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沈岸隱憂的看著姜原,趕來匯報的話也不敢輕易出口,又過了一會兒,等他寒著臉把劍插進劍鞘才道,“公子,阿塔潘的人頭已經(jīng)裝箱,鄧將軍和將士們也已做好準備,可隨時集隊出發(fā)?!?br /> 姜原周身籠罩著森冷,聞言轉身走去帳外,走到隊伍前忽然問,“還沒招?”
他問的便是趙映真來搶的那個活口,也是交給沈岸去辦的正事,沈岸似有顧慮似的避開他審視的目光,猶豫不決,“招了……”
姜原道,“說下去?!?br /> 沈岸看了他一眼,心知這種狀態(tài)下著實不易再火上澆油,可偏偏姜原的目光太有壓迫感,讓他連暫時性的隱瞞都做不得,他只得道,“阿塔潘的確不是一個人來的,幫他的是……你的二表兄,丹陽城二公子原云疏?!?br /> 姜原眼眸似聽錯了般晃了一下,問,“誰?”
沈岸看著他,“那黑臉漢子是原云疏的護衛(wèi),從前年開始就一直護著原云疏游說叛亂城邦,原云疏對他很信任,跟人議事時也從來沒避開過他?!彼〕鲆环莨罱唤o姜原,“這是他的供詞,里面有原云疏與各城邦達成合作的條件。蒼梧、墨城、六道灣的事兒也都對的上?!?br /> 姜原沒接,眼眸沉落,眉心緊鎖,胸口微微起伏,與原云疏落子走棋、閑茶言歡的畫面一幕幕襲來,他不敢相信,意善清雋如他,超塵脫俗如他,高雅凜正如他,那艘船,那條星河,那個人……怎會如此!
可事實已經(jīng)擺在眼前,沈岸雙手呈上的供狀像毒蛇咬著他的心,他聲音極低極怒,“護主不利,叛主求榮,該死!”
此話一出便是要把那黑臉漢子推到軍前斬首示眾了,沈岸卻并未聽令,等姜原怒視催促的目光投來才低頭道,“那漢子已經(jīng)咬舌自盡了。”
姜原皺眉,“死了?”
沈岸道,“他知道大勢已去,負隅頑抗沒有任何意義,說的這些早晚我們也是要查清的,不如坦白交代以為他的主子求一個體面。事實上,這也是他開口的唯一一個條件,——一旦我們找到原云疏,不可上刑,不可施辱,必要對他以禮相待。”
以禮相待?
原云疏是何等心高氣傲的人,即便姜原以拜天地父母之禮相待都難以撫平他一敗涂地的恥辱。
姜原喉結滾了幾滾,抓了韁繩,翻身上馬。
沈岸道,“這份供狀如何處置?”
姜原面無表情,道,“攻下宣城后,交給鄧春?!?br /> 宣城地處肅州和丹陽的中間地帶,是肅州打通南向路線的關鍵一城,三十年前,城主季平跟老肅北王姜政打了一仗后,便開啟了裝孫子模式,只要肅州給他利好,他便臣服,只要肅州內亂,他便拉幫結派趁火打劫。
姜桓繼任肅北王時,肅州正處在元氣大傷、未及修好的局面,季平煽動肅州附屬城邦及搖擺邦共五路大軍攻打肅州,姜桓憑借過人的膽識和氣魄,親入宣城,歷經(jīng)一天一夜的談判后,最終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
但時至今日,季平都并未真正臣服肅州,他和他的宣城依然是搖擺邦和部分附屬邦為謀私利而蠢蠢欲動的旗標,拿下季平,徹底接管宣城,于姜原而言,是結束戰(zhàn)局、穩(wěn)固地位的迫在眉睫之舉。
趙映真的車架趕到南城營帳時,姜原已經(jīng)帶兵出城,她怒斥孫和,“他帶走了多少兵?”
孫和跪地磕頭,“八百,都是擊殺阿塔潘的那幫兵。老祖,屬下愿將功補過,帶兵追回姜原?!?br /> “早干嘛去了,八百人集結出城,你一點兒都沒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追回?用你那兩千兵嗎?孫和,肅州現(xiàn)在就是座空城,一打就碎的空架子,怎么,你還要上趕著把肅州往檁城嘴里送嗎?”
“屬下不敢。”
趙映真深深的吸了口氣,平復這一天下來接二連三的攻心怒火,頓了頓,道,“這件事是我大意了,原本我想著姜原只是跟我作對,唱反調,沒想到他會趁勢進攻宣城,他若打贏了對肅州也是好事,只是接管宣城的人絕對不能是他指派的人,相國,馬上給黃之易送急報,讓他務必搶在姜原前面,接管宣城政務?!?br /> 周知春低頭道,“是。”
四天后,姜原帶兵趕到宣城城下,見到了駐守在這里的黃之易將軍,他把裝阿塔潘人頭的箱子抬到他面前,命人打開,道,“季平仰仗的是阿塔潘和丹陽城,如今阿塔潘已死,丹陽城自顧不暇,把人頭送進去,季平投降指日可待?!?br /> 他說起丹陽城時毫無情緒波動,似乎身體里流著的另一半血跟丹陽毫無關系。
黃之易已經(jīng)接到趙映真的急報,他道,“二公子說的在理,我已經(jīng)命人去跟季平談,按照以往慣例,他會列出詳細的投誠條件,到時……”
姜原打斷他,“投誠條件?反反復復這么多次,怎么,黃將軍還信他的白紙黑字?”
黃之易道,“權宜之計,信又何妨。二公子,你只是打過肅州一戰(zhàn),多少利害關系你并不知道,既然人頭送到,我也領了你的好意,那就恕不遠送了?!?br /> 姜原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轉身離帳。
次日,負責入城跟季平談判的官員被懸尸宣城南城門上,黃之易知道消息后,震怒之余想到了昨天姜原離開時看他的眼神,一股冷寒的顫栗爬滿了脊梁骨,對心腹道,“姜原心狠手毒,膽大包天,這件事十有八九就是他做下的,為的就是逼我出戰(zhàn),他好趁機奪利,拿下宣城?!?br /> 心腹道,“姜原年輕氣盛,經(jīng)驗不足,兵也只有八百兵,就算打進城了,只要我們運作得當,宣城政務都不可能到他手上。眼下,令官的尸體將士們都看到了,不殺季平難以平軍心。將軍,下令出兵吧?!?br /> 黃之易看著宣城地圖,思量片刻,把手下的兵一分為二,猛攻宣城南北兩個城門,這一仗從巳時打到酉時,酉時過半,北城門破。
姜原對鄧春道,“鄧將軍,你帶四百人從北城門進,入城后不要戀戰(zhàn)直接攻去城主府,接管政務大印后,宣城就是你的?!?br /> 鄧春睜大了眼睛,“二公子,我……”
姜原眼中不容辯駁的信任與器重讓鄧春動容的半天沒有說出一句話,他抱拳半跪,內心是以死報答姜原的知遇提攜之恩。
鄧春走后,姜原對沈岸道,“季平能牽制黃之易這么長時間,城內軍力不可小覷,你帶二百人幫鄧春掃清城內儲備?!?br /> 沈岸領命離開后,景三急眼了,“公子,我呢?我不能閑著啊?!?br /> 姜原道,“剩下的二百人你帶著,去南城幫黃將軍?!?br /> 景三道,“幫他我沒意見,可這么一來,你身邊沒人了啊,萬一碰上阿塔潘殘兵,你危險啊?!?br /> 姜原道,“我沒事,你快去吧。”
這么長時間以來,景三也算摸準他的脾氣,既然他說沒事,那就沒事吧,反正也勸不動。景三抱拳后拔腿走了。
眾將殺向宣城。
廝殺吶喊近在耳畔卻又遠在天涯,姜原有些怔愣的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腦海中交替閃現(xiàn)立于船頭遙望星海的原云疏和冷酷無情指揮敵軍殺伐殘戾的原云疏,待二者艱難的合二為一后,他翻身上馬朝肅州方向疾馳,整整三天三夜,他騎著馬找遍了所有能藏身的地方,都未見原云疏的蹤跡。
肅州城內又恢復了往昔的熱鬧繁華,茶館酒肆多有扎堆兒議論的,十有八九說的都是姜二公子救肅州于危難之間的溢美之詞,王金聽到了,不滿道,“那小子就是運氣好,要沒那場大風,他還能贏?嘿,他要能贏,我管他叫爺爺。”
厥詞一出,附和者竟不在少數(shù)。
支持姜原的人礙于王金的淫威不好發(fā)作,其中一個小年輕嘀咕道,“運氣好也是實力的一部分,換你上,估計還沒這大運呢。”
王金一把揪住小年輕的耳朵,拽的他嗷嗷叫著求饒才松開,指著那幫人罵道,“你們這些人眼皮子忒淺,只看表不看里,也不想想,要不是吃里扒外,以下犯上,姜原那樣的賤坯怎么可能脅迫老祖調動兵馬?”
有人遲疑,“這……”
他一拍桌子,“大家伙可別忘了,丹陽城主原溪亭可是姜原的親舅舅,原溪亭都反了,姜原還會跟肅州一條心嗎?誰敢保證,他打退敵軍不是‘窩里斗’,目的就是要把肅州全須全尾的供手讓給原溪亭呢?”
這話聽起來……也有點兒像真的,一時間,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該作何反應。小年輕蹲在一邊,揉著痛的鉆心的耳朵,翻了幾個白眼,小聲道,“心是臟的,看誰都是臟的?!?br /> 王金神氣的灌了口茶,三角眼一撇瞅見街上站著的白瓷一,白瓷一冷臉如閻王,眼冒怒火,顯然是聽到了剛才那番話,王金挑釁的盯著他,二郎腿一翹,“你踹爺爺那一腳,爺爺還沒跟你算……??!”
白瓷一擲出手中捏的咯吱作響的倆核桃,正中王金腦門兒,王金破口大罵,“好你個姓白的,你……人呢?”
王金捂腦門兒的檔口,白瓷一被折返回來的李陵拖走了,李陵心疼的臉都扭曲,“白瓷兒,我求爺爺告祖母還搭進去五百兩銀子才給你求來的核桃,那是讓你平心靜氣的,你咋個能當兇器呢,多貴啊?!?br /> 白瓷一默不作聲,只加快了腳步。李陵追著他,耐著性子勸,“老白,鳳儀哥已經(jīng)注意到你的苗頭兒了,你要再這么著,我可真沒法子幫你遮掩了。”
白瓷一道,“見不到姜原,我的心靜不下來?!?br />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走火入魔。
李陵搖搖頭,只得陪他去肅北王府,門房一見他們就沒好臉色,一如既往一問三不知外,連平時勸白瓷一不要受姜原牽連的話都沒了。李陵擔憂的想,看來,這對祖孫之間勢必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了。
白瓷一悵然若失的把自己關在院子里,等他剪禿一池海棠后,終于聽到了姜原凱旋的消息,他激動的跑到街上,隔著慶賀的熙攘人群,急切的看過一眾騎著高頭大馬的人,這些人里,沒有姜原。
強烈的失望攥的他心尖顫痛,他叫了聲,“沈岸!”
沈岸循聲望去,看到白瓷一后對景三交代幾句,翻身下馬,擠出人群到了白瓷一跟前,白瓷一急切的問,“姜原呢,他怎么沒跟你們一起回來?”
沈岸閃過一絲驚訝,把他帶到僻靜處,道,“一天前,二公子接到一封信函,提前返回肅州了,怎么,他不是回來見白公子的嗎?”
白瓷一后知后覺的意識到那天跟姜原的激吻是被這個人看去了的,臉微微一紅,道,“沒有?!?br /> 沈岸想了想,“既然沒回來……如果在下沒猜錯的話,二公子可能去見丹陽城的原二公子去了?!?br /> 白瓷一道,“原云疏?”
肅州城北二十里,山隘溝壑,叢林枯草,姜原找到了狼狽不堪,奄奄一息,卻依然保有清雅風度的原云疏,他身邊有幾個兵,聽到馬蹄聲時便拔刀護住了原云疏,看到姜原時,為首的一個充滿敵意的盯著他,卻抬手讓兄弟們退守一邊。
原云疏胸前和腿上都染紅了一大片,他靠著樹干,看向姜原,淺淺一笑,提著一口氣虛弱道,“來得這么快,是以為受傷等你救的人是白瓷一嗎?”
姜原靜靜地看著他,“我知道是你。”
原云疏內心一動,笑容滯了一下,“知道是我還來,不怕有陷阱等著你嗎?”
姜原道,“你不會。”
原云疏愣了愣,過了許久,竟是一句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姜原道,“這真的是你想做的嗎?”
原云疏目光悠遠,似深陷過往的回憶,苦笑了一下,道,“大哥是這個世上對我最好的人,他想做,我就幫他。”
姜原道,“你知道死了多少人嗎?”
原云疏笑的不辨情緒道,“可我救了你,救了一個……對我而言,完全……完全是陌生人的你?!?br /> 他傷的太重,說一個字便會牽動傷口。姜原眉心皺的更緊,眼底泛起紅潮,“為什么?”
原云疏眼中溢出的液體壓著下睫,搖搖欲墜,看向姜原時,面容浮出一層情欲悵然的落魄,似沒有聽到他的話,只用低到塵埃里的語氣懇求道,“姜原,你能抱抱我嗎?”
原云疏很累,又痛又累,強撐著最后一口氣只為了等姜原,見他一動不動,只得自嘲一笑,一口鮮血嗆了出來,姜原慌忙上前,半跪在他身側,一手環(huán)住他的肩,一手抄起他的腿彎,“我?guī)阕??!?br /> 原云疏吃力提手捉住姜原的衣領,搖頭,“不要浪費時間。我只想和你……多待一會兒。”
姜原一怔。
原云疏道,“很驚訝是嗎?我也是。這一仗,我什么都算到了,唯獨沒有算到,那條船上……會突然……出現(xiàn)一個你,更沒算到,幾面淺緣,我會……如此念你。我不后悔,從來都不后悔救了你。姜原,如果……”
他貪婪的望著他,眼淚順著眼角一滴一滴滾落,姜原湊近他,顫聲問,“如果什么?”
如果有來生,你喜歡的人可不可以是我。
原云疏松開捉緊姜原衣領的手,極近渴望想撫摸他的臉龐,終是頹然墜落,魂歸西去。
清風徐徐,吹動枯草,吹散血腥,徒留一腔無處安放的深情厚愛。沒有人知道,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情,屬于淺相遇,深相知,更沒有人知道,這世界上又有多少情,只遠遠的看他一眼,便覺無限歡喜。
原云疏遇上的不是緣,是劫,哪怕這個男人此后的每一年都會獨自來他墳前祭奠,他最想說給他的話都無從著落了。
兩日后的一個清晨,姜原一身征塵,回到了溪蘭苑。
白瓷一正在廊下站著,見到他只覺冰雪融化,星河燦爛,殷殷目光一直盯在他臉上,一寸也不舍得移動,過了很久,才道,“你不去找我,我只好來找你,你不要怪我,不要再讓我走?!?br /> 姜原內心一動,走到他面前,像一松開他就會跑了似的把人緊緊抱在了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