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一年又一年。
紅梅白雪,暗香浮動,深不可測的夜空里,雪還在下,飄飄灑灑。
室內(nèi)只點了一盞燈,暖黃的燈光下,白瓷一緊緊抱著姜原,他面色發(fā)白,一只手攥緊白瓷一的,一只手緊捂著心口,眉頭皺緊了,身體些微的痙攣,顯然正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和折磨。
姜原體內(nèi)的蠻散發(fā)作了,這已經(jīng)是這半年來的的第四次。一次比一次厲害,而白瓷一,每一次都束手無策。
他幾乎看遍了所有能找來的醫(yī)術(shù),關(guān)于蠻散的卻寥寥無幾。
許久之后,姜原緊繃的身體才慢慢放松下來,仰頭看了白瓷一一會兒,乏力的笑了笑,未多時,白瓷一就察覺一只不老實的手順著里衣邊緣探了進去,他有些無奈的摁住他的手,道,“不疼了?”
姜原老老實實,道,“嗯?!彼姴坏冒状梢粨?dān)心的模樣,一揚手將他整個人卷進了被子里,箍著他的腰,臉埋在他的胸口,低低道,“抱著我?!?br /> 白瓷一暫時壓下心頭憂慮,道了一聲,“好?!敝皇?,他毫無睡意,望著姜原沉靜的睡顏,思緒飄遠(yuǎn)。
兩個月前,姜原跟他說要離開肅州幾天,沒說去哪兒也沒說去做什么,他的狀態(tài)一如既往,沒有露出一點情緒,但白瓷一還是從日常的蛛絲馬跡中看出了些許遲疑和閃躲——他不想隱瞞但也沒想好該怎么告訴自己此行的目的。
白瓷一并沒有問,甚至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好奇,因為他心里十分清楚,姜原離開的那幾天里,有一天是原云疏的忌日,他離開他理解,他不理解的是,同樣是對親人的祭奠,為什么偏偏原云疏的不讓他同去。
想到原云疏,白瓷一心里重重的嘆息一聲,如果他還活著,阿原至少不用這么受罪,他也不會整日提心吊膽,懼怕蠻散不知什么時候給他心愛的人致命一擊……想到此,他圈著姜原身體的手臂又緊了緊。
次日,天放晴了,雪下了一夜,到處都是銀裝素裹。
姜原只穿著單衣就站在廊下,望著那處被白雪覆蓋、點綴著猩紅點點的梅園,伸了個懶腰,無比滿足的嘆了一聲,整個人神清氣爽的好像昨夜里痛出一身冷汗的人不是他。
白瓷一拿著大氅走出來,道,“披上,夜里再冷了,我可不抱你睡了。”
姜原接過來拿在手上,另一只手往他手上一握,神情幾分得意,道,“我手這么熱,再給我披著,豈不是要成火爐了。反倒是你,這些時日瘦了不少,抱你的時候,幾根勒骨都數(shù)得清?!?br /> 白瓷一自己也摸,煞有介事,道,“是瘦了哈。”
姜原忍不住一笑,把大氅拋進屋內(nèi),道,“天氣正適合下廚,你想吃什么,我去做?!?br /> 白瓷一看向姜原的眼眸盡是無限柔情,須臾,道,“阿原,你跟我回家吧?!?br /> 這話說得突然,姜原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
白瓷一道,“明天就過年了,一會兒咱們?nèi)ソ稚限D(zhuǎn)轉(zhuǎn),給大哥大嫂還有展翅買點東西??偛荒芸帐稚祥T,對吧?”
一直以來,姜原都非常擔(dān)心,白鳳儀會破壞他和白瓷一的關(guān)系,這種擔(dān)心膨脹到極致時,心神沒有一處是落定的,猶如狂風(fēng)吹過的蒲公英,狼狽無根。
為此,他曾強硬的威脅過白瓷一單方面向他的家族宣告和自己的關(guān)系,也耍過心機,讓白鳳儀的夫人看到他和白瓷一的親昵,但捫心自問,他并不想讓白瓷一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白瓷一看得出他的心事,頭一歪,眼睛看著他,道,“大哥可是很盼著你過去呢,都跟我說了好幾次了?!?br /> 忽然,姜原有了想哭的沖動,他趕緊眨眨眼,胡亂地看這兒看那兒,有些賭氣道,“不早跟我說?!?br /> 早飯過后,兩人騎了半個多時辰的馬,到了一處離王府很遠(yuǎn)的集市,這里沒人認(rèn)識他們,他們可以像尋常百姓那樣,到處轉(zhuǎn),到處逛。
白瓷一不由得疑惑,“阿原,你之前來過這兒嗎?”
姜原左穿右拐,熟悉的跟在當(dāng)?shù)厣盍耸畮啄晁频?,他心里高興的很,也沒想,脫口就說,“那可不,為了這一天,我可……”
他嗖地閉上嘴巴。
白瓷一順手捉著他的束腰玉帶的穗子,逗他,“你可什么?”
姜原就往旁邊的燈籠攤一站,低著頭,挑挑揀揀,倔強的不吭聲,耳根卻悄沒悄的紅了。
“明天”——
姜原嘴上一句沒提過,心里惦記的卻跟暴雨來前的雷聲閃電一樣密集,早在十天前,就讓小七四處踩點了,小七馬不停蹄的給了他幾個方案,比來看去,他選了這一處,還暗戳戳的把主街構(gòu)造和店鋪記在了心里,考慮不久前剛經(jīng)歷的暗殺,他又精選了五個暗樁,安插在東南西北中五個方向,確保不留一個死角。
燈籠是竹簽芯,需用巧勁兒撐開,姜原虎著臉,抿著嘴,左右手各抓一頭,一撐一合跟拉風(fēng)箱似的,蠻力使的非常到位。他沒抬頭,但凡他抬下眼皮,就能對上攤主一臉看傻子的想攔又不敢又覺得他是傻子而可惜的復(fù)雜表情。
白瓷一笑了,道,“好啦,燈籠不用買的。咱們到別處看看?!?br /> 姜原放下就走。
攤主趕緊叫住他,“公子,”他拿著被姜原摧殘的燈籠,上面支棱著三跟斷掉的竹簽,“壞了?!?br /> 姜原二話沒說,從荷包里摸出一錠銀子,往攤位上一放,鬼使神差的來了一句,“我有錢?!?br /> 白瓷一忍俊不禁,待他轉(zhuǎn)過身時又恰恰忍住,提步往前走,道,“前面好像有家瓷器店吧?”
姜原嗯了一聲,走了會兒,道,“前面是瓷器店,再走兩條街是飾品店,再往里走,是賣些小孩子家家的東西?!?br /> 他早摸清了白鳳儀一家三口的喜好,尤其是白鳳儀的,據(jù)說,他不管生啥氣、生多大的氣,只要跟瓷器沾邊的東西,瞬間就能換得他喜笑顏開。
白瓷一順著他的話說,“光說給大哥大嫂買禮物,我都沒想到買什么,要不是你,我肯定瞎買一氣,咱們先去瓷器店看看,然后飾品鋪,展翅嘛……那小子皮的很,就給他買本《三字經(jīng)》吧?!?br /> 姜原這才高興起來,開始快樂地逛逛逛。
天黑透了,有風(fēng)。
兩匹載滿大大小小禮物盒子的馬在白府門前停下,姜原和白瓷一從馬上跳下來。
姜原有些緊張,腳邁上一個臺階就不動了,這種感覺,他孤身一人劫蒼梧戰(zhàn)船的時候都沒有過。
白瓷一拉他的手,很用力的握在手心里,眼神給他以安定,道,“快回家吧,大哥還等著我們吃年夜飯呢?!?br /> 姜原嗯了一聲。
彼時,白鳳儀正在廊下走來走去,一腦門兒的汗。孫氏則在門口的椅子上坐著,看起來比她丈夫淡定多了。
白展翅拿著一柄木劍到處耍,忽然他一聲大喝,“哪里來的賊人!報上名來,小爺饒你不死!呵!哈!吃我一劍!”
白鳳儀定睛一看,趕緊跑過去,一把攥住跳腳亂竄的白展翅,“胡鬧,趕緊向王爺賠罪?!?br />
白展翅是第一次見姜原,白鳳儀可是見了他很多次了,但像這樣的客氣不自在,還帶著些許身份帶來的距離感卻是第一次,想來,他雖然愿意接受自己和白瓷一的關(guān)系,但也并非是完全的認(rèn)可。
反倒是孫氏,笑盈盈的站在白鳳儀身側(cè),問他們,“回來這么晚,還沒吃飯呢吧?”
白瓷一笑道,“阿原說想跟大哥大嫂一起吃,吃完了,還要一起守歲呢。”
孫氏一特別開心,道,“那敢情好啊,早好幾天我都準(zhǔn)備好了,阿原——我可以這么叫你嗎?”
姜原趕緊道,“可以?!?br /> 孫氏道,“阿原要不來,我那些準(zhǔn)備可就浪費了。外面怪冷的,都別站著了,趕緊回屋吃飯?!?br /> 此時,白展翅幽幽地來了一句,“你是誰???為什么要跟我們一起守歲?”
眾人登時愣了,不知該怎么介紹。
姜原道,“我是你叔叔最好的朋友。”
白展翅眨眨眼,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陳四叔叔也說是叔叔最好的朋友。你們倆,誰第一誰第二?”
白瓷一,“……”
姜原,“……”
白鳳儀,“……”
白展翅,“……?。?,你掐我干嘛?”
孫氏哈哈干笑兩聲,道,“走走走,吃飯?!?br /> 飯桌上,白鳳儀的態(tài)度逐漸和緩起來,本來他也不是姜原想的那樣,是對他們關(guān)系的不認(rèn)可,而是,他自己心里別扭著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姜原,畢竟一直以來,他都是把姜原當(dāng)“王爺”來恭敬對待的。
起初,他和姜原之間還隔著一個白瓷一,聊盡興了就嫌白瓷一礙事,把他扒拉開,一屁股坐在姜原身邊,酒杯都遞了過去,孫氏看不下去了,嗔怪他,“阿原不能喝酒,你自己喝,好好說話?!?br /> 外面又飄起了雪花,姿態(tài)搖曳的落在地上,室內(nèi)溫暖如春。
所謂守歲,就是一家人聚在一起,打打紙牌,玩玩游戲,說說笑笑,一起迎接新年,溫馨而又尋常。但對姜原來說,卻極不尋常,他一言一語的跟白鳳儀夫婦說著話,眼睛時不時的去看跟白展翅打打鬧鬧的白瓷一,心底涌出無限歡喜和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