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章五厘被阿塔潘殘殺的消息傳開后,肅州軍民群情激憤,連剛收了章五厘房租的房東大爺都恨不得抄家伙把阿塔潘砍成肉醬。
孫和、鄧春等主帥紛紛跪請趙映真開戰(zhàn),趙映真卻并沒有趁著士氣正旺、怒火中灼的狀況下有所動作,而是不動聲色的讓他們在議事廳里等了三個多時辰,丑時過半,她拄著拐杖,走到眾將面前,擲地有聲,“孫和,許霧,領(lǐng)兵出戰(zhàn)!”
孫和,許霧聲如洪鐘,抱拳道,“是?!?br />
次日。巳時。
白瓷一放下碗筷,對白鳳儀道,“大哥,我吃好了,去店里看看?!?br /> 白鳳儀放下碗筷,看著他,遲疑下還是說道,“瓷一,店鋪都關(guān)了,不用去了,你在家看看賬本就行。”
白瓷一看了眼大嫂孫氏,“那我?guī)痛笊┌延喌牟剂先』貋??!?br /> 孫氏看向白鳳儀,白鳳儀道,“早就取回來了。”
埋頭扒飯的白展翅插嘴道,“叔叔,凌晨那會兒我都被打仗聲嚇醒了,你別老想著往外跑,外面很危險的?!?br /> 孫氏憐愛的摸摸兒子胖胖的臉,隱約想到了什么,對白瓷一道,“瓷一,你是不是有什么著急的事兒要辦?”
白鳳儀道,“什么急事兒都比不上命重要,我已經(jīng)讓門房把門上大鎖了,等吃過飯,展翅你就跟叔叔背三字經(jīng)去。”
白展翅百忙中空了下嘴,“好嘞,爹?!?br /> 白瓷一只得坐回去。
他已經(jīng)兩天沒見到姜原了,王府沒有人知道他的去向,溪蘭苑也沒有他回來過的痕跡,那晚,他對自己流露的情緒,飽含深意的話語都像晨間清露,陽光出來后就沒有了,短暫的讓他一遍一遍地懷疑,那晚、那個人是不是真的存在過。
還有,他十分想確認李陵的話是不是真的。
他看了眼大哥,白鳳儀并未十分痊愈的臉依舊泛著些許病態(tài)的蒼白,抬手落筷都沒之前的爽利,以前他是溫潤表象咆哮內(nèi)里,現(xiàn)在里外一致竟是儒雅溫軟了,這個時候,他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不管不顧的跑出去。想到此,他對鼓著腮幫子嚼肉的白展翅明朗道,“吃完了,亭子里找我去?!?br /> 說著,他站起來,朝大哥大嫂略點了下頭便出去了。白鳳儀微擰著眉頭,看他轉(zhuǎn)身不見了,連忙低聲叮囑白展翅,“別吃了,趕緊跟過去,記住,背書不背書的不要緊,千萬把你叔叔看住了,別讓他出門啊?!?br /> 孫氏也催,“你爹不讓你背書了,還不趕緊去?!?br /> 白展翅屁股被親娘從凳子上往下戳嘴都不離碗,終于扒完最后一口,抓起一把梅子果跑了出去。
等他興高采烈的跑到亭子里時,臉頓時皺成一團,白瓷一把手上的《三字經(jīng)》拍他小胸脯上,“展翅啊,背到哪兒了?”
白展翅吸著鼻子調(diào)整想撞柱的心思后,開始搖頭晃腦,“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飛的遠……”
白瓷一,“□□?!?br /> 白展翅一頓,接著搖頭晃腦,“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飛的遠……”
白瓷一皺起了眉頭,這一幕怎么這么似曾相識呢,好在白鳳儀沒聽見,不然非得被這小子再氣吐血不可。他閉著眼睛深吸幾口氣,強行壓下焦灼的心境,睜開眼睛對白展翅道,“跟著我背,性相近、‘□□。”
晚上,白展翅以害怕打仗為借口賴在了白瓷一這里,睜著炯炯有神的小眼睛,問,“叔叔,你為啥這么想出去啊?”
白瓷一背對著他側(cè)躺,“睡覺?!?br /> 白展翅,“時候還早呢,再說,萬一你趁著我睡著的時候跑了,那我爹非得讓我吞了《三字經(jīng)》不可,”畢竟還小,扯到讓他煩的抓心撓肺的《三字經(jīng)》索性坐起來抱怨,“我真想不明白,我爹非逼著我背那玩意兒干嘛,那是能當(dāng)飯吃還是能當(dāng)錢花?我都背一年了也背不會,那充分……欸,別扒拉我?!?br /> 白瓷一伸出手精準(zhǔn)的扣住他的腦袋,把他拍在床上,“小子,那玩意兒既能當(dāng)飯吃又能當(dāng)錢花,只是你太笨,發(fā)現(xiàn)不了而已?!?br /> 白展翅不服氣,“我爹說我跟你一樣。”他扭頭看著白瓷一的背,胸脯氣鼓鼓的心里卻不禁開始琢磨,“能當(dāng)飯吃還能當(dāng)錢花?怎么個吃法兒怎么個花法兒?”
次日。酉時。
白展翅在涼亭里背《三字經(jīng)》,背到“融四歲,能讓梨。弟于長,宜先知”時,李陵像餓虎追尾似的沖了過來,扶著柱子上起不接下氣的喘了幾口后,從喉嚨里滾出一句驚天大雷,“王爺殉城了?!?br /> 白瓷一懶散的神情頓時一窒,對白展翅道,“展翅,去找鶯兒把剩下的背完,叔叔晚上檢查?!?br /> 白展翅沒太懂“殉城”二字的意思,只是覺得一向最不正經(jīng)的李家三叔突然成了最正經(jīng)嚴(yán)肅的那個讓他有些不適應(yīng),他拿起書本,行了個禮就跑走了。白瓷一這才急切問李陵,“什么時候的事兒,消息準(zhǔn)確嗎,誰送進來的?”
李陵口干舌燥,心肝冒火,抓起石桌上的茶壺,對著壺嘴一連猛灌幾口,砰的一聲把壺往桌上一砸,胡亂一擦嘴,“昨天中午傳開的,一開始以為是阿塔潘那狗賊瓦解軍心的伎倆,都沒在意,可后來,王爺盔甲上的護心鏡就到了元壽老祖跟前,據(jù)說,元壽老祖當(dāng)場就暈過去了?!彼麣鈵赖亩辶艘荒_,“肯定是阿塔潘搞的鬼,這王八蛋,殺人誅心??!”
白瓷一強行把被震出七竅的魂魄收回,冷靜克制的細致分析,“當(dāng)年老王爺和故世子戰(zhàn)死時,老妖婆都沒被打到,還聯(lián)合原氏把阿塔潘打了個十年不振,故世子是她的心頭肉她都沒有……”
李陵不贊同的打斷他,“人老了,再不親的兒子都是親的,更何況,元壽老祖三兒一女,如今就只剩王爺這一個了,傷心暈厥氣死都很正常。欸,你到底想說什么?”
白瓷一想了想,問,“有姜原的消息嗎?”
李陵一怔,恍然間想通了什么,有些驚異的挑著一側(cè)眉毛,“你是說……欸,這兩天,城內(nèi)除了王爺戰(zhàn)死的傳聞還傳的沸沸揚揚的就是你家那位了,說六道灣偷襲阿塔潘的,燒蒼梧戰(zhàn)船的,引檁城參戰(zhàn)的都是他一手操縱的,再加上北城門一戰(zhàn),還有那日敵營沖殺五十騎實打?qū)嵉臎_鋒陷陣,你是沒見,現(xiàn)在大家伙都把姜二公子當(dāng)英雄了,崇拜,敬仰猶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完全不像以前只聽他名字都恨不得躲八丈遠?!彼D(zhuǎn)念作結(jié),“姜二公子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得到了肅州百姓和軍士的支持,元壽老祖肯定是怕他奪權(quán)急火攻心了,那照這么推測,王爺可能沒事兒啊?”
姜原想做什么,白瓷一心知肚明,袖袍下的手捏緊了,一股無力幫他的自恨爬滿心頭,他忽地抓住李陵,急切道,“幫我個忙?!?br /> 李陵隱隱約約察覺到白姓男子不懷好意,有些驚悚的往后退,“你你你別犯渾啊,外面還打著仗呢,白瓷兒,你……誒!”
肅北王府,議事廳,趙映真滿頭銀發(fā),再無珠翠,保養(yǎng)得當(dāng)?shù)拿嫒輾v經(jīng)巨難分崩離席后終于藏不住七十年歲月的摧殘,成了斷無重新縫合的溝溝壑壑,她搭在扶壁上的手微微發(fā)顫,環(huán)視眾人,視線落在周知春身上,問,“相國,城內(nèi)補給還夠幾天?”
周知春低頭道,“老祖不用擔(dān)心,我已經(jīng)籌集……”
趙映真打斷他,“不用說好的聽的,直接說,夠幾天?!?br /> 周知春頓了下,道,“兩天?!?br /> 她又看問孫和,“能用的兵還有多少?”
孫和耿直一漢子,嘴一張,“五千?!?br /> 城外至少還有五六萬的敵軍。趙映真有些絕望的閉上了眼睛,很久之后,仿佛更加蒼老的睜開眼睛,眼底卻出奇燒出了一股絕地反擊的怒火,她道,“即日起,把我的營帳設(shè)在東城門?!?br /> 孫和等人紛紛跪請趙映真收回成命,孫和抱拳痛聲道,“屬下無能,不能替老祖分憂,但屬下就是拼了這條命也要守住肅州,老祖,您萬萬不可去呀!”
趙映真無畏一笑,正要說話,外面忽然傳來一聲“急報”,懷玉看著進來就跪的傳令兵,心里咯噔一聲,只聽他道,“老祖,敵軍援兵兩日后到肅州?!?br /> 趙映真腦中刷的一道白光,炸光了她叱咤風(fēng)云數(shù)十年累積下的柱石,蕩起的硝煙充斥全身,讓她不得不強行急速試圖平復(fù)這一切,可她越是著急身心越是跟不上,自二十五歲遇到姜政一步步成為肅州實權(quán)掌握者,她帶出的肅州子弟十有八九成了白骨,白骨皚皚、森冷詭譎,似乎都在叫囂讓她還命。
她撐著扶壁站起,擺手避開懷玉的攙扶,終于認命,“鄧春,讓姜原來見我?!?br /> 這個節(jié)骨眼上把姜原叫來意味著什么,在場的人皆一清二楚,只是趙映真這個命令來的突然,他們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唯獨賈銀眼明腦清,立馬叫道,“老祖,那小子包藏禍心,覬覦權(quán)位,絕對不能引狼入室啊?!?br /> 孫和也急眼了,“老祖……”
趙映真打斷他們,只看著鄧春,“愣著干什么,還不快去?”
鄧春走出議事廳才回過來味兒,敢情老祖真的把他和姜原看成一條繩上的螞蚱了,這……他嘖了一聲,抱怨一嘴,“冤,我真冤。我上哪兒找他去?!眲偝鰤鄞簣@,臉上的苦相還沒退去,迎面看到姜原坦然挺拔的站在他面前,他不禁怔愣,“二公子,您……?”
姜原似乎知道了什么,擲地有聲,道,“帶路?!?br /> 鄧春,“……”
姜原堂堂正正地站在趙映真面前,周圍一圈人窺視、打探、怨毒的目光或明或暗的落在他身上,他全然不顧,只注視面前蒼老難辨今昔的女人。
賈銀急得五臟六腑,七竅八門都在冒火,萬一姜原真的力挽狂瀾,救肅州于危難之間,那他的處境就危險了,不容多想,單就十年前,原溪月自殺前的那晚他也在場這一條就夠他受的,情急之下,他撩起衣擺,以頭搶地,重呼,“老祖,大公子還在盛都拼殺呢,老祖,三思?。 ?br /> 他已經(jīng)在趙映真跟前伺候了十多年,非常清楚,她絕對只是一時頹軟,在事情不可挽回前,他必須孤注一擲,把趙映真拉回來。
果然,一聽“大公子”三字,趙映真蒼老冷厲的面容崩了一下,與原氏明殺暗博只為扶穩(wěn)姜澤的過往猶如露底的滿水桶,將她淋了個透亮,她張嘴正欲說話,傳令兵卻十萬火急的沖了進來,“老祖,阿塔潘攻上來了,南城,南城……快守不住了?!?br /> 趙映真無力深吸一口氣,看向姜原,“你有幾成把握守住肅州?”
姜原答,“城在我在,城亡我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