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最后的誓言
北京暢春園·清溪書屋
云煙單薄的身子跪在御塌前的地毯上, 她纖細(xì)的背脊挺的很直, 嘴唇有些蒼白, 默默垂著眼睫, 燭光下照映著一雙蒼白纖細(xì)的雙手伏在雙膝上, 左手間那一只鳳眼紅包的戒子熠熠發(fā)光。
桌案邊的鎏金龍紋銅香爐裊繞的冒著徐徐煙霧, 彌漫著一室的龍涎香。
頭發(fā)花白的康熙帝一身明黃里衣蓋著被子躺靠在御塌上, 一臉病中的憔悴之色,唯有一雙飽經(jīng)滄桑的雙眼透露出他的意識依舊清醒,而帝王之尊讓人汗流浹背的氣勢絲毫不減。
“你跟老四快二十四年了吧?”他的聲音非常沙啞,回蕩在寂靜的暖閣里。
云煙身子一僵, 聲音有些微微干澀,垂目恭謹(jǐn)?shù)拇鸬溃?br/>
“奴才回皇上話,是快二十四年了。”
康熙緩緩道:“你說四阿哥會在一炷香內(nèi)前來闖宮么?”
云煙背脊上竄起一陣陣?yán)浜? 不由自主的抬眼,卻硬生生止住, 不能直視帝顏,她知道他不會允許她回答不知道這三個字。
“回皇上話, 奴才認(rèn)為不會”她的聲音有微微的顫抖,卻回答的很果斷。
康熙又道:“朕與你賭的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后位,你須想清楚再答。”
云煙忘了不能看康熙,她看著這個年逾古稀的著名帝王, 幾乎要被驚懵了,后位?與她有什么干系,她真的懷疑自己聽錯了, 可轉(zhuǎn)念她似乎又明白了什么。不過一瞬間,思緒已經(jīng)變幻千萬,又迅速垂下眉目。
“奴才認(rèn)為不會。但雍親王孝誠可鑒,就算趕來暢春園也主要因?yàn)閾?dān)心陛下龍體。”
康熙忽然瞇著眼道:“你知道你手上那只戒子是誰的么?”
云煙驚的一口氣,的確覺得他的話題轉(zhuǎn)移的很快,目光觸及到左手上的鳳眼紅寶戒子上去,擺在膝上的手也僵住了。
“回皇上話,是……已故孝懿皇后。”
康熙呼出一口氣來緩緩閉上眼睛,身子也往背后的枕上靠下去,額角有些汗?jié)竦暮圹E,整個人顯得極其疲憊,再不是二十年前云煙所見的的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康熙皇帝。
他蒼老的輪廓中帶著絲絲胤禛的影子,讓云煙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心中恐慌卻感到莫名的悲哀。
云煙見他不再說話,似乎像是要睡過去,驚得大氣也不敢出,手腳都覺得虛軟,僅僅憑著意志力直直的跪著。
“兒時兩小無猜,朕八歲送與她,說日后娶她為妻。”
沙啞的聲音忽然出現(xiàn)在暖閣里,康熙沒有睜眼只是開口,卻讓云煙驚了幾驚。
“十二歲,朕娶赫舍里為后,她再不婚嫁。二十四歲,朕接她入宮為貴妃,皇貴妃,她生命的最后一天,成為大清皇后。她不是第一個,卻是最后一個。”
云煙屏息的聽著這個頭發(fā)花白的千古帝王一字一句的說起遙遠(yuǎn)的故事,他的語言很簡潔,并不旖旎,卻讓她感到無比的震撼。他所有未說完的意思,她也都懂。
康熙,一個歷史上最符合帝王恩寵雨露遍地的男人,竟然在歷史背后,也有這樣純粹的故事。
寥寥數(shù)語,一個女人的一生。二十四歲,在這樣的年代,真的太不可思議。
江山與妻諾,他選擇了前者,最終卻依舊完成了這個承諾,迎來的卻是她的永遠(yuǎn)離去。可她終究是他的妻子,不是第一個,卻是最后一個,也是他親自許諾的唯一一個。
這樣一顆戒子戴在云煙纖細(xì)蒼白的手指上,忽然讓她感到千斤重。
不知道何時,夜晚的天空開始飄雪了,這是康熙六十一年冬的第一場雪,雪花零零落落的飄在乘夜策馬狂奔的人身上,辮上,竟像是染白了他的發(fā)梢。
當(dāng)雍親王胤禛騎馬飛奔到京城西北郊暢春園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一身是雪濕的縱身跳下馬來。
門前親兵的火把下,他一身隆重的親王袞服,厚厚親王冬冠下的一雙黝黑深邃的鷹眸幾乎看不出情緒,只有袖中緊緊捏著玉扳指,能泄露出他極力克制的內(nèi)心。
步兵統(tǒng)領(lǐng)隆科多已在園外等候,一見雍親王胤禛在門前下馬,兩人對視了一下。
步兵統(tǒng)領(lǐng)隆科多正色做了個手勢道:“雍親王請,萬歲爺?shù)群蚨鄷r了”
雍親王胤禛點(diǎn)點(diǎn)頭沉聲道:“有勞舅舅帶路”
兩邊的親兵立刻立了兵器,任兩人進(jìn)去。
步兵統(tǒng)領(lǐng)隆科多和雍親王胤禛相攜走進(jìn)夜落初雪的暢春園內(nèi),直奔東路清溪書屋而去。
路上無人,雍親王胤禛偏頭低聲壓抑道:“舅舅,那女子現(xiàn)在在哪?”
隆科多回道:“清溪書屋”
雍親王胤禛不再說話,面上晦暗難辨,腳步走的更快了,完全不顧足下靴子濕冷,幾乎是連走帶跑。
就快走到清溪書屋門前,隆科多忽然伸手拉住他道:“四阿哥,她是?”
雍親王胤禛抬眼看他,道:“就是你看到的那樣,你沒有認(rèn)錯。”
隆科多松了手,雍親王胤禛大步走到清溪書屋門前把手的侍衛(wèi)前道:
“圣上情況如何?本王已從齋所趕來侍疾。”
話音剛落,門里緩緩打開出來一個人,赫然是康熙帝身邊的貼身大太監(jiān)魏珠。在近些年,由于自小服侍康熙的太監(jiān)總管梁九功與八爺黨有些瓜葛,漸漸有些為康熙所厭,但終究有多年情分在。而魏珠則成為了新一代的貼身近侍。
魏珠走到門前躬身緩緩道:“雍親王請”
雍親王胤禛怔住了,瞇著眼睛半晌沒有說話,抬手正了正冠冕便提起步子堅定的跟著走進(jìn)屋去。
屋里很靜,靴子踩在地毯上那種沙沙的細(xì)微聲音都能聽得見。雍親王胤禛隨著大太監(jiān)魏珠繞過外廳,一步步走到暖閣門前去。
門縫里露出暖黃色的燈光來,里面似乎有人在說著話——
康熙的聲音很是沙啞,又帶著威嚴(yán)的讓人敬畏的隨意,甚至還有一絲……親切?
“你輸了……他來了”
屋里很暖,卻異常讓人覺得冷顫連連,云煙緊緊揪著膝上的布料,慢慢側(cè)首抬起眼睫,視野中的門被緩緩?fù)崎_——雍親王胤禛的高大挺直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前。
他們彼此的目光在空氣中相碰,短短的一瞬就像一個世紀(jì)。
什么也不用說了。
雍親王胤禛大步跨過來,挨在她身邊跪在康熙御塌前,什么話也沒說,便重重的叩了個頭。
世界就像靜止了,沒有人說話。
康熙緩緩瞇著滄桑的眼睛看向跪在床下的兩個人,半晌慢慢開口道:
“老四,剛剛朕和她打了一個賭……
朕說,四阿哥會在一炷香之內(nèi)闖來暢春園……她說,你不會……如今,你說朕是該開心自己贏了嗎?”
雍親王胤禛臉色一凜,頓時明白了一切,他緊緊咬著牙關(guān),緩緩抬起背脊來看到康熙的目光,開口的聲音尤其沙啞。
“世間一切皆逃不過皇阿瑪法眼,兒臣所做一切一力承當(dāng),請皇阿瑪重責(zé)!”
康熙道:“百年后我泉下有知,你若登位后想給她改頭換面封她做皇后,恐怕也不是奇談吧?”
云煙明顯身子一驚,抬眼看著這父子倆,歷史扉頁中的康雍兩代帝王,再嚴(yán)肅的話題在真正位高權(quán)重的人嘴里問出來不過也如閑談。
雍親王胤禛緊緊抿著唇,雙手在膝上捏握成拳,雙眼中都是久未成眠的血絲。
“皇阿瑪!”
真正讓云煙徹底震驚的就是胤禛默認(rèn)的反應(yīng),實(shí)際是,他們之間二十多年來從未說過什么登基什么皇后的問題。胤禛若是做皇帝,皇后理應(yīng)是嫡福晉納拉氏!這是毋庸置疑的!
云煙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可她揪著自己膝上的布料的兩只手都在發(fā)顫。
康熙閉目開始咳嗽,越咳越厲害。
雍親王胤禛立刻爬起來,熟練的去捧床腳的金痰盂,又去幫他拍背,焦急的叫道:
“皇阿瑪”
云煙不敢起來,也爬跪過去,見康熙吐了痰后,反射性的抽了自己的帕子遞上去。幾乎同時意識到皇帝一定不會用別人的帕子,被自己貿(mào)然的動作嚇得后背一陣冰涼,立刻就要縮手,誰知康熙竟然已經(jīng)伸手來接了帕子。
康熙漸漸平復(fù)下來,用云煙的帕子擦了擦唇角,目光移到雍親王胤禛面上。
“你是怕朕臨終前賜死她吧?在你們眼中,朕就是如此之君父,垂垂老矣,刻薄寡恩。”
雍親王胤禛放下痰盂,依舊跪在榻前,他仰著頭雙眼赤紅的看著康熙。
“不,在兒子心中,皇阿瑪是千古仁君,名垂青史!”
康熙忽然道:“剛剛朕與她的賭注是,皇后之位。”
雍親王胤禛不語。
康熙又道:“她明知道你會來的可能性更大,卻要說你不會,卻故意要輸給朕。你說她算不算欺君?”
雍親王胤禛一驚,手在身下死死的抓住云煙冰涼的手指。“皇阿瑪!”
云煙渾身都在顫抖,伏下身去重重的磕了一個頭默然道:
“奴才自知寧古塔罪籍,跟從四阿哥左右二十余年從未有一絲一毫肖想過皇后之位,也永不可能坐皇后之位,請皇上明鑒!”
句句肺腑,她不敢贏康熙,也不能贏康熙,更不愿贏康熙。除非,她真的想死。這一場賭局,哪有她贏的一絲可能?
孝懿皇后最終成為了大清皇后,哪怕只有一天,那也是因?yàn)樗耆邆溥@樣高貴的出身,她是康熙的表妹。若是換做八阿哥胤禩生母良妃終究是“辛者庫賤婦”,而大清王朝的皇后又怎會讓一個出身罪奴的女子來做?
只是,她真的沒有想到,胤禛,他竟然真的想過,給她一個世人公認(rèn)的妻子名分。
康熙道:“如果你有,你便跪不到此處。”
他又開始咳嗽,咳嗽的越來越厲害。雍親王胤禛慌的要叫太醫(yī),卻被康熙打斷,他揮揮手就著胤禛的手臂躺靠下來,眼神里有些渾濁,卻繼續(xù)勉力說話:
“老四你錯了,朕要?dú)⑺槐氐鹊酱丝獭D慵热桓野涯慊暑~娘的戒子……驚世駭俗的戴在一個罪籍奴才的手上,不就是要告訴朕……她是誰么?”
雍親王胤禛握住康熙有些冰冷的手,將頭磕在床沿深深道:“兒臣謝皇父恩典!”
康熙一字一句道:
“她是你的奴才,你愿意便可以帶她永居身邊,但她不能是大清的皇后,絕不能!朕五十七年就準(zhǔn)備好的遺詔,今日就可填上你的名字。但在此之前,朕要聽你親口答應(yīng),日后勤政愛民,保我大清江山永固,而她……永遠(yuǎn)不會是皇后!”
雍親王胤禛緊緊握著康熙的手,沉默的側(cè)臉上卻失去了表情。
夜的寂靜,每一秒都像吞噬心靈的猛獸。
云煙心急如焚,床下幾近痙攣的手抓到他垂在身側(cè)的另一手,死死的握住他。
雍親王胤禛終于開了口,沙啞的聲音很肅穆。
“兒臣愛新覺羅胤禛今日對蒼天起誓,日后若繼承大統(tǒng),必朝乾夕惕,勤政愛民,保我大清江山吏治永固……而云煙永不為大清皇后!”
康熙緩緩合了眼,長長舒了一口氣,像是極為疲倦。
雍親王胤禛默默道:“皇阿瑪……”
康熙微微掀開眼皮,緩緩道:
“朕沒有讓她脫下戒子,已是給你們的最好答案,也是給你皇額娘最好的交待。”
他停了停,有些勉力的去脫手腕上星月菩提佛珠,掀開眼皮對云煙招了招手,只說了四個字:
“始終如一。”
云煙誠惶誠恐接下佛珠謝恩,腦海中回蕩著這個帝王給她的最后四個字,而康熙也疲憊閉上眼睛。
“好了,朕覺得乏了,你帶她去罷……隆科多帶著老三他們也快到了”
雍親王胤禛上去恭謹(jǐn)?shù)慕o康熙掖了被子,拉著云煙叩首告了退,云煙感到后背已經(jīng)被冷汗完全打濕,正要起身,發(fā)現(xiàn)腿已經(jīng)徹底麻了,險些摔倒驚了圣駕,又是一陣潮涌的盜汗。
索性她還未歪倒,已經(jīng)被雍親王胤禛半抱起來,而康熙也似乎睡著了,沒有睜眼。
云煙被胤禛半抱出來的時候,視野里的外廳是另一個世界,而她全身的手腳都在顫抖,整個人也像徹底虛脫了,失去了在康熙面前久久壓抑的鎮(zhèn)定,徹底軟在這個堅實(shí)的懷抱里。
她一直是明白康熙用意的,雖然,她不知道原來她手中的戒指竟然還有這樣一個故事。
她緊緊抓著他胸前的衣襟,仰著頭與他的目光相遇,兩人死死抱住一起喘息。
云煙,似乎在這樣盛世王朝交接的可怕裂縫中,撿回了一條微不足道的性命,也失去了一個本就不屬于她的機(jī)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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