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姑，可否容我更衣？”云鶯也不知為何，聽聞湯知州府里來人，合該緊張才是，可心中無甚波瀾，許是方才見過裴公子，她從前也見過湯知州，裴公子給她的壓迫感比知州強(qiáng)過百倍。
    云姑瞧了她一眼，是有些素凈，“快些去吧，莫讓湯大人等急了。”
    云鶯含笑應(yīng)下，提裙邁上臺階，云姑在這盯著，云柔不敢放肆，只得咬牙退開，卻又氣鼓鼓揪著帕子，十分的不甘心，為何云鶯次次都有這樣的好運(yùn)氣，走了一個貴客，又來了一個湯知州，真是令人嫉妒！
    立在樓梯上的姑娘們也覺著自討無趣，紛紛離開，那位貴客許是位富商，無甚可怕，可湯知州在揚(yáng)州說一不二，她們哪還敢背后說嘴，萬一云鶯入了知州府，記恨上她們可如何是好。
    遂不過瞬息，就只剩云柔呆呆立著，氣的眼兒都是紅的，她雖被王家以四千一百兩訂下，可王家再富貴，哪比得上知州府的權(quán)勢。
    若是沒了云鶯多好，揚(yáng)州第一美人的名號便落在她的頭上，今日被知州召見的就是她了。
    “姑娘可要挑揀鮮亮些的衣裳？”銀箏喜不自勝，知州是揚(yáng)州的天，對于一輩子也難離開揚(yáng)州的她們來說，比圣上的威勢還大些。
    云鶯卻絲毫不見喜色，輕搖了搖頭，“取那件群青繡八寶紋的襖裙來。”
    “姑娘，那件有些老氣。”銀箏皺了皺眉，難不成姑娘連知州府里頭的富貴也看不上？
    “就那件。”云鶯異常堅(jiān)定，坐到菱花鏡前為自個上了個有些寡淡的妝，不知這一次還能不能躲得過。
    銀箏沒再多話，服侍她穿上襖裙，襖裙到底不如襦裙輕薄，穿著也不如襦裙顯腰身，不過云鶯的底子在這，沒掩蓋了原本的姿色，反而添了幾分端莊。
    云姑原以為云鶯要盛妝拜見知州大人，可瞧她與往日嬌俏嫵媚模樣大不相同，添了幾分沉悶，可也不好讓知州久等，便也只能由著她了。
    幾人乘坐馬車前往云府，云鶯手中攥著一條云青色的帕子，心頭五味雜陳，許是應(yīng)了義母那句話，終究躲不過去。
    湯吉本不想親自來這煙花之地，可不親自瞧瞧揚(yáng)州第一美人，他也著實(shí)放心不下，得確認(rèn)無誤才敢往秦王殿下跟前送吶。
    等了一會有些不耐煩了，又不是等秦王，他在揚(yáng)州向來被人捧的高，還無人能讓他等這樣久，可他也拉不下臉親自去云樓見人，傳出去像什么話。
    云老爺和林氏恭恭敬敬候在一旁，湯知州突然上門說要請?jiān)弃L出閣，林氏心里頭不安，卻又無可奈何。
    正如她方才與云謙所言，貴人們想要，她哪敢不從。
    湯吉正想催促時，忽然一陣風(fēng)吹過花廳，有淡淡的桃花香拂過，他抬眼看去，就見一人背光而來，步子邁的小，裙擺幅度極微，看著就像是個重規(guī)矩的。
    “民女云鶯拜見知州大人。”云鶯蹲身行禮，規(guī)矩嚴(yán)實(shí)，并無風(fēng)月女子的輕浮做派。
    “免了，抬起頭來瞧瞧。”湯吉來了興致，這嗓音聽著舒適，曾聽聞?chuàng)P州第一美人聲如鶯啼，所言不虛。
    “謝大人。”云鶯抬首，卻微微垂眸，不敢直視，她心中雖并無見裴公子的不安，可也曉得湯知州非尋常人。
    湯吉望過去，一張鵝蛋臉也稱得上是花容月貌，可她一身襖裙老氣橫秋，眼神無波，面容老成，言語之間規(guī)規(guī)矩矩，毫無情趣，和湯吉想象中的妖嬈嫵媚差了許多，不像是風(fēng)月女子，倒像是官家小姐，除了嗓音，看著是個端莊溫婉的。
    湯吉皺了皺眉，秦王殿下能看上這樣的女子嗎？秦王殿下身旁可不缺端莊溫婉之人，來花樓不就是想找個媚態(tài)橫生的女子，若是送了這樣的女子去秦王殿下身旁，怎么想都覺得自個腦子有病。
    “你芳齡幾許？”湯吉看云鶯年歲不小的模樣。
    “回大人，民女年十七。”
    湯吉一聽臉色就拉了下來，在大豫，女子十三四便開始議親，年過十五便出閣，少數(shù)留至十六，十七還未定人家的少之又少，云鶯若真是揚(yáng)州第一美人，怎會現(xiàn)在還留在云樓，看來名不副實(shí)啊，他搖了搖頭。
    “云夫人，這便是云樓最標(biāo)致的姑娘？”
    林氏只一眼便曉得云鶯不愿同湯知州離開，也不便拆穿，只能諾諾點(diǎn)頭，“回大人，云鶯確是我們這最出挑的姑娘。”
    一時之間，湯吉失望至極，同是男人，他自然曉得妖嬈嫵媚的女子更得男人喜愛，花樓女子，出挑的不就是那股子輕浮勁兒，會嬌滴滴的逗趣嗎？云鶯瞧著索然無味，秦王殿下如何能瞧得上。
    還得花費(fèi)九千兩，若是個嬌滴滴的美人，他咬咬牙也就出了這銀兩，可這般寡淡的似泡了七八遍的茶湯，著實(shí)不值九千兩。
    “大人，是否有何不妥？”林氏的指甲緊緊地攥著手心，生怕云鶯惹惱了湯知州。
    “罷了，我瞧著她也不值九千兩，權(quán)當(dāng)本官今日白來一趟。”湯吉起身拂袖離去，心情并不大好，連揚(yáng)州第一美人都不行，又得去哪找“洛神”，愁吶！
    “恭送大人！”
    湯吉離開，云老爺隨之離開，云樓的事大多是林氏在管，他也懶得插手。
    林氏向云鶯招了招手，拉著她坐到榻上，語重心長道：“鶯鶯，我瞧著知州府里是個好去處，你為何也瞧不上？”
    湯知州是揚(yáng)州的天，日后許是還能更進(jìn)一步，若是能落在知州府里頭，鶯鶯略施手段，許是有個安穩(wěn)的前程。
    云鶯低著頭，喏喏道：“義母，并非我瞧不上知州府，而是義母您想想，我在揚(yáng)州十年，前兩年正是好年紀(jì)不曾見知州上門，如今卻要見我，您覺著他是自個看上了我，還是想要買下?lián)P州第一美人去討好貴人呢？”
    大豫權(quán)貴之間送個妾室并不少見，于律法無礙，一旦云鶯成為了可以送人的玩意兒，日后在諸多貴人中顛沛流離，貴人上頭總有貴人，她那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
    皆說好女不侍二夫，可她這樣被人當(dāng)成玩意兒的，便是侍奉了二十個旁人也不會心疼，只道她淫/賤可欺，若是這樣，還不如一頭撞死去。
    林氏聞言感慨萬分，“你說的有理，只是近日不曾聽聞?chuàng)P州來了大官。”能讓知州親自來買女子的，必定是個權(quán)勢不小的官員。
    云鶯似扇子般的長睫顫了顫，無端的腦海里顯現(xiàn)了裴公子的面容，卻又兀自搖頭，他已然來過，若真是想要她，怎會輕易離開。
    “義母，今日鶯鶯給您添麻煩了。”云鶯著實(shí)過意不去，若不是遇到義母，怕是連夜便將她送去知州府上獻(xiàn)媚。
    “是大人自個說不要你的，又不是你拒了他，也礙不著我。”林氏搖了搖頭，云家年年都是征稅大戶，不至于輕易便被知州記恨上。
    林氏看著她，忽而想起一事，試探著問：“鶯鶯，你拒了貴客又拒了知州，莫不是想等薛公子回?fù)P州吧？”
    云鶯怔了怔，垂眸婉聲道：“義母，您想多了。”
    林氏悵然嘆道，“那便好，薛公子已然考取舉人的功名，學(xué)富五車，此次入京，春闈必定有所成就，雖從前你與他有那樣的緣分，到底如今已是不同，我瞧著薛夫人不會應(yīng)允，即便為妾，薛公子將來的正頭娘子怕是也難容下你。”
    說來說去，林氏也有些心酸，鶯鶯多好的姑娘，可惜命途坎坷。
    “我曉得，義母放心，我絕無非分之念。”
    云鶯從花廳離開，沿著回廊往外走，回廊邊種了幾株桃樹，此時桃花開的正盛，滿樹芳菲。
    薛家院里頭也有這么一株桃樹，她初到薛家時才三歲，已記不清那些事，只聽薛夫人說是用三兩銀子把她買來的，本想留著她給薛承煦做童養(yǎng)媳，可惜她六歲時，薛老爺逝世，薛家的頂梁柱倒了，薛夫人還要拉扯比云鶯大兩歲的薛承煦，便想將云鶯賣了。
    那時她尚小，在薛家相處三年，已把薛夫人當(dāng)作娘親，哭鬧著不肯走，薛承煦也攔著薛夫人想留下她，可薛夫人卻將薛承煦關(guān)了起來，將她打了一頓不敢再哭鬧，隨后把她賣進(jìn)云樓。
    兒時的事本該隨著時日漸長忘了，許是那頓皮開肉綻太過疼了，至今也刻在心上。
    當(dāng)初沒得選，她和義母說自愿留在云樓，不過是世事相逼罷了。
    她不怪薛夫人，本也不是親娘，世上人人都在為碎銀幾兩奔波，她又何苦要一個非親非故的人拉她一把。
    可不曾想到，她揚(yáng)名之后，薛承煦找來，訴了諸多心緒，約定來日必定娶她，卻被薛夫人知曉，上門將她羞辱一頓，那時薛承煦已是秀才，薛夫人嫌她是風(fēng)月女子，會玷污薛家門楣。
    云鶯冷眼看著那場鬧劇，仿佛是局外人，她本也沒將薛承煦的話放在心上，入了風(fēng)月門，便是風(fēng)月人，一步錯，步步錯，薛夫人還盼著薛承煦撐起薛家的門楣，又怎會讓他沾染風(fēng)月女子。
    年初，薛承煦入京前又來找她，承諾待他考取功名，會帶她離開云樓。
    瞧，從娶她到帶她離開，一字之差，已謬之千里。
    這些年接觸的富貴公子何其多，任誰嘴上說的天花亂墜，她也不信半個字，薛承煦亦如是。
    哪怕薛夫人曾將她賣入云樓，可她心中還是感念當(dāng)初把三歲的她買下，給了她一口飯吃，沒讓她餓死，遂她不會去蹚薛家的渾水。
    今日義母不提，她都要忘了，云鶯隱約覺著，待薛承煦再回?fù)P州，她怕是已離開了云樓。
    可會去哪，她不知。
    “姑娘小心臺階。”銀箏扶了她一把，從花廳出來她便走神，這下連路也不瞧便要往下踩，要是摔著了可如何是好。
    云鶯回神，有些委屈似的抿了抿唇，“銀箏，我餓了。”
    銀箏瞧她可憐兮兮的模樣笑了笑，“一會我便去拿午膳，姑娘想吃些什么？”
    湯吉回到府中十分愁悶，湯英迎上前來，“父親，云鶯呢，難不成是云家不答應(yīng)？”
    湯吉擺了擺手，在圈椅上坐下嘆了口氣，“我去瞧了，那云鶯許是名不副實(shí)，美則美矣，卻絲毫無花樓女子的嫵媚多情，倒是規(guī)矩端莊，這樣的女子秦王見的多了，有甚趣味？”
    湯英心生疑惑，他曾見過云鶯，是個媚色天成的女子，尤其是那把鶯聲軟語的嗓子和那雙秋水盈盈的桃花眸，再加上不足一握的裊裊柳腰，勾得揚(yáng)州城里多少兒郎魂不守舍，這和父親口中描述的端莊可差之千里。
    “父親見的真是云鶯姑娘？”
    湯吉抬眼掃過，眉宇間有些不耐煩，“諒云家也不敢拿旁人誆我。”
    “也是。”湯英頷首，他見云鶯已是兩年前，許是如今長的不如過去，這也是有的。
    “那父親該如何是好？若不然再去其他花樓瞧瞧？”
    湯吉未開口，卻有一女聲柔柔傳來，“父親讓我去試試罷。”
    湯英回頭，就瞧見自家小妹湯雅帶著丫鬟上來奉茶。
    湯雅將茶盞遞給湯吉，巧笑道：“父親，女兒愿意為您分憂。”
    “這如何使得？你母親近日在為你挑選佳婿，讓你去伺候秦王無名無分，太過委屈。”湯吉就這么一個女兒，自小嬌養(yǎng)，也出落的亭亭玉立，若是給秦王做個側(cè)妃倒也使得，無名無分的侍妾就太過委屈了。
    “父親，王爺若真瞧得上女兒，看在父親的面子上，最差也會是個庶妃，怎會無名無分。“
    湯雅幼時曾在京中見過秦王一面，芝蘭玉樹，儀表堂堂，如今大豫上下皆傳秦王殿下器宇軒昂，文武雙全，湯雅自然心生向往。
    湯吉還在猶豫，他不想用女兒去賭，“雅兒，王爺脾氣暴戾，是戰(zhàn)場殺伐之人，并不好相處。”
    若秦王是個好性子的主，湯吉也就不必如此費(fèi)心討好他了。
    秦王征戰(zhàn)殺伐五年，西疆人人都道他是殺人如麻的“修羅閻王”，暴戾恣意，性情乖張。
    這些傳聞湯雅自然也曉得，她只道：“父親，秦王還未立正妃，聽聞此次回京圣上便要為他選定正妃，女兒愿意一試。”
    富貴險中求，若是成了，那便是萬人之上的權(quán)勢。
    湯吉聞言心中一動，沉默不語。
    暮色沉沉，玄凌伴著夜風(fēng)從外邊回來，看見方定一臉焦慮，“發(fā)生何事了？”
    “嘶，小點(diǎn)聲！”方定拽著玄凌走到墻角，“湯吉事沒辦成，我不敢去回稟，要不然你去？“
    玄凌睨了他一眼，慌忙掙開，“我不去，我還有事。”
    湯吉辦的什么事玄凌自然曉得，他可不敢去觸霉頭。
    “哎你這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方定也不想去，這才特意等到玄凌回來，死死拽著玄凌不讓他走。
    兩人拉扯之間，沒瞧見裴燼從書房出來，負(fù)手立在檐下，玄衣墨發(fā)，面容沉靜無波，瞧著像是黑夜里的鬼魅。
    “方定。”
    方定后背一涼，不敢耽擱的回稟，“主子，湯吉沒將云鶯姑娘帶回來，云姑娘故意扮丑，湯吉沒瞧上。”
    裴燼一聽深邃狹長的眸中添了幾分冷厲，眉宇間攏起郁氣，他抬步離開院子，語調(diào)森冷，“別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