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卯時,天微涼。
白瓷一很少在這個時間醒,但他的確就在這個時間醒了,醒了就看枕邊沉睡的男人,眼簾閃了幾閃,忍不住湊上去在他唇上輕輕印下一吻,姜原卻像踩空似的動了一下,白瓷一愣了愣,須臾,對上他溫軟的目光,道,“抱歉,吵醒你了?!?br /> 自參戰(zhàn)以來姜原便很少休息,接到原云疏的信函后又徹夜不歇連著數(shù)日奔波,身體已經(jīng)疲累至極,這時候應(yīng)該是睡的雷打不動的,但由于幼時不分晝夜的逃亡,他“聞微而動”的提防本能已深入骨髓,牢不可滅,那一吻的確驚動了他,不過也只是那么一下,很快他就想起自己身在何處,身邊人是誰。
望著白瓷一眼中的不安,他笑著搖搖頭,“沒有?!?br /> 白瓷一道,“那你再睡會兒,我保證一動不動?!?br /> 說著話他就往回躺,姜原卻追過去,臉埋進他的頸窩。白瓷一抬手在他發(fā)間細細摩挲,“一會兒去我家吃早飯吧,想吃什么,我讓廚娘做?!?br /> 姜原貼得他更緊,輕輕“嗯”了一聲。
一大清早,街上并沒有幾個人,偶有認出姜原的,免不了跑過來一陣感激涕零。白瓷一耐心等著,等這些人都走光了,便與他肩挨上肩,壓著似要跳出喉嚨的緊張握住了他寬袍下的手……轉(zhuǎn)移注意力似的說了一句,“姜原,你喜歡吃什么?”
這個問題白瓷一明里暗里問過很多次,每一次都得不到確切答復(fù),正當白瓷一懊惱自己轉(zhuǎn)移注意力的火候忒差時,姜原輕聲說了兩個字,“栗子?!?br /> 白瓷一似不敢相信似的望著他,“栗子?”
姜原道,“栗子?!?br /> 劇烈的歡愉在白瓷一身體里爆了出來,恨不得立刻買下肅州城內(nèi),不,整個蕙蘭王朝的都買給他,漏一個都不行,再把栗子樹也都包圓了,錯開時令,一年四季,想什么時候吃就什么時候有。他放眼四望,前面剛好一家賣栗子的,剛才還覺得吵的叫賣聲現(xiàn)在聽起來格外親切,他拉著姜原過去,在竹筐里捏一個剝了皮給他,“給。”
姜原接過來放進嘴里嚼了兩下,面容微有異色,白瓷一看在眼里,察覺到那絕不是喜歡的模樣,恍然間一個念頭竄了出來——怎么這么巧,他想吃栗子前面就有賣栗子的。如果前面是賣包子的,他會不會說他喜歡的是包子?
果然,姜原對他還是心存堤防,喜好方面仍然不會對他流露半分。他默默拿出錢袋,在老板賣力的吆喝聲中結(jié)了剛剛那一顆的賬,低頭往前走,心里沉甸甸的。
姜原見他這副模樣,心下了然,走了一會兒忽然道,“那天很冷,我又幾日沒怎么吃東西,整個人又冷又餓,叔叔跟變戲法似的塞給我一兜熱騰騰的東西,他說,這叫‘栗子’,我食量很少,但那次,一整兜栗子都進了我的肚里。”他微提了唇角,似在回憶遙遠的另他難以忘懷的味道,“很香,很甜?!?br /> 他說的很隱晦,但白瓷一不難想到,“那天”就是許之棠帶他逃離肅州的那天,那是十年前了,他才八歲,朝不保夕的逃亡,食不果腹的饑餓,一視同仁的天寒地凍,是以,那兜栗子才會給他留下這么深的印記。
原來,時過境遷的不僅僅是人。
白瓷一心底涌出無限心疼,想抱住他,抱的緊緊的,讓他溫暖,讓他無憂,讓“時過境遷”也成為往事,永不再讓他煩擾。姜原卻無甚輕重,云淡風輕的好像話里的主角不是他一樣,腳依舊不緊不慢的走著,發(fā)現(xiàn)白瓷一沒有跟上來時,回身,道,“我餓了?!?br /> 白瓷一咬了下嘴唇,緊跑兩步追上他,想著,細細的想著。
到家后,他跑進廚房,小心看了眼落在后面的姜原,悄聲對廚娘道,“孫媽,你能不能新制一道菜,就……讓人吃了這頓想下頓,吃了下頓還想下下頓,就是要出遠門了也得掂量掂量外面有沒有這口,一想外面沒這口,就不舍得走的那種?”
孫媽以過來人的眼神瞅他,捂著嘴呵呵的笑,“懂,公子放心吧,一會兒就給您送屋里去。這里油煙大,趕緊出去,還有啥想吃的,讓鶯兒過來傳個話就行,這一晚上沒回來的,趕緊回去歇著?!?br /> 白瓷一,“謝……誒,你怎么知道我昨晚沒回來?”
孫媽換了副擔心他挨揍的表情,“這幾天你天天不著家,大爺就已經(jīng)很生氣了,昨晚又在你院里等到了快天亮,也不見你來,發(fā)了好大一通火?!?br /> 鬧到孫媽都知道了,看來大哥的火氣的確夠燒沒一座城的,得趕緊請罪挨罰的好。白瓷一問,“大哥在家嗎?”
孫媽道,“一大早就去店里了,大爺這病剛好,可別再累壞了。”
白瓷一面露不安。
孫媽媽安慰道,“哎呀,我也就多嘴這么一說,大爺身體好著呢,可別難受了,快回去吧,一會兒就把菜給你送過去,保證你‘馬到成功’。不過,話又說回來,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公子要能幫幫大爺,大爺不知道該有多高興呢,要再能早點娶妻生子,大爺?shù)牟】删湍芎盟??!?br /> 白瓷一默然不語,孫媽又催了一遍,他才往外走,穩(wěn)穩(wěn)情緒,走到姜原面前,笑著道,“走吧,先去我房間等會兒。”
姜原并未依言而動,孫媽的話他聽到了。
——要再能早點娶妻生子,大爺?shù)牟】删湍芎盟?br /> 白瓷一問,“怎么了?”
姜原道,“我想看看那幅畫?!?br /> 白瓷一想了下,“我之前競拍的許先生那幅?”
姜原點了下頭。
白瓷一有些遲疑,“呃……”
——白瓷一躺在床上,手里卻是那幅畫軸,黑暗中,他糾結(jié)的在床上翻來覆去,最終,他吐了口氣,雙手用力扯開畫軸,一下一下撕的稀爛……
他道,“拿回來那天晚上,我就……銷毀了,因為上面的瑕疵會讓我控制不住的糾纏你找許先生,不然,我也會親自去找,那就著老妖婆的道兒了?!也皇怯幸庖C瀆許先生的。我確實也是太沖動了,沒想周全,抱歉?!?br /> 姜原道,“無妨,等哪天見到了,再央叔叔畫一幅吧。”
聽他不排斥自己跟許之棠見面,還能讓他為自己作畫,白瓷一不由自主涌出一股被徹底接納的歡暢,眉眼間露出藏也藏不住的笑意,“嗯?!?br /> 兩人走去白瓷一的院子,剛進屋,院門口就傳來一聲響亮地叫喚,“白瓷兒,白瓷兒,你他娘的可算回……”
他野馬奔騰似的步伐看到白瓷一身邊的“閻王”時,登時一個回旋轉(zhuǎn)了方向,嗖的一口涼氣,嚇得魂飛魄散,他想跑,想留著這條小命多看幾眼花花世界,可腳就像扎進了石板地,心肝肺都被吸的往下墜。
白瓷一調(diào)侃道,“你這造型有點兒別致啊?!?br /> 別致你大爺!李陵在心里哭著罵,還不都是因為你,這下好了,沒看住你不說,還當著閻王的面兒罵你,我不是找死么。
李陵怕姜原白瓷一是知道的,他走過去,小聲道,“姜原很好的,沒你想的那么可怕,正好一會兒孫媽就把飯菜送來了,你留下來吃,有什么誤會當面說清了。省得以后……你再被嚇得少活幾年。”
他本想說,省得以后,我夾在你倆中間,哄了這個勸不了那個。
李陵梗著脖子,“我娘等我回家,我得走?!?br /> 白瓷一道,“你什么時候這么聽你娘的話了?再說了你才剛來,不在我這兒踅摸點兒東西,能空手走?”
李陵把聲音壓進喉嚨里,氣急敗壞,“你丫做個人吧,老子辛辛苦苦幫你那么多,你丫就看見那個?”后背頂著的能把他燒成渣渣的兩道火舌,讓他不敢明目張膽的瞪白瓷一,他磨著后槽牙擠出個笑,懟他一個“您老就放過我吧”的毒辣眼神,怪可憐見地說,“一年半載的我也就只有這么一天能跟我娘吃頓便飯,我得走,必須走?!?br /> 說著,他就要跑,剛跑了一步便又剎車,用剛才的姿勢原地扎了根。只聽姜原道,“等等?!?br /> 白瓷一聽著,這話溫和親切。
李陵聽著,這話要命,要了他的老命。
他慢慢轉(zhuǎn)過僵硬的身體,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二公子,您吩咐?!?br /> 姜原走到他面前,別有意味的看了他一眼,提步朝門口走去,李陵眼明腦清的像他肚子里的蛔蟲,立馬就跟了過去,走之前,還用手反方向推了下白瓷一,白瓷一被推的突然,趔趄了下才站穩(wěn),望著他倆背影,最后落在姜原身上,不滿又不解,“這么明目張膽的支開我?”
姜原在門外停下,正色道,“請李公子替我去趟檁城?!?br /> 李陵正點頭哈腰盼著少受點罪,一聽他不僅沒找自己算賬的口氣,還這么客氣的“委以重任”,心里雖有不樂意,一時間也少不得受寵若驚,他小心翼翼的看向姜原,支棱起耳朵聽他的吩咐。
白瓷一逐漸焦躁。
一杯茶的功夫后,姜原回來了,看著一臉求告知的白瓷一道,“檁城那頓飯錢不給總歸是過意不去,正好李公子要去檁城,就拜托他幫忙把銀子送過去?!?br /> 我信你個鬼。李陵那小子才不會輕易離開溫柔鄉(xiāng)呢。
不過他能主動給個臺階,白大公子還是很愿意順著往下跑的,心情馬上大好,正要說話,孫媽端著一個大托盤喜氣洋洋地走了過來,朝白瓷一和姜原點了下頭,進屋把托盤上的菜肴、甜點、粥、碗筷一一擺在桌上,左右看了幾眼,疑惑道,“公子,陳小姐呢?”
白瓷一道,“陳小姐?哪個陳小姐?”
孫媽嗔怪道,“還能有幾個陳小姐,前陣子跟您定過親的陳小姐啊。這幾天,陳小姐可天天來,一來就是坐半天,”她指著飯桌上的碧波筍,“這是陳小姐最喜歡的一道菜,每次來都點名要這個,怎么,她走了?”
定過親?
姜原心底反復(fù)拆解這三個字。
白瓷一萬分不解,“她來干什么?我不都跟她解釋清楚了嗎?還有啊,不是‘定過親’,是快要定親被我拒絕,我已經(jīng)拒絕她了?!?br /> 姜原沸騰的情緒忽地就冷卻了。
見白瓷一一語撇清跟陳小姐的關(guān)系,不似害羞作態(tài),孫媽臉上的喜氣兒逐漸消失,也不懂了,“這可就奇怪了?!L兒,鶯兒?這丫頭,你站那干嘛呀?”鶯兒磨磨蹭蹭從角落里鉆出來,“都是你隨身伺候的,你也見過那玉佩,你來說說,怎么個情況。”
白瓷一,“玉佩?什么玉佩?”
鶯兒低著頭不說話,一臉的不悅和委屈扎進了姜原眼中。
孫媽催道,“你呀,將來是要嫁主子的,可要是攔著主子娶正妻就是你的不是了??彀咽虑樵颈镜母嬖V公子?!?br /> 白瓷一炸毛,“嫁主子?什么嫁主子?”
他下意識的看姜原,生怕他好不容易才拉回來的人被這通混語氣跑,但姜原的臉色變了,他不禁叫道,“姜原?”
姜原想起了那晚白瓷一撩撥鶯兒的一幕——那么下意識的反應(yīng),絕不是醉酒后的輕薄。
鶯兒的反應(yīng)印證了他的猜想。
她沒覺得孫媽的話有什么不妥,連黃花大閨女的羞赧都沒有,好像她生來就是給白瓷一做妾的,抑或者,她已經(jīng)做了妾室該做的,只欠那一紙名份,所以,她才這么有恃無恐的直等著孫媽叫才出現(xiàn)。
她一臉“你做下的事你就趕緊認”的乖張看著白瓷一,“陳小姐有公子給的玉佩,白玉環(huán),綠穗子的那個……公子您別這么看我,指定是您給出去的,不然她怎么會有?她還說,只要公子定了日子,嫁妝都不要,馬上就能嫁過來。”
白瓷一氣的左右找不著話,原地走了幾步,才道,“我玉佩丟了,還是你提醒我的,不記得了?”
不是不記得,是不信。
沈岸大軍凱旋那天,街上人山人海的,誰知道你是丟了還是趁機摸著人家的手,把玉佩交代出去了。
鶯兒嘟噥,“怎么就那么巧,偏偏被她撿去了。你肯定是撩撥她給撩出去了?!?br /> 這話姜原聽到了,順著這句話,他想到了許多白瓷一以往的浪蕩行徑,認識的不認識的,街上碰見的,追著人家去的,他都能撩撥半天,從肅州到蒼梧,女人被逗得“銀鈴般”的笑聲變成了能轟炸一整個夏天的雷。
他的臉色愈發(fā)陰沉,像熟睡中被吵醒的雄獅,隨時都能暴起將獵物撕咬的粉身碎骨。
白瓷一慌了,“沒有的事兒,丟了就是丟了,你們……”
孫媽又道,“公子,陳小姐人挺好的,跟你門當戶對,你趕緊娶了她,鶯兒也好上名份啊?!?br /> 鶯兒:“孫媽說的真對?!?br /> 白瓷一,“你閉嘴?!?br /> 鶯兒:“王公子跟你同歲,孩子都有兩個了。”
姜原掉頭走。
白瓷一趕緊追上去,“姜原,你聽我解釋?!敝钡介T口,他才把姜原擋下,急切道,“我不是,我沒有,我跟那個陳小姐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你信我,你相信我好不好?”
對姜原而言,“信任”太奢侈,他一語不發(fā)的看著白瓷一,那目光分明是宣告他們二人關(guān)系到此為止的冰冷。
他推開他,頭也不回,大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