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老頭兒摘了眼鏡,看著他,“有的?!?br /> 白瓷一,“您能借我用下筆墨紙硯嗎?”
老頭兒道,“請稍等。”
他喚了一聲翠姑,那翠姑就在簾子后面,沒等吩咐,就誒了一聲,她一口氣跑到父親書房,取了筆架上的小楷、中楷、大楷三支紫毫毛筆,拿上一疊宣紙,又捧了一塊硯臺,踏著樓梯飛跑下去。
她把桌子擦凈,宣紙鋪好,提了小壺清水,捏起墨碇就要替他研磨,白瓷一微微一笑,道,“翠姑小姐,我自己來。”
他接過墨碇的時候,手指無意碰了下翠姑的手,翠姑又紅了臉,雙手交握身前,低著頭往后退了一步。
那老者依舊在柜臺后,帶著老花鏡,捻著書頁,瞇著眼看。
姜原抱劍站在白瓷一身側,不露聲色。
白瓷一往硯臺里滴了幾滴清水,研磨沉思,他的面容很沉靜,沉靜中又有一種強悍的蓄勢待發(fā)。姜原從未見過他認真起來的模樣,仿佛以往那個厚臉厚皮、嬉笑玩鬧、幼稚至極的是另一個人。
他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白瓷一提筆落畫,不肖一炷香的功夫,一幅《童子春趣圖》躍然紙上。他揚眉笑望翠姑,“翠姑小姐,有胡蘿卜嗎?小刻刀,還有印泥?”
翠姑大概從沒見過作畫如此神速,畫技又如此高超的人,眼睛里的愛慕都像著了火似的,她囁嚅著“有”就跑去了簾子后,一陣風似的又回來了,拿齊了白瓷一需要的東西。
老白投給姜原一個“你就放心吧”的笑,捏著刻刀削平了蘿卜一端,三下兩下刻出兩個字,沾了印泥,往畫作尾端三分之二處印了一下。姜原看清了,微皺了眉。翠姑也看清了,她驚叫一聲,“孤山?您是孤山?”
因她這一聲,柜臺后的老頭兒終于有了反應,皺著眉打量白瓷一。白瓷一笑道,“這兒也有人認識我?”
老頭兒繞過柜臺,腿腳都比剛才利索了許多,問,“公子,確是孤山先生?”
白瓷一連連擺手,“‘先生’稱不上,不過是換點口糧,好游山玩水罷了?!?br /> 老頭兒扶著眼鏡腿兒看桌上的畫,仔仔細細的看,末了他看向白瓷一,道,“‘頑童神情各異,花柳春意盎然’,孤山先生,這幅畫,老朽想收了。您開個價吧?!?br /> 白瓷一笑道,“作畫對我來說最不費勁了,何況用的還是您的筆墨紙硯,這樣吧,您就讓我們住一晚上,然后給我們點兒回家的盤纏就行?!?br /> 老頭兒有些愕然,想了想,道,“先生視錢財為身外之物,老朽也就不落俗了,您只管休息,明天離開時,盤纏自會奉上?!?br /> 白瓷一微微頷首,“多謝了。”
老頭兒躬身回禮。
翠姑把他們引到二樓客房,推開門,小聲道,“就是這間了,二位公子好好休息?!彼挂矝]在特意看白瓷一。
白瓷一打了個哈欠,眼睛里沾著淚,道,“多謝多謝?!彼哌M去,倒在床上,姜原洗漱回來時,這家伙已經(jīng)跟周公下幾盤棋了,單瞧著這四仰八叉的睡姿,姜原又把剛才那位渾身散發(fā)大師風范的人給斃了。
他把白瓷一耷拉下來的胳膊放回去,在地鋪上睡下了。
次日,姜原醒來時,白瓷一已經(jīng)梳洗完畢在窗下的椅子上坐著,整個人看起來神清氣爽,神采奕奕,他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的膝頭,抖著腳,手里拋上拋下的正是昨晚刻的蘿卜,對上姜原的目光,他賊賊一笑,視線往下一瞥,姜原順勢低頭,左手手背被他印了一個紅色的“孤山”。
他把蘿卜往前一伸,“吃嗎?”
又不正經(jīng)了。姜原給了他一個關愛智障的眼神,起身去了水房,流水沖手,視線落在手背上的紅字,昨晚壓在心上的話又起——像他這般明朗的人怎么會用“孤山”為號呢?
白瓷一跟過來,倚著門框,道,“我餓了,趕緊洗,要吃飯,吃~飯~飯~飯~”
這一聲,撒嬌耍賴更不正經(jīng)。姜原略略洗好,看了他一眼,走出水房。白瓷一大概滿腦子想著吃,并未注意到他眼底的某種深意。
兩人一前一后下樓,翠姑一直都在樓下等著,聽到聲音就端了熱粥熱菜擺到桌上,沒等姜原和白瓷一落坐,她就跑去了簾子后。
老頭兒不在,堂內就只有他們兩個,白瓷一徑直坐了,招呼姜原一聲,拿起筷子開吃。姜原看了眼還在晃動的門簾,又看向白瓷一,他……就像頭豬仔,埋頭吃的噴香,嗆住了還哼哼兩聲,除了吃外,似乎沒有任何心思。無論如何,姜原都不能把“孤山”這種深沉的名號和眼前這位無思無慮的少年聯(lián)系在一起。
白瓷一見他不動筷子,催道,“大爺,趕緊吃吧,吃完趕路了,昨晚上你就沒怎么吃,你要餓暈了,我可不……”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斂色道,“你不舒服?”
原云疏說過,姜原體內的“蠻散”從娘胎里帶出來的可能性很大,如此算來,那毒素已經(jīng)侵蝕他的身體十八年了,雖說毒素被“瓊花”意外中和了,但誰能保證不會留下后遺癥呢?
這關心來的突如其來,還十分認真嚴肅,姜原不由得道,“為何這么說?”
白瓷一耳邊再次響起原云疏的話。
——“如果有可能,還請白公子永遠不要讓他知道‘蠻散’的存在。”
扯謊容易心虛,白瓷一大聲道,“還為何?你看你吃飯費勁的,你看看這一桌,我都快吃完了,你還沒動筷子呢,不知道的看了,還以為我虐待你呢,好了好了,趕緊吃,再不走,耽誤了事兒,我可不管啊。”
姜原半信半疑。
兩人吃完飯,老頭兒邁著腿從外面回來了,笑著對白瓷一道,“孤山先生?!?br /> 白瓷一頷首道,“老先生?!?br /> 老頭兒笑了笑,道,“老朽為二位準備了兩匹馬,已經(jīng)在外面了,這里面是一千兩銀票和些散碎銀子,您拿著。”
白瓷一的畫作,目前為止,整個光寒大陸只有四幅,一幅是他的10歲那年的成名作《歲暮圖》,一幅是李陵賣出去的《斗雞圖》,第三幅是他前年來時,高價賣給濮陽畫坊的《壽宴圖》,第四幅就是這老者手里的《童子春趣圖》。昨天晚上,他在柜臺后一直看的是畫作鑒賞的書,“孤山”這兩個字的價值,他不會不知道。
白瓷一沒推辭,接過藏青色的錢袋子,道,“勞您費心了?!?br /> 兩人走出客棧,也沒見翠姑,白瓷一道,“老先生,這一晚叨擾了,請您代我轉達對翠姑小姐的謝意?!?br /> 老頭兒笑了笑,“那丫頭,從小就被我逼著學作畫,她自己倒喜歡燒菜,別人吃的越香,她就越高興,公子沒嫌棄她燒的菜,對她來說,就是最好的謝意了。”
白瓷一也笑了,道,“那,我們就告辭了?!苯瓕险呶⑽㈩h首,把手里的韁繩遞給白瓷一,兩人翻身上馬離去。
傍晚時,他們到了蒼梧都城儋州。
進了城,兩人牽馬走在熙熙融融的人群中,白瓷一左右看著,對姜原道,“看出來這里跟北方不同之處了嗎?”
姜原道,“嗯?!?br /> 白瓷一靠近他,“不覺得奇怪?”
從入城到現(xiàn)在,他們大概走了一柱香的時間,期間所見,無論茶館酒肆還是客棧,做生意的走街的還是招攬客人的十有八九都是女人。這些女人無一例外的直白熱情,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嘴里的詞兒一串一串的叫得高亢熟稔,震耳欲聾,丹陽那位“不好喝我管您叫爹”的伙計要是聽見了,都得上趕著叫祖師爺,像姜原、白瓷一這樣相貌出眾看起來又極不缺錢的獵物能把她們的眼球拉出眼眶還得繞街三里。
有大膽的女伙計看出他們是外來的,跟著白瓷一,“公子,咱們客棧物美價廉,干凈舒適,只要您住,飯費全免,包您滿意?!?br /> 白瓷一逗她,“那能白吃嘛?”
女伙計眼睛發(fā)亮,“客棧在后面,您這邊請。”
有酒肆的女徒提壺堵住,“公子,上等純釀,古法制造,儋州雖大,僅此一家,您潤潤喉?”
白瓷一湊著壺嘴兒聞了一下,“酒香。人更美?!?br /> 那女徒剛不好意思狀矜持一下,綢緞莊老板娘一屁股撞開她,“公子,長時間趕路了吧,這衣服邊兒都起毛了,咱鋪子里新來的蠶絲面料,量身定做,不滿意分文不取。”
白瓷一,“我很挑剔的哦。”
老板娘豪爽,“送您又如何,公子,前邊兒請?!?br /> 有古玩店的女店主施施然迎面走來,纖纖玉指捏著一塊佩玉,“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這塊玉,送您了,穗子呢,店里剛上了一種特殊的款式,是我親自設計的,公子去看看???”
白瓷一桃花眼角微提,有了興趣,“那必須看?!?br /> 說著話,他就要跟了那貌美風騷女店主走。其他女人你看我我看你,呼啦涌了上去,七嘴八舌,你擁我擠的圍住他,女店主哎呀一聲嬌嗔跌了出去,姜原也未幸免,不僅被擠到了一邊,還把他準備的“干咳提醒”也摁回了肚里。
這時,一個挑擔的清秀女人大跨步走來,眼見人墻太厚,沒她發(fā)揮的空間,便轉腳走到姜原面前,都沒放下扁擔,一手抓起框里的大西瓜,吆道,“公子,來一個?皮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