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芳菲
遙遙相對,裴燼見她那雙漂亮的桃花眸中閃過一絲驚詫,微不可察的勾了勾嘴角。
窗外一陣風拂過,帶來些許盈盈桃花香,霎時仿若置身桃花林中,裴燼的視線落在她裙擺的香囊上。
往上,見她腰間系著云紋如意絳,襯的腰肢極細,不足一握,裴燼眸光一寒。
他踱步離開窗邊,在屋內的紅木嵌大理石面圓桌前坐下,冷然道:“聽聞云鶯姑娘是揚州城第一美人。”
男人嗓音低沉有力,聽著不像是尋常享福的公子哥。
云鶯微垂長睫,避開他的視線,上前幾步,纖手捏住描金紫砂茶壺壺把,提壺為他斟茶,嗓音婉轉嬌媚:“公子過譽,還未請教公子貴姓。”
茶湯注入青白釉茶盞,頃刻之間,屋內茶香四溢,遮蓋了云鶯身上的桃花香,裴燼略蹙了蹙眉,言簡意賅,“裴。”
云鶯心下訝異,裴是大豫國姓,怪不得他身上貴氣逼人。
不動聲色的放下茶壺,輕聲問詢:“這是上等的梅塢龍井,裴公子不喜嗎?”
她來云樓,學的第一個本事便是察言觀色,唯有這樣,才能活下去,梅塢龍井連義母也舍不得喝,他卻蹙眉,可見并不覺著是多好的茶,怕非等閑貴人。
茶盞遞到裴燼手邊,云鶯瞧見他左手拇指上有一節(jié)指骨比旁的地方略白些,可見此前那處戴了一枚扳指,略掃過一眼,他手背上有好幾個微微泛白的傷疤,虎口有老繭,手指修長有力,骨節(jié)分明,可見他武藝不俗,且他讓云鶯覺著有股似有若無的凜冽殺伐之氣,不怒自威,許是位經(jīng)歷戰(zhàn)場廝殺的將軍。
裴燼隨她打量,端起茶盞輕品,贊道:“茶湯清澈,香氣馥郁,好茶。”
云鶯莞爾,桃花眸波光瀲滟,“裴公子喜歡便好。”
“坐。”裴燼抿了一口便放下,茶香幽雅,卻不及美人一笑,顧盼生輝。
云鶯行了一禮便在紅木獅紋三足圓凳上坐下,見他話少,她只能話多些,“裴公子從西南來,嘗嘗這山藥芡實糕,能除濕健脾。”
裴燼聞言心中一動,深邃的眸中閃過難言的情緒,睨了她一眼,雙目犀利:“你怎知我從西南來?”
聽他的語氣,云鶯便知曉猜對了,用銀著夾了一塊糕點放入他面前的青瓷刻花碟中,嬌聲道:“裴公子身上有落蘇草的氣息,落蘇草能避瘴氣,多用于西南一帶,落蘇草需得長久佩帶身上方有清幽香氣,想來公子在西南待了不短的時日。”
聽得這話,裴燼雙肩忽地一松,心頭似有重物落地,從前便知她懂醫(yī)理,他又在期盼什么?
云鶯見他沉默不語,怯生生的瞧了他一眼,卷翹的長睫微顫,繼續(xù)道:“不過落蘇草清香沁人,已成為香料之一,如今西南之外也是常見,鶯鶯若猜錯了,公子勿怪。”
裴燼冷哼了聲,起身背對著她望向窗外碧穹,輕嗤,“本事倒是不差,那你猜猜我的身份。”
云鶯聽他語氣驟變,有些冷意涌上脊背,心頭緊縮,不安的跟著起身,“鶯鶯不敢妄言……若公子想聽,鶯鶯斗膽猜測公子是西南富商。”
“這話說的太假。”裴燼頭也未回,只是嗓音更冷,似臘月里頭初結的冰霜。
云鶯不知她哪句話說的不對,竟被他瞧了出來,起初云鶯還只覺著他是位儀表堂堂的富家公子,如今看這景象,這人著實難相處,方才還和煦,如今又冷了臉,她已許久沒這般不安之感。
“鶯鶯見識淺薄,還望公子恕罪。”
她縱是風月女子,也曉得長久駐扎在某地的將領不能擅離職守,無旨不得擅出,且近日西南正是多事之秋,狼煙四起,更不能輕易離開。
若裴公子奉旨回京,從西南回上京無需繞道揚州,他不僅來了,還有閑情逸致來逛花樓,若是無旨……她更是想也不敢想,哪能直言快語的說出來。
駐守西南的裴姓少年將軍,她倒是曉得一位,只是這人斷不是他。
這般大手筆,云鶯不敢得罪,只能垂眸等候下文。
裴燼回頭掃了她一眼,只見她低眉垂眼,不見半分笑意,看著倒有幾分忐忑模樣,他陡然一哂,又何苦嚇她。
喉結上下滑動,“聽聞云鶯姑娘琴技一絕,不知在下可有幸聽聞一曲?”
裴燼的嗓音又恢復了清越之氣,仿佛方才的冷冽是云鶯的錯覺。
云鶯松了口氣,聽他的語氣,便是不再計較了,連忙柔聲應下:“承蒙公子看得上,鶯鶯這就去取琴。”
裴燼未開口,云鶯連忙踩著步子退出雅間,足音極輕,恍若無聲。
退出雅間后,云鶯輕輕地舒了口氣,滿腦子只有四個字——喜怒無常。
“姑娘,有何吩咐?”銀箏瞧見她,連忙迎上去。
“陪我下樓取琴。”云鶯扶著銀箏的手下樓,腳步有些虛浮。
待二人離去,屋內的裴燼挑了挑眉梢輕笑,膽兒可真小。
銀箏見她似乎受了大驚嚇,有些憂心:“姑娘,可是客人難纏?”
云鶯搖了搖頭,并不說話。
比起往日那些客人流連在她身上狎昵淫/靡的視線,這位裴公子倒是正直的很,只是這人一會一副面孔,陰晴不定,頗讓云鶯有些心累。
也不知怎得,云鶯見他打心底里生出一陣恐懼之意,心頭慌的很,許是他身上戰(zhàn)場廝殺養(yǎng)出的一股子威嚴,不怒自威,令人生懼,讓她不得不倍加小心。
回到屋子,云鶯覺著身上有些黏膩,許是方才出了冷汗,被風一吹有些涼,“銀箏,速取那套蘭竹紋的月白色對襟襦裙來,我換身衣裳。“
香汗黏在背上并不舒適,再者方才瞧見裴公子錦衣上的是竹節(jié)紋,翠竹許是他欣賞之物,她便投其所好,云鶯已許久不曾這樣費心思為一位客人,實在是這位貴客太過特殊,光是姓氏,便不敢讓云鶯怠慢。
旁的客人最多言語輕薄幾句,可云鶯覺著,裴公子便是要她的命,義母也得雙手奉上。
換衣裳時云鶯聽到外頭吵嚷,微蹙了蹙眉,如今貴客在云樓,怎得無人管束,一會若是驚著貴人,遭殃的還是她。
“銀箏,你去外頭找云姑,吩咐云姑莫要令人吵嚷了貴客。”
雖貴客在頂樓,卻未必不能聽見,云鶯不想她的小命因著旁人丟了,這些年坎坷活著不易,皇親國戚她可不敢惹。
銀箏領命去了,沒一會便回來:“姑娘,云姑說曉得,外頭是王員外家來請云柔姑娘出閣,說是為王公子納妾,許了四千一百兩的聘禮,云柔姑娘已應下,正高興呢。”一邊說著,一邊低頭為云鶯系上香囊,言語里還有些不平,云柔總是擠兌姑娘,哪就值得這樣多的聘禮。
因著云樓并不是青樓,不能稱之為贖身,也不能直言樓里姑娘是瘦馬,更不能說是買賣,便擇了個好聽的“聘禮”二字,實則也就是買走云夫人手中的身契。
“唔,不必理會。”也難怪云柔高興,比云樓以往最高的出閣價還要多一百兩,可不就是高興事嘛,不過王家并不是個好歸宿。
云鶯不敢耽擱太久,令銀箏取上拂枝琴,二人便出了門。
卻好巧不巧的在長廊上遇到了喜笑顏開的云柔,云鶯本不想理會,奈何云柔直愣愣的站在前方,擋住了兩人的路。
“呦,這不是云鶯姐姐嘛,往日你的規(guī)矩不是只接待客人兩刻鐘嗎?怎的如今這般久了你還沒讓客人離開?還取出了拂枝琴,若是張公子曉得,怕是要傷心了,他日日來都難見你一面。”云柔望著那把琴便不喜,這原是要給她的,可云夫人覺著云鶯的琴技略勝一籌,便送與了云鶯。
“讓讓。”云鶯曉得輕重緩急,這時與她耗費光陰實屬下策。
“云鶯姐姐別急嘛,我過幾日便要出閣,想多瞧瞧你,就算他日你還在云樓,王家乃是望族,我也不能隨意出門,真是可惜了,不能時常見到姐姐。”
云柔面上得意之色是個人都瞧得出來,王家是揚州首富,能以四千兩出閣,更是喜事,方才被云鶯拂了面子,現(xiàn)下她自然要來笑話云鶯這個無人要的老姑娘。
銀箏惱怒,想要分辨幾句,云鶯卻抬手阻攔,冷淡的說道:“確實可惜,聽聞上上月王公子一妾室無故失蹤,上月王公子一妾室落了個一尸兩命,你我怕是無再見之日,善自珍重。”
說完,不待云柔開口,云鶯便擦著她的肩離開。
云柔被銀箏抱著的琴撞向欄桿上,聽了這話,心中生出一陣寒意,笑容盡數(shù)褪去,面色由紅轉白。
怒氣沖沖的回頭瞪著云鶯的身影,氣急敗壞道:“何時有人愿意請你出閣你再來操心我吧。”
銀箏抱著琴聽到哼了聲,“不知好歹,別人都道王家是火坑,偏她這樣高興。”
“她自然覺著自己能成為那個特殊的人。”
王家確是揚州望族,富貴無比,可王家大郎出了名的風流,后院妾室通房不知凡幾,偏生王家少夫人脾氣厲害,可勁磋磨妾室,只去年,王家便死傷失蹤數(shù)十名妾室,少夫人娘家乃是縣令,大小是個官,王家只能縱著,那些妾室也只能枉死了。
可總有人覺著自己能成為這萬中無一的人物,火中取栗,殊不知她們這樣的風月女子,對上娘家雄厚的主母,毫無生還之機。
這樣的富貴,云鶯萬萬不敢去賭。
待云鶯回來,已過去些時辰,她抱著拂枝琴進屋,屈膝致歉,“讓公子久等,不知裴公子想聽哪首曲子?”
裴燼半倚在窗前的紫檀木螭紋榻上,左手撐著石青色金絲引枕,右腿屈起閑適的靠在窗邊,右手搭在膝上,視線掃過她,見她換了一身衣裳,眼底有些興味,慵懶的開口,“你覺得我想聽哪首?”
云鶯觸及他眼里的揶揄,仿佛是發(fā)覺了她的小心思,有些窘迫的低頭,擺好拂枝琴,在月牙琴凳上坐下,“《十面埋伏》可好?”
云鶯想他是軍中之人,想必喜歡這樣激越磅礴的曲子。
可裴燼卻搖頭,“太吵。”
云鶯一噎,淡然更換曲目,“《高山流水》公子可喜?”
這首曲子可是傳世之作,向來為文人墨客所喜。
誰知裴燼亦否決,“太假。”
云鶯指尖微緊,抿了抿唇,打心底里覺得這人真難伺候,文武都不喜。
裴燼偏頭望著她,遠遠的,兩人的視線又對上,“你在心里罵我?”
雖是問句,卻是篤定的語氣。
云鶯心中一緊,連忙垂眸,嗓音甜軟,盡是嫵媚嬌柔之態(tài):“鶯鶯不敢,鶯鶯見識淺陋,不能得知公子心意,還望公子示下。”
“嗤,”裴燼收回視線,闔上雙眸,“就聽《芳菲》,聽聞這是你自創(chuàng)的曲目,名揚百里,不聽豈不可惜。”
“公子謬贊,既然公子想聽,鶯鶯無有不從。”云鶯心頭提著的那口氣放下,分明兩人初見,可總覺著這位裴公子對她似乎十分了解,連《芳菲》都知曉。
這原是她十三歲時自創(chuàng)的曲目,一曲動揚州,自此奠定了她在云樓的地位,若要聽這曲,自然不難。
云鶯低眉垂眼調試琴弦,確保無誤,瑩白手腕微抬,粉嫩指尖撥動琴弦,泠泠之音流淌在屋內。
《芳菲》原是以春日桃花為題的一首詞,鶯鶯的生辰在三月,正是桃花競相綻放之時,也是她初初被賣到云樓之日,義母抬頭瞧見桃花樹上的春鶯,為她取了“云鶯”一名,而她卻看中了滿樹芳菲,迷了眼,也迷了此生之路。
曲子前調頗為輕快,仿佛瞧見滿樹桃花,可隨后桃花繽紛落下,垂落在雨夜的污泥里,但尾調卻又如旭日初升,新的一日開始,一朵又一朵桃花綻放,仿佛落在污泥的花兒不曾存在。
人人都道這是一曲充滿勃勃生機的曲子,裴燼聽了卻皺眉,時人常物明志,可他卻并未聽出云鶯對未來的憧憬,反倒覺著她把自己比喻成了那朵掙扎在雨夜,無人問津的落花。
裴燼打眼望去,見她沉浸在琴聲里,面容恬淡,可姣好的容顏中卻掩不住一絲愁緒,十指纖纖,白嫩似蔥段,宛如在用指尖起舞。
視線落在她白皙修長的脖頸上,眼前似乎閃過一抹血色,裴燼眸色驀然一寒,搭在膝上的右手攥成拳。
云鶯彈完一曲,確保并無失誤,這才放心的揉了揉指腹,她從未哪次彈琴像今日這般神思緊繃,生怕哪個調兒彈錯了,讓裴公子不喜。
一萬兩雖多,可她真心覺著自個沒能力去掙,只能祈禱他日后別再來云樓。
待云鶯抬頭看去,裴燼已然恢復了那副淡漠模樣,從榻上翻身而起,理了理衣擺不急不緩起身。
云鶯也徐徐站起,屈膝一禮,“鶯鶯獻丑了。”
裴燼走到云鶯跟前,低眸看著那把拂枝琴,“是把好琴,不過你的琴音更妙,不愧為琴音仙子。”
云鶯從前得過的贊譽眾多,可如今聽見裴公子的贊譽,她沒覺著欣喜,反而越發(fā)心慌,卻不得不嫣然一笑,以表謝意,“多謝公子謬贊。”
還不待云鶯將笑意收斂,裴燼撥弄了一根琴弦,發(fā)出清鳴之聲,他忽然抬眼與她對視:“一萬兩,你可愿隨我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