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城郊茶攤,姜原要了一壺茶,默然坐了半晌后放下銀子走了。鄰座兒的沖收錢的伙計勾了勾頭,煞有介事的壓低嗓門兒道,“知道那是誰嗎?”
伙計搖搖頭。
那人用恐嚇不聽話小孩兒的語氣,道,“王府,姜二公子。”
這話卻沒啥效果,伙計只是茫然的撓了撓腦門兒,“哦,我就覺得他魂不守舍的有些奇怪。”
鄰座兒,“……”
伙計又朝姜原看去,睜眼看著那位高大英俊的公子撞上了一位姑娘,姑娘正跟小姐們有說有笑,一時不妨,趔趄的退了一步。
姜原這才回過神,忙道,“抱歉。”
姑娘的臉?biāo)⒌木图t了,忙拽著小姐妹閃到了一邊。
姜原那聲“抱歉”不過是他的本能反應(yīng),事實(shí)上,他并不知道自己撞了什么,也許是個人,也許是棵樹,也許是堵墻。他已經(jīng)沒有繼續(xù)留在肅州的理由了,他本打算跟母親和姐姐告?zhèn)€別就悄無聲息的離開,但萬萬沒想到,李輕狂竟然說話了,他的話像不太惱人又絕非是欣喜的狗皮膏藥,把姜原的思緒絞緊了,攪亂了。
不知不覺,他走到了陵廟山腳。
看到了白瓷一。
白瓷一走走停停,原地踏步,仰頭看一會兒,又低頭想一會兒,大概是內(nèi)心斗爭終于有了結(jié)果,正要抬腳邁上臺階時看到了姜原,他剛剛從糾結(jié)中坦然的臉?biāo)查g又皺了起來——這個時候,這種關(guān)系,他根本沒有任何理由來這個地方。
他戳戳鼻尖,看著自己的腳,道,“哦——那個——我——其實(shí)——”他挖心撓肺、搜腸刮肚也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姜原唇角微微提了一下,什么也沒說,徑直從他面前走過去,踏上通往陵廟的石路階梯。
白瓷一忽地吐出一口氣,心里又糾結(jié)了,自己問自己,“剛剛他什么表情?好像也沒有表情。至少沒說‘你怎么在這里’,他為什么不說,他該說的呀,難道劃清界限以后連話都不跟我說了?不至于吧,那是為啥,總不是……”
他忽然想起來李輕狂的話。
——該出手時就出手,等,是沒有意義的。
他恍然撥開云霧見天日,“是啊,靠等得等到什么時候?姜原這輩子都干不成什么大事,我就一輩子不跟他說話?呸呸呸,我不能咒他,誰也不能咒他。老白呀老白,你臉皮啥時候變這么薄了,拿出你追著他離開肅州時的氣勢震他,對,震他!”
小心思敲定,他一撩衣擺,雄赳赳的就跟著上去了——咋,山上風(fēng)景好,我還不能上來看兩眼!!
兩人一前一后,悄無聲息的走。到了陵廟門前,僧人先看到姜原,又看到了白瓷一,本來他就是笑瞇瞇的慈眉善目,咋一見這次有人陪著姜原來了,不由的笑的更慈祥,他微微沖姜原點(diǎn)了下頭,就對白瓷一道,“白施主。”
白瓷一雙手合十還禮,道,“師父好。”
姜原對這一行為非常不解,面上也帶出了一兩分。
白瓷一和僧人誰都沒有解釋的意思,倆人站在樹蔭下,你一句我一句說的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似的,等姜原聽到僧人的開懷大笑時,一時間都錯愕了——他很小的時候就跟著母親來陵廟了,從來沒見過,從來沒聽過僧人這般笑過,他一度以為,僧人保持的微笑面容就像面具似的罩在了他的臉上。
白瓷一偷偷看了姜原一眼,見姜某人吃癟不由得一陣小得意,好巧不巧,姜原也偷看了他,兩道沒來得及錯開時間的目光對上后,老白的得意戛然僵住,而姜某人則生硬的別過了頭,提步就走。
白瓷一又跟僧人聊了幾句,便追了過去。
姜原奉了三炷香,磕了三個頭。白瓷一也奉了三炷香,磕了三個頭。姜原終于忍不住了,道,“這不是你該做的事。”
白瓷一道,“我來還愿的。還愿當(dāng)然得奉香磕頭了。”
姜原道,“還完了嗎?”
白瓷一,“沒……”
姜原,“還完就走吧。”
白瓷一,“……”
他遲疑了片刻,默然轉(zhuǎn)身走到門口,一只腳邁出去頓了一下又收了回來,回頭看著姜原道,他是想說些什么的,比如,我打算接管家業(yè)幫大哥分憂,我打算離開肅州,我其實(shí)……
姜原只是站著,背對著他,終究沒有回首。
白瓷一胸腔恍然撞進(jìn)一座令人窒息的大山,搖搖欲墜,跌破塵埃,他捏了捏手,垂下眼眸,抿了抿唇,黯然離去。
而姜原攥緊的手心里是滲血的指甲印記。
天黑透了。
僧人把姜原送到廟門口,似有意無意,溫聲道,“白施主是個不錯的孩子,這兩天常來看王妃。我也跟著沾了不少光,聽了很多有趣的話兒。”
姜原望著僧人,有那么一瞬間,他覺得僧人像面具似的的笑容多出了些別的意味,像極了說書人把聽眾引到好奇頂峰后高明的戛然而止,他想聽想問想知道那個人都說過些什么,僧人卻是不說了,朝他含笑頷首,就回去了。
姜原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有些怔愣,有些恍惚,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爬進(jìn)了他的胸腔,迅速膨脹。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仰頭看著如幕布一般的夜色,沒有一顆閃亮的星星,他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陵廟在肅州北城外,再往北便是墨城和肅州的交界,姜原回城時,一個傳令兵騎著快馬沖進(jìn)城內(nèi),街上三三兩兩的行人紛紛避讓,唯恐被馬蹄帶翻。傳令兵背著存放消息的特質(zhì)木匣,木匣邊緣透出一截藍(lán)色穗子,姜原記得母親說過,在肅州,藍(lán)色代表所傳遞的消息是“一級緊急”。
從邊關(guān)傳來的藍(lán)色緊急令?他收起思緒正色起來,朝北看去,心說,“難道是墨城出事了?”議事廳的恥辱一幕再次浮現(xiàn),他搖搖頭,“黃斌勾結(jié)‘二公子’的陰謀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以趙映真的手段,不可能還讓黃斌活著。如果不是黃斌,那墨城還有誰能在趙映真的眼皮子底下興起這么大的風(fēng)浪?”
他沒有回城,兩天后,到了墨城。
墨城只有兩個城門,北城門和南城門,姜原從南城門進(jìn)北城門出,一路上沒有受到任何盤查,街上行人來去自如,走商小販利索叫賣,小孩子打鬧你追我趕,萬家煙火,一派祥和,不管是明處還是暗處都絲毫察覺不到戰(zhàn)爭來臨的窒息前兆。
這,是假象嗎?
姜原走出城門,凝神沉思。
肅北王帶肅州主力去盛都平叛,必然會對大后方的安全制定萬全的保障計劃,如今墨城隱患已除,趙映真又親自坐鎮(zhèn),肅州安全必然無虞。
可死了一個黃斌,真能清除墨城的隱患嗎?那個神秘的“二公子”到底是誰,為什么選中墨城,除了墨城,他還勾結(jié)了哪些城邦?
墨城北面是一片蠻荒之地,蠻荒之后是大海,姜原忽然想起蒼梧鋪滿海面的戰(zhàn)船……難道“二公子”是蒼梧的人?
數(shù)十年來,蒼梧一直倚賴天險朔月關(guān)屈居光寒大陸南端,肅州的進(jìn)攻對他們而言就像野草一樣,躲不掉,殺不住,又長的瘋快。有朝一日反攻肅州,稱霸光寒估計是每一代蒼梧王都牢牢記在心底的警訊。是以,他們才會在短短的兩年時間內(nèi)訓(xùn)練出一支讓人望而生畏的水上軍隊(duì)。
墨城是肅州附屬城邦中實(shí)力最弱的一個,但它離肅州最近,北面又靠海,這片蠻荒又是駐守真空,選中墨城對擁有水師的蒼梧來說事半功倍。此時距離姜桓帶兵離開肅州已經(jīng)過去了五天,按照正常的行軍速度,不出三天大軍就能抵達(dá)盛都,如果他們從海上運(yùn)兵借路墨城進(jìn)攻肅州,那肅州將陷入首尾難顧的防守困境。
如此推來,蒼梧還勾上了阿塔潘。
只是,蒼梧水師一路北上,肅州不可能一點(diǎn)消息都不知道,首當(dāng)其沖的……
姜原眼睛微微睜大,腦中轟的炸出一道白光,思緒戛然崩斷,整個人猶如猛雷貫體,被他將要推出的那個名字震的臉色煞白。
夜,泛青。
姜原身形極快的穿梭在荒林中。
當(dāng)務(wù)之急,要先確認(rèn)那道藍(lán)色緊急令的根源是不是出在海上。
凌晨,他到了海邊,看到了停在海面上的二十艘戰(zhàn)船。戰(zhàn)船有大有小,最大的能容納兩三千人,最小的也能容納千余人,照此推斷,蒼梧帶來的兵有六萬左右。
肅州守軍只有三萬。
蒼梧水師下船后,立即整隊(duì)朝墨城進(jìn)發(fā)。誠如姜原猜測那般,墨城沒有任何抵擋,大開城門,迎蒼梧軍進(jìn)城。
城門緊閉。
蒼梧堅守不出。
肅州也沒有一點(diǎn)兒動靜。
起初姜原以為,蒼梧需要時間調(diào)整長途跋涉的行軍疲累故而沒有下戰(zhàn)書,但對肅州而言,侵入我的領(lǐng)地根本無需戰(zhàn)書直接就可攻城殺敵。兩萬人數(shù)的差距,根本不會讓趙映真有絲毫猶豫。但兩天過去后,雙方仍然沒有一點(diǎn)動靜。
姜原隱身城外的荒林里,遙望高聳的墨城城墻,忽然想到了什么,撤身朝海邊疾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