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冬去春來,沿途已冰雪消融,游淼心道有生之年,實在不想再作第三次逃亡了,兩次南下都實在是累得夠嗆,然而這次有聶丹,有李治烽,比上次沒命狂奔,跑少一步就是死的情況實在好得太多。
三人在路上走走停停,來到藍關(guān)前時,終于見著了接應(yīng)的人。
“游大人,李將軍,聶將軍!”那人一見三騎入關(guān),馬上道,“幾位得馬上到黃河邊去,韃子的部隊已經(jīng)南下了!”
“什么?!”游淼色變道:“不可能!他們要宣戰(zhàn)?”
十年合約還未到期,春獵前更未聽過風(fēng)聲,怎么就這么貿(mào)貿(mào)然地宣戰(zhàn)了?
“來了多少人?”游淼道。
“不清楚。”那校尉道,“陛下讓人沿途送信,能截住您的話,讓您火速趕往黃河邊。”
聶丹道:“黃河沿線還是林將軍在守衛(wèi)?”
校尉道:“現(xiàn)在陛下已經(jīng)讓河北加強布防,等候接回三位。”
游淼一聽就頭大,問道:“他……陛下還怎么說?”
“只有這句話。”校尉道,“消息說韃靼的巴圖汗南下,所以我方朝廷已派軍在黃河邊等候……”
游淼來不及想巴圖到底是有什么閑情逸致,跑到黃河邊來了,只得又匆匆上馬,一路狂奔。
黃河畔,滾滾河水奔騰向東,曾經(jīng)的中原區(qū)域,如今滿目荒涼。
自打數(shù)年前,聶丹率軍大敗賀沫帖兒后,雙方便以黃河為界,韃靼退守北方,而漢人退守南方。曾有官員提議遷回京畿,卻遭到了朝臣們的一致反對。一來戰(zhàn)線挨得太近;二來京畿已被韃靼一把火燒成了廢墟,要重建京城曠日持久。耗費太大。
雙方便這么相安無事地過了數(shù)年,而如今,放眼過去,黃河畔卻是漢軍旗幟林立。對面則是韃靼人的軍營。雙方的人都不多,似乎在等待援軍,又似乎不是為了開戰(zhàn)而來。
游淼剛進黃河地界,便有人率領(lǐng)一隊兵匆匆迎出,三騎從山坡下去,近百名天啟兵士上前來迎,非常顯眼。然而不片刻,他們歸來的消息便驚動了駐守在平原另一側(cè)的韃靼軍,對方吹起號角,在北風(fēng)中傳遍黃河岸。
平奚匆匆趕至,未曾說得一句話,便與游淼駐馬,轉(zhuǎn)頭傾聽對方的號角聲。一騎奔馬穿出韃靼軍營,朝漢軍奔來。
這是什么事?游淼心內(nèi)通通直跳,難道因為賀沫帖兒之死,要讓天啟交出自己?否則就開戰(zhàn)?趙超會把自己三人交出去嗎?一定不會……何況還有聶丹在。
己方軍營內(nèi),李延縱馬而來,游淼神色一變,連李延也來了?
“來議和的?”游淼道。
李延與平奚對視一眼,平奚開口道:“巴圖要見你們,三天前就已派人來通信了,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李延道:“先回去再說?”
聶丹道:“讓他到平原中央來,各帶五十人,要見就見一面罷。”
聶丹往昔身份在李延與平奚之上,滿朝文武無人敢違拗他,此刻開口,李延只得馬上回去安排,平奚長吁口氣,看著游淼,低聲道:“你們怎么和聶將軍在一起了?”
“無意中碰上。”游淼低聲答道。
平奚:“你們這次鬧出好大的事來……”
“我把賀沫帖兒給做掉了。”游淼小聲道,“要是韃靼派人來交涉,你千萬得站穩(wěn)腳跟保住我們……”
“知道的。”平奚道,“前些天大伙兒已經(jīng)聯(lián)名上書了一次,陛下不會為難你,他自己也想今年北征,但是他……”
遠方又傳來第二輪號角聲,巴圖的王旗已從營中出來,李延過來回報道:“對方點名要見你。”
游淼道:“那就見罷。”
匆匆一瞥,游淼見己方的兵士打著“趙”的將旗,料想此處自己無家兵,聶丹早已交卸兵權(quán),李治烽又無親兵在,是以打著趙超的名頭,倒也不甚在意。
或許說,這可以算得上是南北兩大君王,第一次進行的歷史性直接對話。自己代表了趙超。
游淼十分緊張,沒想到剛回來就碰上這事,連思考的閑暇都不給他,直接進了己方隊伍,聶丹與李治烽在后守護,帶領(lǐng)五十名天啟兵士,馳向平原。
“待會兒別靠太近。”一名校尉打扮的男人騎馬過來,朝游淼道。
游淼一驚,那是趙超!
“陛下您……”
“噓——”趙超神色稍動,說:“我怕巴圖要抓走你。”
“有李治烽和大哥在,沒關(guān)系。”游淼低聲朝趙超道,兩騎并肩而馳,小聲交談幾句,趙超又回頭,看見聶丹。
“大哥。”趙超小聲道。
聶丹微一頷首,不再多說,趙超便稍稍后退些許,退到游淼身后,游淼一騎當先,來到平原中間。
狂風(fēng)起,黃沙亂,在他的背后,是滔滔黃河,奔流不息。
游淼環(huán)顧四周,灰色的天空壓在他的頭頂,山川杳闊,孤鳥飛過。軍旗獵獵飛揚。
那一瞬間,他突然升起一股異樣的心情,在自己身后,是三名結(jié)義兄弟,以及南朝的半壁江山!人生如此,復(fù)又何求?倏然間升起了豪氣萬千之意,朝遠方笑道:“巴圖末!”
巴圖排眾而出,駐馬平原中,朝游淼不緊不慢地馳來。
“現(xiàn)在出手偷襲的話。”趙超低聲朝聶丹道:“能把他擄回來么?”
“不可行。”聶丹沉聲答道,“就算現(xiàn)在殺了他,韃靼也有王子能繼位。韃靼不會分崩離析。”
趙超看著遠方,只是冷笑。
巴圖到得近前,說:“我率軍追了你三天三夜,還是沒追上。”
游淼心中不是毫無慚愧,畢竟是他騙了巴圖,曾經(jīng)巴圖也將他視為朋友,然而巴圖把他視而為友,游淼也救了他一命,大家好歹扯平。
“我有我的立場。”游淼道,“沒有辦法。”
就這么一件事,游淼還是覺得巴圖太嫩,太年輕了,如果巴圖不追出來,或許會更好。
“你是不是叫游淼?”巴圖問道,“那個在賀沫帖兒將軍面前說,國家可亡,氣節(jié)不能亡的游淼?”
游淼一震,巴圖笑笑道:“我一直想問你這句話,因為那一天,賀沫帖兒讓人把你在白石堡的校場外,想將你五馬分尸的時候,我就站在塔樓上。本想趁著賀沫帖兒不在時放過你,但后來,沙那多來了。”
“那時候……”游淼不禁喃喃道。
“那時候我還很小。”巴圖道,“只有十一歲。”
游淼道:“原來你見過我。”
巴圖說:“差一點就認不出你來了。直到去白狼山那天晚上,你說到南方,我才想起當年的你來。”
游淼黯然笑笑,說:“緣分真是很奇妙的事。你追了我?guī)浊Ю锫罚皇蔷蜑榱顺艺f這個罷。”
巴圖說:“不僅僅為了這個,你答應(yīng)過我,幫我送一封信,給你們的皇帝,我信還沒寫好,你怎么就走了?”
游淼道:“是我不對,你的信寫好了么?”
巴圖策馬上來,游淼也縱馬上去,兩騎挨在一起,那一刻,雙方所有的士兵都緊張起來,猶如繃緊了的弦。
游淼的拳頭攥得緊緊的,他知道自己可以在這一瞬間,抽出匕首,只要一匕,就能抹中巴圖的喉嚨。然而他沒有這樣做,只是接過巴圖遞來的一封信。
“后會有期。”巴圖笑道。
“后會有期。”游淼道,“這封信,我一定會轉(zhuǎn)交給陛下。”
游淼轉(zhuǎn)身離去,與巴圖兩騎遁入茫茫風(fēng)沙,各自回到了己方陣營之中。
當夜,諸人撤過黃河,御林軍回南,沿途撤回了江南。從京畿到江南一地,已多恢復(fù)生息,然而耕地的人極少,幾近十室九空。
趙超沿途微服私訪,了解了中原民生,渡過長江后,也不急著回茂縣去,便應(yīng)游淼之邀,在江波山莊內(nèi)暫且歇腳。
當夜正是元宵夜,游淼歸來,整個山莊內(nèi)震動,誰也沒有問他們在北方過得如何,都道回來了就好,趙超也未曾亮明身份,只是提出要在游家過元宵。
喬玨張羅了整個上元節(jié)的布置,山莊內(nèi)一片大紅燈籠,并在沈園外擺開筵席,招待山莊中佃戶,讓人敞開了吃,隨意吃。
游淼要四人在花園中小聚,趙超卻道:“不妨,和你父母、兄弟一處吃就成。晚上再讓你姐姐過來,今夜不談國事,只敘家誼。”
于是喬蓉從茂城回了江波山莊,山莊內(nèi)張燈結(jié)彩,隆重非常,成了這些年中,游淼所過過的最大鋪排的一次元宵節(jié)。
喬蓉露面時,整個山莊內(nèi)都轟動了,口稱皇后,而趙超上去接著,換了常服,帶喬蓉進山莊。游漢戈、李治烽有官職在身的先朝趙超見禮。接下來才輪到喬玨、游淼與聶丹等身無官職的百姓,率領(lǐng)沈園內(nèi)上下,朝趙超三跪九叩。
“各位隨意就行。”趙超道,“不必多禮了,游老,老夫人請坐。”
游德川何日得此殊榮?當真是祖墳上冒了青煙,忙在廳內(nèi)作陪,李治烽則去與喬玨打點下元宵節(jié)用的晚飯。
喬蓉瞥了游淼一眼,說:“你總算沒缺胳膊斷腿的回來了,你姐夫聽到你膽子這么大,吃飯吃到一半就要往外跑……”
游淼訕訕笑道:“有李治烽和聶大哥陪著,不會出什么事。”
筵席排開,所有人坐一桌,趙超平日也是不講究規(guī)矩的,這次來探望游淼家人,也當是走一走喬蓉的娘家,便舉杯笑道:“來,慶子謙與李治烽順利歸來,大哥也歸朝了,咱們又在一起了。”
“歸朝不歸朝且不論。”聶丹淡淡道,“不過大家重新聚在一起,確實值得喝一杯,草民聶丹敬陛下。”
聶丹舉杯,眾人都略覺尷尬,但也紛紛舉杯,喝了酒。
趙超朝游德川笑道:“我們國舅爺這人呢,喜歡埋頭做,不喜歡說。做事也全憑自己喜好,哪天累了,頂不住壓力,就撒手回家了。我是叫不動他的,游老有空也幫我多勸勸他。”
“哎!”游德川道,“何嘗不勸他?整日整日地都在勸他,他一回山莊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
喬蓉見游德川絮絮叨叨,便笑道:“淼子不也是在家操持家事。關(guān)心國事么?”
眾人都笑,趙超又看了李治烽一眼,李治烽不吭聲,只是喝酒。
游淼哭笑不得,見趙超與游德川交談幾句,趙超又道:“子謙,這次你回來,咱們可得說好了,明年朝中即將忙得不可開交,我正缺人手,你無論怎么樣,都得給我回來了。”
游淼抬眼看李治烽,正好與李治烽眼睛對上,約略一沉默后,心里便有了念頭——這一年里,趙超是必定要北伐的。北伐關(guān)系著李治烽收復(fù)犬戎的成敗,自己必須回朝。
他說不準趙超能不能勸回聶丹,但按照這個勢頭,聶丹除了歸朝,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游淼笑了笑,唏噓道:“臣這些年里不能幫陛下分憂,實是問心有愧,陛下既傳,臣哪敢不從?”
趙超臉色這才好看了些,說:“不錯,大家吃罷。”
這下與席諸人才敢動筷子,游淼心中有事,中午回來時又吃得多,一時間吃不太下,趙超倒是很喜歡江波山莊里的菜肴,多吃了些。有皇帝在,所有人都不敢多吃,喬蓉見狀也不想給這么多人一齊找罪受了,便笑道:“陛下,臣妻還吩咐人在花園里擺了酒,不如就移步園子里,吃點私房小菜,喝點酒,賞賞月如何?”
趙超欣然應(yīng)允,余人都知道他們有話要說,便起身恭送皇帝,游淼朝喬蓉點頭,喬蓉回以了然神情,說:“都去吧,哥幾個好久未曾聚聚了,尤其是聶大哥。”
聶丹與喬蓉同席,也是十分尷尬,聞言點頭放下筷子,與李治烽,游淼,趙超到了園中。
一桌喬玨、喬蓉吩咐人特地做的小菜,花園深處還有人在彈琴。
游淼親手溫了酒,分斟于幾名兄弟,悠悠明月,萬里晴夜,未開盡的梅花帶著隱隱約約的香味,實在令人心曠神怡。
趙超聞曲忽有所動,開口道:“你家琴姬的技藝倒是不錯,叫出來看看?朕正想賞她。”
游淼撲的一聲笑了,李治烽也忍不住笑了。
李治烽道:“沈園里沒有琴姬,都是學(xué)武的小廝,自娛娛人而已。”
趙超也笑了起來,說:“這年頭……我記得大哥奏琴也是奏得挺好的,小時候去府上,偶爾就聽見大哥奏琴,大哥的琴呢?”
“好些時日沒碰了。”聶丹喝了口酒,說,“都遺失在兵荒馬亂里了。”
趙超點頭道:“總有一天,我們都會回去的。”
聶丹沒有接這話,場面仍十分僵硬,游淼知道這一次,趙超是為和解而來的,畢竟先前關(guān)了聶丹好幾年,聶丹梗著一口氣不低頭,趙超也不低頭。表面上看他們,誰也不圓滑,然而游淼心里卻是最清楚的那個——要說交情,趙超與聶丹的交情最深。
從小趙超就得聶丹教導(dǎo)、支持,從他還是三皇子,倍受太子欺凌,尚在京中之時,聶丹便將趙超視作親弟般對待。也正因如此,后來太子一事捅破了,聶丹才會如此大怒。
游淼想了想,裝作好奇,笑道:“彈的什么?”
趙超笑道:“什么都有,《樂府》,《新曲》……《憶少時》,《風(fēng)波慢》,《塞外聲》……每天上午去大哥府上看兵書,下午練武,沒練完,不許吃晚飯。小時候我愛喝酒,大哥卻只讓我在晚上喝一杯,不讓我多喝。”
聶丹淡淡答道:“行軍從伍,飲酒誤事,自然不允你多喝。”
趙超又道:“大哥。”
聶丹看著趙超,趙超又道:“我知道這些年里,我讓你很失望。”
游淼與李治烽都不說話了,靜靜看著趙超,趙超斟了一杯酒,放在聶丹面前,說:“我給你賠句不是,那年我?guī)Пh征高麗,二十萬人出征,余下歸來只有八萬四千人,是你在父皇面前為我說情,為我收拾殘局,接過殘兵,代我出征再戰(zhàn)。”
聶丹看著趙超,趙超又嘆了口氣,說:“小時候你就告訴過我,你為的是天啟而戰(zhàn),如今我即將派兵北伐,我懇請你,摒棄舊怨,再與我并肩,收復(fù)北方的半壁山河。”
聶丹沉默,只是不舉杯,趙超怔怔看著聶丹。
“這杯酒。”聶丹道,“待我得勝歸來后再喝。”
“那我敬你一杯。”李治烽道:“敬你,敬三弟,子謙。”
李治烽打破了僵局,游淼忙舉杯,聶丹終于拈起酒杯,游淼笑道:“愿來日,事事順遂。”
四兄弟喝了酒,游淼黯然,在心中嘆了口氣,他知道聶丹依舊心結(jié)未解,喬蓉之事算是你情我愿,怨不得誰。聶丹自己也有責任在。而趙超經(jīng)過這幾年,理智了許多,也知道怎么對待感情、上下級關(guān)系。
可惜的是,他們再也回不到從前了,不能再像剛回南的那一天晚上,大家喝得爛醉,東倒西歪,在花園里說說笑笑,許一個鴻圖遠大的愿望,說幾句家國萬民的遠景……一些事,一些人,橫亙在心里,就像一個永遠好不了的傷疤,只能設(shè)法避開,不再去觸碰它。
花園內(nèi)酒席散后,游淼去洗過澡出來,見聶丹與喬蓉站在花園里,不知道說些什么。
他有點想上前去,卻看到趙超站在走廊的另一頭。
趙超極其緩慢地朝游淼搖頭,游淼便安靜站著。
趙超又朝游淼招手,示意他過去。
游淼剛走出一步,背后,李治烽便一手按在他的肩上。
游淼回頭看了一眼,朝趙超笑笑,與李治烽同時朝趙超行禮,趙超眼神了然,點頭示意去睡罷,不早了。
李治烽便牽起游淼的手,回了房。
“你說聶大哥和表姐會說什么?”游淼道。
李治烽和衣躺在榻上,蹺著腿,一身酒氣,淡淡道:“你和李延久別重逢,會說什么?”
游淼開始還愣了那么一下,回過神來以后抓狂道:“這不一樣好吧!”
游淼躍上床去,壓李治烽的小腹,李治烽笑著讓開。
“謀殺親夫了!”李治烽道。
游淼怒道:“小心長胖!打個賀沫帖兒還沒打過,你還好意思笑!”
李治烽無奈道:“都是你,害我荒廢武功,都不是賀沫帖兒的對手了。”
游淼知道本來李治烽也不是賀沫帖兒的對手,沒想到這么一說,李治烽還來勁了,便拉著他的手搖晃,說:“那你不許回犬戎去了,萬一受傷怎么辦?”
“來來。”李治烽笑著伸手,把游淼摟進懷里,笑道,“看看你夫君腰力如何……”
“唔。”游淼被李治烽堵住了唇,抱著裹在被里,舒服地噯了口氣。
翌日起來,趙超與聶丹都走了,剩下喬蓉坐在廳堂,喝著茶與游德川、游夫人閑話,兩人都是賠著笑在說話。游淼睡眼惺忪地起來,在廳內(nèi)坐著,喬蓉看了他一眼,問道:“現(xiàn)在吃?早飯都讓人備下了。”
“唔。”游淼答道,“給皇后請早。”
喬玨便讓人擺上早飯,李治烽也出來了,一家人吃過早飯后,游德川又要問北疆的事,這次游淼倒是不隱瞞,把話都說出來了,喬蓉擔憂道:“回山莊前,我就在宮里收到風(fēng)聲,說你里通外國。”
“沒關(guān)系。”游淼隨口答道,“唐家李家放的風(fēng)聲?意料之中,能殺掉賀沫帖兒,扣十頂帽子我也認了。”
“這次回去,你可得多注意些。”喬蓉道,“你好幾年沒上過朝,事情都變了,人也都變了。”
游淼點頭,知道朝中有人就是好,喬蓉這些年里也都留了心,為游淼仔細搜羅了情報,游淼邊吃邊注意聽著。末了喬蓉又問道:“聽說北方的可汗送了封信,朝陛下求和?”
“他不想打仗。”游淼道,“南朝也不想。”
喬蓉的眼睛瞇了起來,帶著擔憂之色,游淼又道:“但答應(yīng)歸答應(yīng),我不會與他議和。”
“議和一事,大臣眾說紛紜。”喬蓉擔心地嘆了口氣,分說道,“大學(xué)士是最想議和的,畢竟黃河以南的疆土都收回來了。我看陛下從去年年底起,批閱的奏折就有不少是因為談判之議。”
游淼也嘆了口氣,說:“除了李延,主和派還有誰?”
今時不同往日,昔年太子與老皇帝在韃靼手上,是以投鼠忌器,但如今南朝歷經(jīng)幾年積累,已擁有了與北方開戰(zhàn)的實力。李延要議和,游淼自己是明白的。因為李延不能帶兵打仗,更不能建立軍功。
所以只有議和,李延才能發(fā)揮自己的才干,而聶丹此時為何歸朝,目地很明確。然而聶丹有許多話是不能說的,更不屑說。剩下的,就都看游淼了。
料想李延與游淼自己,在不久后便將成為主和派與主戰(zhàn)派的領(lǐng)袖。
“六部尚書有一半是聽他的。”喬蓉道,“你走了以后,謝徽第二年推去了參知政事,告老了,這空缺一直懸著。”
游淼看了一眼桌上的宰輔印,回到朝廷后,他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輔了。
游淼瞥李治烽,說:“你應(yīng)當還是接管揚州軍,不出意外的話,文官和軍隊還有一場大吵,須得小心。”
“知道了。”李治烽答道。
喬蓉道:“治烽也小心。”
游淼吃過早飯,讓喬玨幫著打點行裝,自己一人與李治烽上路,前往茂城。
游淼東山再起,是整個朝廷中意料之中的事情。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這一次要打的,勢必是一場惡戰(zhàn)。
揚州多年來未有變化,春日之景一如往昔,看了這么多年江南春景,游淼又忍不住覺得有點膩了,就像錦繡綾羅,玉帛綢緞般,悅目之物時時看著,總有倦怠之意,更在這多事之時。
李治烽回來后便前往兵部報道,而游淼先回政事堂,政事堂卻大門緊閉。
游淼心道不知道我回來?決計不可能,關(guān)著大門,是要先給我個下馬威么?唐博啊唐博,一別多年,你怎么還是這脾氣。
“少小離家老大回。”游淼站在門口笑道,“鄉(xiāng)音未改鬢毛衰……”
內(nèi)里吱呀一聲開了門,一名給事中嚇了一跳,說:“游子謙!”
“游大人!”這么一來,政事堂才算得了消息,給事中們已列隊出迎,在門口將游淼迎進來。
大家都成熟了不少,在唐博的帶領(lǐng)下,紛紛看著游淼。
“游大人。”唐博笑道。
“唐大人。”游淼正色,還了唐博一禮,吏部的文書恰好同時送到,正省了游淼的心,不用鞍前馬后地操持,一切都已給他辦妥了,今日早朝已退朝,游淼也正樂得不上朝,便在政事堂里翻閱這幾年里積壓的重大奏折。
這些事他在山莊里都知道,如今不過是核對一次,唐博入內(nèi),解釋道:“今天早朝時,陛下在殿上昭告群臣,下朝后政事堂的門險些被大臣們擠倒,迫不得已,只好閉門謝客。”
游淼哭笑不得,答道:“沒關(guān)系。”
唐博又道:“今歲開春時稅賦,政令等還未頒布,早些時候翰林院送來了政令文書,較之年前略有調(diào)整。”
游淼只是看了一眼,便道:“戶部的預(yù)支呢?”
唐博側(cè)坐在一旁的桌子上,說:“戶部預(yù)支還需三日能定。”
“李延草擬的政令都壓著。”游淼道:“不頒。聶將軍歸朝,過些日子,由政事堂起草一份新的文書,今年增稅到六成八分。”
唐博沒有說話。
游淼道:“三年里陛下一直在為北伐作準備……”
唐博道:“游大人,今時朝中,已與當年不一樣了。”
“我知道。”游淼淡淡道,“若與當年一樣,我也不必回來了。”
唐博嘆了口氣,點點頭,答道:“明白了。”
唐博見勸不住游淼,徑自離開,游淼翻閱民生案卷,時間退移,臉色卻越來越凝重。他知道唐博的意思,天啟看上去已積累了足夠的資源,然則貪官污吏太多,官府腐敗,各地農(nóng)民被剝削,被苛待的情況無有轉(zhuǎn)變,只比數(shù)年前好了些許。
這個時候要北伐,局勢實在不容樂觀。
增稅是一個極其重大的決議,當天晚上,游淼被趙超叫進宮了一趟,游淼提出此事時,趙超便問道:“折子都看完了么?”
“幾千份折子。”游淼哭笑不得道,“怎么看得完?今天晚上我就去寫奏折,明天頒布下去,你千萬得頂住群臣的壓力。”
游淼的未雨綢繆不無道理,畢竟聶丹發(fā)兵后,戰(zhàn)線或許會無止境地拖延,誰都想速戰(zhàn)速決,卻往往天不如人愿。現(xiàn)在增稅,無疑會令民間怨聲載道,卻能保證軍隊最充裕的糧草供應(yīng)。
果然,翌日早上,游淼一上朝,便遭致了群臣的一致抵制。
然而這一次的抵制,較之數(shù)年前有所不同,不再出現(xiàn)群起而攻的場面,而是所有人都保持了緘默,注視著游淼。
大殿內(nèi)鴉雀無聲,料想所有人都不同意,游淼四處看看,知道以李延為首,朝中已結(jié)起了同盟,專門對付他游淼。
趙超打破了沉默,問道:“眾卿以為如何?”
李延道:“增稅一事,非同小可,揚州多年來休養(yǎng)生息,好不容易恢復(fù)富庶之態(tài),還請陛下三思。”
游淼道:“北方的失土有望收復(fù),各位還在等什么?”
“恕我直言。”平奚道,“貿(mào)然開戰(zhàn),只怕會招致難以收拾的局面,韃靼與我朝議和之期足有十年,如今三年一過,又是在這風(fēng)口浪尖之上,難免會遭致諸胡怨恨。五胡與韃靼唇亡齒寒,萬一聯(lián)合起來……”
“不會聯(lián)合。”游淼道,“賀沫帖兒已去,韃靼的時代結(jié)束了,如今韃靼人已生疲態(tài),王公貴族多耽于安樂,而不愿征戰(zhàn)。反觀我天啟養(yǎng)精蓄銳三年,聶將軍歸朝,大敵已去,攻其不備,必能收復(fù)故土。各位都不想回到中原么?難道就要在揚州養(yǎng)老,過一輩子了?”
李延怒道:“游大人,你是指我們偏安一隅,賣國求榮么?”
游淼笑道:“絕無此意,只是揚州……畢竟不是久安之地。中原士人,假以時日,還是要回到中原的。當年北人南下,占去了南方資源多年,如今有了南遷機會,回到京畿,又有何不可?是時候把揚州還給南人了。”
你有張良計,我有過墻梯,游淼也不是吃素的,游淼說完這句,以李延為首的北派紛紛變得臉色十分不好看,而南方士族勢力則沉默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李延道,“陛下將都城定在何處,自然就是朝廷所在之處,游大人……”
游淼一笑道:“不過是開個玩笑而已。”
聶丹打斷道:“請陛下早作準備,若錯過開春,又要等候一年,我方只要渡過黃河,迎戰(zhàn)韃靼軍,以藍關(guān)為據(jù),定能將其趕出長城以北。待得收復(fù)了故土,朝中各位大人再行議和不遲。”
游淼看著趙超,趙超沉吟片刻,而后又道:“朕決定今年遷都京師,各位意下如何?”
這一句無意是爆出了一個驚天響雷,就連游淼也萬萬料不到趙超會突然這么說,且事先從未與任何人商量過。
“京師已廢拙日久!”秦少男色變道,“陛下切不可突發(fā)奇想。”
“京城的地理位置是太|祖定下來的。”趙超道,“北通藍關(guān),擁黃河天險,關(guān)中之地富饒肥沃,朕親往視察過,京師內(nèi)唯建筑被大火燒毀,城墻仍保持完好,足以拒胡族而戰(zhàn),有何不可?”
“要重建京師,必將耗費大量銀兩。”這下連游淼也不得不倒戈,設(shè)法把趙超的這個念頭堵住,否則麻煩就將大了。
“萬萬不可。”
“陛下請三思。”
朝臣們一片慌亂,都想不到趙超竟是想搬就搬,趙超考慮再三,只得退讓道:“那么此事就押后再議,增稅發(fā)兵之事,眾卿還有何話說?”
群臣面面相覷,這次是真的明白到趙超的決心了,不僅發(fā)兵,還要遷都……誰也不愿意在這風(fēng)口浪尖上去搦趙超的鋒芒,何況游淼與聶丹一歸朝,登時掌握了朝中的話語權(quán),只得先行避讓。
下得朝來,游淼一宿沒睡好,平奚便過來道:“哥幾個晚上給你擺酒接風(fēng)。”
游淼深知此事是必須的,便點了點頭,約好時間,先行回去補眠。睡得個把時辰,宮里又有人來傳喚,趙超召見,便只得又進宮去。
趙超與聶丹已經(jīng)開始研究行軍路線,一切都已安排好,將趕在二月初二前,調(diào)集大軍北伐,聶丹率領(lǐng)十萬兵力,而李治烽率領(lǐng)五萬,十五萬大軍渡黃河而上,聶丹將驅(qū)逐韃靼,奪回正梁關(guān)以北的失地。
聶丹兵力在明,而李治烽兵力在暗,先圍延邊城,以圍點打援之法,耗費延邊糧草,誘其出城決戰(zhàn)。李治烽則在黃河沿岸守衛(wèi),一旦有胡族奔援北方,便居中襲擊。
延邊不比大安,糧草儲備并不多,大安若愿率兵來援,聶丹便在平原上與韃靼王軍展開決戰(zhàn)。若大安不出兵,聶丹便圍到延邊無糧可耗,占領(lǐng)該城為止。
要圍城,就必須有充足的糧草,經(jīng)過多年的訓(xùn)練,天啟的兵已是精兵,游淼相信將延邊城困個三月半載并無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