聽到的那個名字。
“蘇摩?你說‘蘇摩’!”白瓔看著那笙,臉色蒼白,吃驚地問,“難道……難道他也在如意賭坊?”
“呃……嗯……”那笙覺得似乎說了不該說的事,看了一眼西京嚴厲的眼神,含糊地答應(yīng),“是啊。”
“他竟然也在這里?是命數(shù)的匯集嗎?”白瓔喃喃低語,“他在哪里?”
那笙剛要抬手指指后面一排廂房,西京忽然抬手阻攔,眼神沉沉地看著白瓔:“師妹,沒有必要去看他——如今他和我們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你趕快離開這里,不要再見他了。”
“師兄……”看著西京的表情,白瓔忍不住笑了起來,“別那樣緊張呀!我不是十八歲那時候了——沒關(guān)系的。真嵐和我都關(guān)注他此次回來的意圖,既然那么巧他也在這里,也不妨去見見。”
“呃……真嵐和你還說起他?”顯然以為局面還停留在百年前,可憐的西京不明白情況,抓抓頭,尷尬地喃喃自語道,“真嵐他……呃,那小子也真是奇怪……好端端的提這個人干嗎?”
“他在后面嗎?我去看看吧。”白瓔看了看天色,“問候一下就回來。”
西京站了起來:“我陪你去。”
白瓔搖搖頭:“不用了,師兄這么緊張干嗎?你跟過來聽壁角嗎?”
“這個,這個……”西京尷尬地晃晃酒壺,只好讓她走了,臨走還不忘加一句,“喂,萬一那家伙對你不客氣,你就出聲叫我!我這里聽得見!”
那笙吃下了一碟云片糕,心滿意足地舔著手指,斜眼看焦急的劍客,嘖嘖道:“大叔,你緊張什么啊?太子妃姐姐好生厲害呢,蘇摩那家伙肯定打不過她!”
“小丫頭,你知道什么?”看到白瓔離開,西京心里總是忐忑,聽到那笙那般說,忍不住劈頭蓋臉地厲喝,“百年前阿瓔就在他手上吃過虧,我怕她再被那家伙迷住——你不知道那家伙有魔性!要是再被他纏上,阿瓔就完了!她從白塔頂上再跳下來一次也沒用了!”
“啊?”那笙嘴巴張得可以放下一個雞蛋,癡癡地道,“你……你說什么?太子妃……太子妃姐姐,和蘇摩有一腿?怎么……怎么可能?他們兩個差太多了吧?”
西京狠狠瞪了少女一眼,坐下道:“你也知道差太多?干嗎還多嘴?”
“我又不知道他們有什么關(guān)系嘛!”那笙委屈,跳了起來,然而好奇心大起,拉住西京,纏上去問,“到底怎么回事,大叔你告訴我好不好?我要是清楚了,也好知道什么話不能說啊!你說是不?”
“汀怎么還沒買酒回來?”西京忽然覺得自己失言,不想再提及百年前的事情,翻翻空酒壺,看著黎明前下著雨的黑暗天空,喃喃自語。
“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嘛……”那笙聽八卦消息的心被撩撥了起來,像一塊牛皮糖一樣地纏了上來,“告訴我!”
黑的房間,沒有一絲風(fēng)。爐里薰香的味道甜美而腐爛。身下女子赤裸的身體還在微微抽搐,但血從脖子和四肢上汩汩涌出,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
那具軀體還是溫暖而柔軟的,流滿身下的鮮血更加熾熱——他把臉埋在那溫暖的肉體里,想讓冰冷的身子獲得多一些些的暖意,然而多少年來每夜都從心底漫出的寒冷,依然仿佛要把全身的血凍得凝固。
鮫人……鮫人本來就應(yīng)該生活在水里吧?不然,身體里的血會被陸地上的寒冷凝固。然而,又是誰逼著他們離開那一片大海,淪為任人屠戮的魚肉?
在沒有風(fēng)的夜里,心底黑暗的欲望在巔峰后潮水般退去,留下無盡的疲憊。
滿床的鮮血慢慢冷下去,身邊女子的尸體也慢慢僵硬,他吐出了一口氣,嫌惡地推開,閉上了眼睛,開始短暫的休息——然而,閉上眼的瞬間,他又看到那一襲白衣如同流星一樣,從眼前直墜下去,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然而,奇異的是墜落之人的臉反而越來越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蒼白的臉上仰著,眼睛毫無生氣地看著他,手指伸出來幾乎要觸摸到他的臉。
“蘇摩。”——那枯萎花瓣一樣的嘴唇微微翕動,喚他。
黑暗中,他猛然驚醒。簾幕重重,薰香的氣息甜美糜爛,混合著血的腥味。又做夢了嗎?他慢慢合上眼睛,強迫自己睡去。
“蘇摩。”然而,那個聲音又重復(fù)了一遍,近在咫尺。
手指輕輕敲擊在門扇上,在黎明前的寂靜中聽起來宛如驚雷:“是我。”
他從錦褥堆中霍然坐起,床頭上那個小偶人似乎被他的動作牽動,也“咔嗒”一聲跳躍了起來。鮫人和偶人的頭同時轉(zhuǎn)向簾幕外的門。傀儡師空茫的眼睛在暗夜里閃過雪亮的光,倏忽變了無數(shù)次,然而終究沉默,沒有說話。
“我是白瓔。”門外的聲音很輕很平靜,恍然如夢,“你在里面嗎?”
小偶人的嘴角向上彎起,然而嘴巴剛一咧開,傀儡師的手猛然探出,狠狠捂住了它的嘴,仿佛把什么話語硬生生給攔住了。
然而,偶人的手卻動了起來,在主人來不及控制它之前,左右手腕上的引線飛了出去,上面連著的戒指纏繞上了門扇,一扯,“嘩嗒”一聲拉開了門!
黎明前微亮的青灰色天光透進來,伴著下雨天濕潤的風(fēng),吹動房間內(nèi)重重疊疊的簾幕。門轟然打開,剛要走開的白衣女子停住了腳步,轉(zhuǎn)頭看向毫無遮攔敞開的門內(nèi)。廊下的風(fēng)雨吹起她長及腳踝的頭發(fā),蒼白如雪。
看不到東西的眼睛仿佛承受不了此刻忽然透入的天光,傀儡師從榻上赤身坐起,下意識地抬手擋住了眼睛。然而隨著他的坐起,橫在床頭那一具滿身是血的女尸“啪”的一聲摔落,頭重重砸在紅木床腳上,血從死人額角滲出。
在這樣詭異的情況下,門內(nèi)外的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驟然而來的沉默如同看不見底的深淵裂了開來,吞沒所有。只有那個小小的偶人坐在床頭上,咧開嘴無聲地大笑,張開雙手,對著門外來客做出一個“歡迎觀摩”的姿態(tài)。
雨越發(fā)下得大了,卷入廊下,吹動白衣女子那一頭奇特的雪白長發(fā),接著吹入密閉的房間內(nèi),瞬間把充盈房間的薰香的味道掃得一干二凈,讓人頭腦猛然清醒。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靜靜地凝視——這一次對望,中間已經(jīng)是隔了百年的時光。
怎么能不震驚呢?再回首是百年身。不管曾經(jīng)有過什么樣的過往,如今的他們都已經(jīng)不認識眼前的人了。
原來,她是這個樣子。
多么可笑的事情,他居然還是第一次“看”到她。
百年前那個鮫人少年,與她朝夕相處過三年,聽過她的聲音,觸摸過她的臉頰,吻過她的眉心……然而,盲人少年從來沒有看到過她的樣子。
手指的觸摸在心里勾勒出那個貴族少女的模樣,那張?zhí)摶玫哪槪诎倌觊g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噩夢里——蒼白的臉上仰著,眼睛毫無生氣地看著他,手指伸出來幾乎要觸摸到他的臉,那枯萎花瓣一樣的嘴唇微微翕動,喚他。然后,時空忽然裂開,那一襲白衣宛如羽毛輕飄飄地墜向看不見底的深淵。唯獨她指尖的溫暖還留在他頰邊。
而白瓔也已經(jīng)認不出眼前這個血泊中的年輕男子。
百年前最后的時刻,她對著那個鮫人少年道別。那個孩子臉上鐫刻著隱秘的冷笑,深碧色眸子暗淡散漫,毫無焦點,宛如某種爬行動物的眼珠。然而盡管如此,那張十幾歲的臉上依然帶著稚氣和青澀——完全不似如今眼前這個人的陰鷙桀驁,看不到底。
百年未見,這一刻,真是最糟糕的重逢。
長長的沉默。滿身是血的傀儡師嘴角忽然一動,浮出一絲莫測的笑意,一腳把死尸徹底踢落床下,無所謂地披了件長衣走下地來,挑釁似的抬起頭,去迎接任何表情和眼神。
沉默之間,忽然有一道閃電咔啦啦裂開長空,照得天地一片雪亮。
白瓔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看著那樣的一幕。天上的閃電映照著她的臉,映得她全身隱隱透明,非實體的虛幻。許久許久,她垂下眼簾仿佛掩住了什么表情,只是隨著嘆息吐出一句話來:“蘇摩,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這個樣子啊……”
輕輕的一句話,瞬間就將所有壁立的屏障完全擊潰。
他忽然動手了。
暗室內(nèi),在蘇摩猝不及防動手的一瞬間,白瓔反手拔劍,削向那幾枚打向自己的指環(huán)。叮叮幾聲,指環(huán)觸到光劍反向飛出,然而卻又迅速變換了方向和速度,又從另外幾個方向打來。
她一驚,旋即閃電般地掠起,身子在斗室中迅速穿梭,宛如白色的光。然而,還是漸漸感到了窒息——那些絲線!那些若有若無的絲線,居然介于“無”和“有”之間,讓不被任何實物羈絆的她都無法躲開。一層層纏繞上來,不知道到底有多長,仿佛透明的絲,將她慢慢包裹。
蘇摩披著長衣站在暗淡的室內(nèi),微微垂下眼簾,表情奇異。
他沒有動,而在他身側(cè),那個小小的偶人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手足不停地舞動,仿佛按照節(jié)奏跳著奇怪的舞蹈。連著那個偶人關(guān)節(jié)的引線在空中飛舞,仿佛織成了一張看不見的網(wǎng),阻攔住了白瓔的身形,居然不讓她退出門外半步。
白瓔知道長夜即將過去,心下一急,出手陡然變得迅疾,毫不留情。光劍削斷了幾根引線,偶人的身子一震,右手肘部咔啦一聲,動作微微一慢。
白瓔拂袖回劍,豁出去不顧那些打向她身子的戒指,一劍削向另外一根牽連著偶人頸部的絲線。劍忽然扭曲了,那光柔和地纏繞上了同樣柔軟不受力的引線,相互糾纏,然后,她清斥一聲,手腕一震,準備陡然發(fā)力,震斷那根引線。
忽然間,她的動作頓住了,側(cè)目瞥過,猛然看到蘇摩臉色變得非常詭異,仿佛痛苦,又仿佛無比歡躍。兩種神情閃電般交錯著掠過他的臉,而傀儡師的右手肘部慢慢滲出血絲來。
那樣的傷口,完全和她手中光劍對偶人右手造成的一模一樣!
難道這是……白瓔霍然明白過來,光劍纏上了牽引偶人頸部的絲線,忽然停住,不敢發(fā)力。一瞬間,那些被操縱著的戒指趁著她此刻的空門,全數(shù)擊中她背部!
白瓔猛地往前踉蹌了一步,光劍錚然落地。整個身體忽然間模糊起來,仿佛煙霧的渙散。那一剎那,模糊的視覺中,她看到了那個偶人咧開嘴大笑起來,那樣的眼神……那樣的眼神,仿佛熟悉莫名,又仿佛陌生可怕。
她想喚起“后土”的力量,然而,在黑夜和黎明交界的一剎那,戒指沒有發(fā)出保護主人的回應(yīng)。
“師兄!”她終于出聲,呼喚西京,“師兄!”
“死在這里吧!”恍惚間,她聽到那個小小的偶人在說話,“你逃不掉的。”
那個聲音,竟是少年的蘇摩,惡毒而歡躍:“你逃不掉的!”
早晨的雷陣雨已經(jīng)過去,天色慢慢亮了起來,光從廊下透入,絲絲照進來。冥靈將會如同冰雪一般消融在天光里。
光線刺得她眼前模糊一片。她猛然間有些后悔——自己根本不該如此大意地過來看蘇摩——百年前那個少年將她逼上絕境,百年后,依然要置她于死地!
他,為何竟如此恨她?!
“師兄!”光線照進來的一剎那,她大呼。然而,西京沒有來。
在生死一瞬的剎那間,忽然有一只手伸了過來,“唰”的一聲關(guān)上門,拉下重重的簾幕,把所有光線截斷在外面!那些半空中飛舞著的指環(huán)忽然都掉落在地,另一只手伸過來,一把抓住了那些幾乎看不見的引線,握緊,絲線勒入手中,血沁出。
偶人看到白瓔被救,不甘心地繼續(xù)掙扎,想發(fā)動那些引線。然而那只蒼白的手毫不放松,用力一拉,噼噼啪啪,所有引線在剎那間全部斷裂!
偶人猛然發(fā)出了一聲聽不見的痛苦叫聲,跌倒在榻上。
房間內(nèi)轉(zhuǎn)瞬回到了一片漆黑,白瓔感覺到有人俯下身來靜靜地看她,有什么東西落了下來,跌落她手心。她一驚,下意識地將那細小的顆粒握在手心。等她渙散的靈力重新凝聚,看得見眼前的景象,卻看到了傀儡師忽然松開了支撐著的雙手,頹然跌倒在黑暗中,無聲無息。
白瓔起身,驚詫地看到了他全身瞬間涌出的鮮血。
他身上每個關(guān)節(jié)都在出血,如同一具被扯斷了線的傀儡。
“天!這……這是‘裂’?”她回頭看了看同樣痙攣著倒地的小偶人,不可思議地驚呼,“蘇摩,你這是……”
“好安靜。”那笙聽著后面廂房里的聲音,半天沒有聽見什么,不由得喃喃自語,“他們兩個久別重逢,不會很快又好上了吧?”
“不許烏鴉嘴!”西京大怒,厲斥了一聲。
那笙吐了吐舌頭,不敢再說,卻纏上了西京,繼續(xù)磨蹭:“那么說來,那時候太子妃也不過和我差不多年紀——再給我講詳細一些嘛,那么精彩曲折的故事,你這么幾句話就說完了?”
“故事?”西京被纏得沒法,才言簡意賅地和這個小丫頭說了百年前的故事,正在后悔自己接下來的是如何難纏的生意,聽到這句話忍不住跳了起來,“你個丫頭,知道個鬼!有本事你從那里跳下來給我看看。”
那笙沒料到西京反應(yīng)那么激烈,不由得縮了縮頭,吐舌。
“我就知道那個蘇摩不是好人。”更加印證了一開始的看法,苗人少女憤憤皺眉道,“但是沒想到他從小就壞成那樣!”
話沒說完,她猛然閉上了嘴,看著雅座打開的門。
有一個人走了進來,一頭水藍色的長發(fā)在晨曦里奪目耀眼。炎汐顯然是清晨起床后來看望西京的,卻不料看到苗人少女也在室內(nèi),露出了驚詫的表情。那笙忽然結(jié)巴起來,不敢看炎汐的眼睛,低下頭去。
“那笙姑娘,你為何又回來了?”炎汐皺眉看著她,聲音冷淡,“少主說過了讓你走。”
那笙尷尬地笑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然而聽到炎汐這樣的語氣,心里感覺很是委屈——怎么人都有兩張臉呢?不過一天之前,那個帶著她出生入死的炎汐如今哪里去了?
“抱歉,是我讓她留下來的。”西京站起來,回答,“我在等汀回來——等她一回來,我立刻帶著那笙姑娘和慕容公子離開如意賭坊,請稍微寬待一下。”
看到面前的劍客,炎汐眼神波動了一下,低首行禮:“抱歉,少主的命令必須執(zhí)行——那笙姑娘必須離開如意賭坊,否則在下不得不動手。”
“呃……動手?”西京沒有料到這個鮫人戰(zhàn)士如此死腦筋,倒氣急反笑,“你料想和我動手,能贏嗎?”
“令不可違。”炎汐按劍站起,聲音平靜,“死而后已。”
西京眼睛微微瞇起,眼神冷銳,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道:“你想死?那容易啊!”
“喂,喂!大叔,別動手!”見識過西京的厲害,那笙大驚失色,跳了起來,生怕他一怒之下就拔劍,忙不迭地回答,“我出去,我出去!我先出去在街角等你——你等汀回來了,再一起出來找我好了。”
“呃?”西京本來也沒有要拔劍的意思,倒是有些詫異地看著她,“怎么,你怕我殺他?你那么緊張做什么?”
那笙微微有些不好意思,終于想起了一個理由:“他……他從風(fēng)隼下面救過我的命啊!”
“哦。”西京狐疑地看了那笙一眼,總覺得那個理由有些牽強,但是看著炎汐,還是點了點頭,“復(fù)國軍的左權(quán)使——百年來聽聞你的大名,果然挺有種的嘛。”
劍客扔掉了手里的酒壺,拍拍手,看向窗外道:“得了,也不讓你為難——那笙,你先出去避避吧……媽的,汀那個丫頭是怎么了?不就是去城東買壺酒,怎么這么久還沒回來?”
說話間,他的臉色“唰”地變了,看向城東的方向。
黎明暗淡的天幕下,雨簾密密,忽然間,有一道藍色的焰火劃破天幕!
“糟了!是汀發(fā)的求救信號!”西京驀然站起,抓起光劍,“她出事了!”
炎汐同時看向東方天際,看到雨簾中暗淡模糊的盤旋著的影子,分辨出雨里的尖嘯聲,臉色也變了:“風(fēng)隼!那邊有風(fēng)隼!風(fēng)隼發(fā)現(xiàn)了汀!”
那笙還沒有回過神來,只聽耳邊風(fēng)聲一動,西京和炎汐居然都已經(jīng)不在原地。
“啊……跑得好快。”那笙看直了眼,驚嘆道,“現(xiàn)在沒人趕我出去了吧?不過我還是自覺出去等著他們好了,免得炎汐看到我又要沉下臉來……”
然而,不等她走出門去,后面廂房里忽然傳來了呼喊聲:“師兄!”
太子妃姐姐?是她的聲音嗎?那笙大吃一驚,猛然轉(zhuǎn)身:糟糕,蘇摩果然在欺負她!可是西京卻不在了!
黎明即將到來,庭前天馬感受到了晝夜交替的來臨,不安地揚蹄嘶喊,仿佛在提醒主人快些返回?zé)o色城。然而,白衣女子沒有回應(yīng)它。天馬不可多等待,當(dāng)下長嘶一聲,展開雙翅在黎明前飛上了天空,消失在雨簾中。
“師兄!”白瓔急切的聲音再度喚道,“師兄!”
那笙跺了跺腳,雖然心里害怕那個詭異的傀儡師,還是硬著頭皮沖了過去。門緊閉著,她壯著膽子一把推開,闖了進去,隨即被滿室薰香憋得喘不過氣。
“師兄,快關(guān)門!我不能見光。”白瓔的聲音在重重帷幕后響起來,卻看不到人,急切道,“你快過來看看——你來看那個偶人!這……這真的是‘裂’嗎?”
那笙應(yīng)聲關(guān)上門,眼前頓時昏暗一片,隱約只看到重重帷幕后的一點燭光。
“太子妃姐姐,”她忽然間有點怕,走過去輕聲問,“我是那笙……西京大叔他剛出去了。有人欺負你嗎?”
“那笙姑娘?”白瓔的聲音頓了頓,有些失望,“你別過來,要嚇到的。”
那笙隱約間覺得莫名的恐懼,然而不肯示弱,壯著膽子笑道:“我才不怕。”
一語未畢,腳下忽然踩到什么軟軟的東西,她一下子撲到了床上,滿手黏黏的腥臭——等看清楚手上和腳下是什么東西,苗人少女忍不住尖叫出聲。
床上是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滿身是血,面目扭曲,已經(jīng)死去多時;一個偶人跌落在她眼前,四仰八叉,同樣滿身是血,面目痛苦扭曲。
那笙看到這個名叫阿諾的偶人,比看到尸體還恐懼,不由得大叫一聲,向后踉蹌退出。
“蘇摩……蘇摩怎么了……他又殺人了是嗎?”那笙結(jié)結(jié)巴巴,遠離那張床,“太子妃,天都亮了,你是不是……是不是回不去了?天馬都自己回去了……”
“真的是‘裂’……天啊。”仿佛沒有聽她講什么,白瓔喃喃自語,“他怎么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那笙好容易轉(zhuǎn)過了屏風(fēng),忽然怔住了,詫異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昏暗的燭火下,一襲白衣的太子妃俯身抱起昏迷不醒的傀儡師,為他擦去全身關(guān)節(jié)上滲出的血,然后小心地將斷了的絲線一根一根接回到戒指上去——那樣的神色,完全不似被欺負了的,反而有一種母親一樣的溫柔和悲憫。
“他……他怎么了?”那笙吃驚地看著似乎沒有知覺的人。
“阿諾想殺我,蘇摩就扯斷了‘它’身上的線。”白瓔低聲交代了一句便不說了,看著跌落一邊的偶人,眼色復(fù)雜,“結(jié)果也傷了自己。”
她的手指慢慢握緊,手心里是方才黑暗中跌落的東西。
“呃?果然那個東西是活的!他們兩個吵起來了?阿諾居然比蘇摩還厲害嗎?”大大出乎意料,那笙看了一眼阿諾,一怒之下拿起那個偶人湊近燭火,“這東西太壞了,我們把它燒了得了!”
“不要動!”白瓔大驚,厲斥。
“絕對不可以動它……他們是‘鏡像的孿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果它被毀了,蘇摩也就毀了。”吐了一口氣,太子妃放緩了口氣,對那笙解釋,“你快把它放下來。”
“怎么會?”那笙更加詫異,反駁道,“好多次我看到蘇摩都在折騰這個不聽話的東西呢!”
“是嗎?他原來對自己也不放過啊……”聽到那樣的話,白瓔的神色更加暗淡,低頭看著傀儡師沉睡的臉,眼睛里有晶瑩的亮光,“怎么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怎么會?”
那笙看到她那樣的神色,忽然忍不住問:“太子妃,你……你不恨他嗎?”
“嗯?”抬頭看了少女一眼,白瓔微微笑了,搖頭道,“不恨。”
“從那么高的地方跳下來的時候,也不恨嗎?”終究覺得不可思議,那笙追問,“如果換了我,看到他現(xiàn)在這樣,一定立刻找把刀子殺了他!”
“哦?”白瓔嘆息,“如果能如你所說就好了……可惜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忽然間,有人回答,聲音沙啞低沉,“你要救他。”
剛開始一瞬間,白瓔還以為是那笙的話,然而轉(zhuǎn)瞬看到重重簾幕悄無聲息地掀起,一名華服的麗人不知何時進入內(nèi)室,手里捧著早點,臉色蒼白地看著昏暗燭火下的人。
“你是……”白瓔詫異地抬頭,詢問地看著面前這位鮫人女子。
“我是如意夫人。”麗人看著面前的白衣女子,眼色復(fù)雜,“白瓔郡主。”
在所有鮫人心里,對這位空桑皇太子妃的感觸都是復(fù)雜而微妙的。白瓔顯然也能體會到如意夫人眼里的那種情緒,微微笑了一下道:“如意夫人,你快來看看蘇摩——他傷得很厲害,我剛幫他把引線接回去。請你們勸勸他,不要再用那個‘裂’的偶人了。”
如意夫人怔怔看著面前的女子,眼睛里神色不停變幻。
原來……是這樣的女子。那個“墮天”的女子,竟然是這樣的啊……
“白瓔郡主,請你一定要救少主!”那個瞬間,終于拋下了在昔日仇家面前保持的尊嚴,如意夫人猛然跪下,匍匐在白衣女子面前,失聲道,“沒人能救他了……請郡主一定要救他!”
“救他?”白瓔愣了一下,連忙扶起她,“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已經(jīng)死了啊……”
如意夫人猛地怔住,定定地看著白瓔。昏暗的燈火下,她一頭白發(fā)如雪,整個人似乎隱隱透明——那是無色城里的冥靈。
遲了,終究什么都是遲了……淚水忽然從美婦的眼角滑落,化為珍珠,漸漸凝定。那笙第一次清楚地看到鮫人落淚化珠,瞠目結(jié)舌,幾乎驚訝地叫出聲來,但是感覺到氣氛凝重,終于生生忍住。
“對不起,我一時情急,強人所難了。”如意夫人忍住淚,微微躬身,從白瓔手里接過昏迷的傀儡師,“很多事做錯了就永遠不能挽回——這個道理,我到了這個年紀才漸漸領(lǐng)悟到,如何能要求一個孩子當(dāng)時就能懂?”
白瓔忽然一怔,臉色微微一變,嘴角動了動,似乎是想問什么,卻生生忍住。
“如果舍身一躍,便能扯斷所有牽絆,那倒是輕松了。”如意夫人勉力扶著蘇摩,拂開一層層簾幕,嘆息著離去,“可如今,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斬斷命運的絲線了。”
“難道……”白瓔的手指慢慢握緊,脫口而出,又猛然止住。
“白瓔郡主,你該猜到了的。”如意夫人笑了笑,回頭道,“當(dāng)年你受的一切苦,都會百倍地報復(fù)在他身上。”
“不,請不要叫我白瓔郡主。”那笙詫異地看到白衣女子的手指不作聲地握緊,手中仿佛抓著什么東西。然而她的臉色平靜,直視著華服的麗人,靜靜道,“叫我太子妃。”
如意夫人臉色驀然變得復(fù)雜,不再說什么,轉(zhuǎn)身黯然離去,只留下重重帷幕空空蕩蕩。
“啊?你們都說些什么呢?”一頭霧水的那笙撿起方才如意夫人落下的珍珠,放在眼前看,驚喜地說,“你看,太子妃,鮫人的眼淚真的會變成珍珠!好奇妙啊——咦,你手里也拿著一顆?哪里來的?”
那笙探過頭去看那一顆被白瓔緊緊握在手心的明珠,猛然間抬頭,看到太子妃的表情,大吃一驚:“怎么了?太子妃姐姐,你怎么了?”
天光透入水底之前,一道白光掠入。然后,無色的水流迅速旋轉(zhuǎn)起來,巨大的旋渦漾開來,封閉了通道。
天馬輕輕躍入水底,長長的鬃毛飄曳如緞,然而馬背上空無一人。
本來開了水鏡一直觀察著水面上孤身出行的白王的行蹤,然而所有一切在她踏入蘇摩房間后便模糊一片,再也不可見——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此刻看到單獨返回的天馬,大司命的臉色猛地變了,脫口道:“太子妃沒回來?!”
“糟糕!”不但諸王變色,連斷手都猛拍了一下金盤,頭顱脫口而出,“真是太不走運了!居然會碰上蘇摩那家伙!那家伙想做什么?瘋了嗎?”
“皇太子殿下,請莫焦急。”看到真嵐變色,生怕那個率性的皇太子會做出什么,大司命連忙勸阻,“如今白晝,大家都無法出行,待得入夜了,再讓藍夏他們?nèi)グ桑 ?br/>
“入夜?入夜還不知道事情變成啥樣!”真嵐眼神冷銳,拍案而起,“白瓔被截留在那里!‘皇天’的‘晝’對應(yīng)‘后土’的‘夜’,在白日里她根本比氣泡還脆弱,出事怎么辦?就算我不介意頭頂綠油油,你們就不擔(dān)心后土落入他人之手?”
“殿下……”很少看到真嵐動氣發(fā)飆,大司命一時間倒是怔了一下,“可是目前諸王和冥靈戰(zhàn)士都無法出發(fā)——看來只有讓老朽去一趟了。”
“呃?”真嵐看了太傅一眼,笑了起來,倒是消了氣,“算了,太傅,你準備拿書卷去敲蘇摩的頭嗎?”
皇太子看了看諸人,斷臂忽然躍出,抓住了一邊玄王的斗篷,“嘩”的一聲扯回來。斗篷憑空立了起來,從頭到腳嚴嚴密密,只露出一張臉來——
“誰說沒人能上去?難道我不行?”真嵐大笑,從斗篷中伸出右手拉緊帶子。
大司命和諸王大驚失色,齊齊跪下大呼:“殿下,萬萬使不得!”
“誰說使不得?我做事你們放心好了!”斷手縮回,斗篷放下,真嵐的臉躲在頭套后,眨眼,根本不理睬眾人的勸告,“天黑前我就能帶白瓔回來——何況我還要上去處理一些事,看看能否和鮫人復(fù)國軍結(jié)盟。”
百年來,也不是不知道皇太子我行我素的脾氣,眾人無計可施。
“殿下,請帶上武器防身吧。總不能披著一襲空心斗篷就這樣出去了吧?”赤王紅鳶嘆了口氣,解下自己的佩劍呈上,“請千萬小心。殿下若有任何不測,空桑必將萬劫不復(fù)!”
“放心。”真嵐倒是不再說笑,正色道,“我知道輕重緩急。”
他也不接佩劍,披著斗篷離去。斗篷長可及地,遮住了全身,倒也看不出這個只有一顱一臂的無腳幽靈是在懸空飄動。
“唉,皇太子說話做事還是那么……不拘禮節(jié)。”看到那一襲斗篷離去,紅鳶哭笑不得地和眾人一起站了起來,諸王一起苦笑。大司命忽然感覺蒼老的臉上有點發(fā)燒,慚愧地低頭,暗自恨自己無用。
“不過——‘就算我不介意頭頂綠油油’……哈哈哈,這句話真妙啊!”紅鳶捂著嘴,忽然忍不住銀鈴般的笑起來,身子亂顫,“殿下還是緊張白瓔的嘛——不過如今還能有什么帽子可給他戴?她都是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