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雨點般的羽箭飛至,胡人的聲音在風(fēng)里傳來,林飛喊道:“當心箭!會被追上的!”
胡人隊伍追來了,趙超喝道:“分頭跑!都分頭跑!”
林飛道:“朝北邊逃!進延邊!”
李治烽悶哼一聲。
趙超大喝道:“咱們引開他們!犬戎人!你帶著他向南邊逃!上官道!進了梁州地界就安全了!”
李治烽的戰(zhàn)馬拐了個彎,游淼從獸裘襖外望出去,看見趙超,林飛帶著一群兵引開了上百名胡人,耳中傳來趙超的聲音。
“游淼!珍重!”
李治烽策馬帶著游淼從西邊沖進了一片樹林,拐了幾個彎,又從南邊沖出,沖上了官道,在茫茫風(fēng)雪里一路狂奔,追兵漸遠,已被甩得不見蹤跡。
駿馬足足飛馳一日,游淼既餓又困,倚在李治烽懷里睡了一路,直到李治烽的聲音響起,不大,卻十分清楚。
李治烽:“到了,你去罷?!?br /> 游淼睜開雙眼,官道盡頭是個不大的關(guān)卡,已被積雪淹去近半,倏然間身后一輕,李治烽從馬上摔了下來,一聲不響地栽倒在雪地里。那一下驚動了駿馬,它再次嘶鳴一聲,帶著游淼朝前飛奔。
“李治烽!”游淼大叫。
那馬不住顛簸,將游淼帶出數(shù)丈外,游淼死命掙扎,也摔下雪地里,轉(zhuǎn)身跑向李治烽,看到他的后腰上釘了一柄箭,傷口處的破衣上,淤血已現(xiàn)出紫黑色。游淼跪伏在雪地上,把李治烽翻過來,不住搖晃他。
“你醒醒,不能死……不能死!”游淼在他耳邊大叫道,“你他媽花了老子二百五十兩銀子呢!!”
李治烽艱難地出著氣,游淼又俯到他胸膛前去聽,聽到他的心臟仍在跳。片刻后,他感覺到李治烽的大手摸上自己的頭。
他怔怔看著李治烽的雙眼,李治烽的目光變得溫柔起來。
“你撐著?!庇雾嫡f,“我去找人來救你!我去喊人!”
李治烽不住咳,游淼起身看遠處,那積雪的關(guān)隘前也不知有人無人,馬匹在遠方回頭看,游淼大喊道:“有人嗎?!”
他使盡力氣,把李治烽的手臂放在自己肩上,半抱著他起來,李治烽重得像一座山,快把游淼壓垮了,游淼少年個頭,拖著這么個男人在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
“有人嗎——?!”
游淼的聲音在風(fēng)里飄蕩,李治烽披散的長發(fā)沾滿碎雪,于風(fēng)中散開,雪停了。
“什么人?!”
有人從關(guān)隘內(nèi)騎馬出來,是官兵,得救了。
關(guān)前巨石上刻著“正梁關(guān)”三個大字,這是塞內(nèi)北方第一關(guān),入關(guān)便是關(guān)東地區(qū),真正進入了漢人的地界,其時歲末過冬,牌匾處駐了老兵十余人守關(guān),再朝里沿著走,便是關(guān)東招討使駐兵之地,東邊則是梁州地界。
大啟國士兵把游淼與李治烽讓進關(guān)內(nèi)小屋中,火生得正旺,雪水從兩人身上化開,滴了滿地,李治烽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老兵們對處理箭傷早有經(jīng)驗,端了燒酒過來,一人道:“讓開讓開!”
游淼焦急道:“他不會死罷?”
“不會不會!”兵們道,“小孩到一旁去玩,沒你的事!他只是失血頭暈!”
游淼道:“我剛才以為他要死了!”
“沒你的事——”老兵們豪爽大笑,一人手里旋著小刀進來,繞了幾圈繃帶,打趣道:“嘿,是條漢子,撐了這么久?”
游淼單膝跪在榻旁,抓著李治烽的手,說:“你怎么讓我自己走……”
“小情人是罷?!币挥突勘{(diào)侃道,“中個箭都這么生離死別的。”
李治烽悶聲不吭,一名士兵說:“按著他,給他拔箭了!”
啪一聲箭桿被暴力折斷,李治烽只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游淼,接著又一人下刀,剜出箭頭一挑,當啷一聲鐵制箭頭落在地上。另一個老兵把燒酒澆了上去,李治烽的一手只是略緊了緊,唇抿著,眉頭蹙了起來。
“好樣的!”
士兵們給李治烽上金瘡藥,又用繃帶厚厚裹上,校尉道:“起來?!?br /> 李治烽撐著床坐起,游淼見果然無事,才放了下心,校尉給他裹傷時注意到李治烽脖頸的刺青,驀然蹙眉道:“犬戎人?”
一語出,房內(nèi)都靜了,士兵們紛紛退后,以手按著腰畔刀柄。
游淼馬上道:“別動手!他是我家奴!我敢打包票,絕對不會殺人!別欺負他!”
校尉沒有再說什么,將繃帶扔在榻上,轉(zhuǎn)身出去,笑道:“嘿,有意思,今兒還救了條犬戎狗?!?br /> 士兵們都走了,房里剩下游淼與李治烽二人。
游淼拾起繃帶比了比,給李治烽腰腹纏上,李治烽始終不發(fā)一言,默默地坐著。
“待會兒我出去說說?!庇雾档溃皠e怕,他們不會把你怎么樣的。”
李治烽嗯了聲,游淼又說:“明明箭傷沒有多大事,為什么騙我?”
李治烽終于開口答道:“你沒說讓我跟著?!?br /> 游淼既好笑又是心酸,將繃帶一束,李治烽登時繃緊了健壯的上身,游淼把裘襖扔給他,讓他披著,推門出去找校尉說話。
天又放晴了,校尉與幾個老兵正在雪地里站著,似在商量,游淼走過去道:“各位哥哥,我有話說?!?br /> 數(shù)人都懷疑地看他,游淼一抱拳,校尉似有四十來歲,武勇精瘦,朝游淼抱拳回禮,見什么人說什么話,游淼早已在京城練得熟了,知道這些兵痞子們吃軟不吃硬,拿甚么少爺身份去壓,拿銀錢去使喚終歸是無用的,遂只得實話實說。
包括如何從李延手中得到這人,又如何把他帶到塞外延邊城放他回去,路上被胡人所劫,李治烽又如何帶著兵士前來突圍……
一老兵笑道:“倒是個忠奴?!?br /> 校尉緩緩點頭,正要說話時,正梁關(guān)外又有一騎來報。
“通報王校尉——”
那兵士身穿延邊軍軍服,下馬遞來文書,王校尉只是展開看了一眼,便朝游淼吩咐道:“跟我來?!?br /> 游淼被帶到軍務(wù)房中,王校尉道:“延邊派人來送信,讓尋你二人下落?!?br /> 游淼暗道太好了,如此說來,趙超已平安回到延邊城了。
“趙超呢?”游淼道,“他也脫險了是不?”
王校尉似乎有點奇怪,看了游淼一眼,說:“是?!?br /> 游淼道:“我給他回個信罷?!?br /> 王校尉道:“犬戎奴之事,素來是民不告,官不究,這人也是好漢,一口氣護著你,將你送到此處來,當年我們弟兄和犬戎人開戰(zhàn),兩國交兵,各為其主,雖說都是沒辦法的事,但想到死在犬戎人手下的弟兄,我還是……你和三……趙公子是甚么關(guān)系?”
游淼伏案給趙超回信,點了點頭,抬頭道:“怎么?”
王校尉將信給他看,說:“趙超提及你是他小弟,讓我們一定得找著你?!?br /> 游淼笑了笑,趙超既這么說,游淼便笑嘻嘻地稱他為兄了,一封信寫得抑揚頓挫,情誼滿滿,大意是已脫險,無忘同甘共苦之時,現(xiàn)將前往梁城,尋路回家云云。
王校尉在一旁看游淼寫字,嘖嘖稱贊他字寫得漂亮,又道:“商隊一日前剛經(jīng)正梁關(guān)下東南去,你現(xiàn)過去尋還來得及?!?br /> 游淼道:“行,我馬上就去?!?br /> 游淼摸懷中私印,卻早已丟了,只得按了個朱砂指紋,將信給王校尉,借了個車,王校尉還給他派了個人,連夜匆匆趕往梁城。
正梁關(guān)前只有一輛破破爛爛的馬車,還是數(shù)十年前公主和親時乘過的,馬車簡陋不堪,兵士駕著車,游淼坐在馬車里,倚著李治烽,卻覺得舒服了許多。仿佛一回到關(guān)內(nèi),天地便顯得如此的寧靜,安全。
歸根到底,這是漢人的地方,從前不覺,到塞外經(jīng)過這么一次,回到中原時只覺所遇之人皆是好的,所見之景皆是美的。游淼見李治烽依舊望著窗外,又想到他身上去,自己在塞外是個異鄉(xiāng)人,想必李治烽在中原也是如此,況且還帶著一個奴隸的身份。
“我讓你回去。”游淼正兒八經(jīng)道,“原是想讓你離開中原這個傷心地?!?br /> 李治烽看了游淼一眼,游淼又道:“再回中原,你不會思鄉(xiāng)么?”
李治烽搖搖頭。
游淼道:“不思鄉(xiāng)也好,以后便跟著我罷?!?br /> 李治烽從懷中掏出一物,遞給游淼,依舊是他的賣身契,游淼說:“你救了我一命,要不是你來,我和趙超說不定都得死,以后咱們兄弟相稱就行,你不再是奴了?!?br /> 游淼不接那物,李治烽又朝他遞,說:“保護你是我該做的,再多也不嫌多。犬戎人原本就無鄉(xiāng)可言,也沒有思鄉(xiāng)一說。”
游淼嗯了聲,抱著李治烽的腰,埋在他懷里,李治烽的帽子很奇特,像個狼頭去了一半,兩道獠牙般掩著剛毅的俊臉,與曾經(jīng)的他已判若兩人。
游淼蜷在他的懷里,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雙手環(huán)著他的腰,李治烽則以有力的手臂摟著他,游淼入睡前最后想的事是:李治烽這家伙很不錯,二百五十兩,簡直是買到寶了。
馬車行了一天,抵達大梁城,兵士自去尋官府,找到了在大梁城內(nèi)滯留的京城商隊,郝三錢僥幸脫身,商隊上下丟了游家少爺,早已亂成一團,然而當時情況混亂,車夫又死了不少,能保命的都逃了,有再多的錢,沒命花又有什么用?
逃到大梁時,郝三錢方朝官府內(nèi)塞錢,請人去找尋游淼下落,大梁城,正梁關(guān),延邊城三地足有數(shù)天車程,消息一來一去,又在路上耽誤了不少時候,商人們俱是心急如焚,及至見得游淼歸來,眾人頗有點訕訕。
游淼卻是不甚在意,只是嗨嗨一笑道:“回來就好了,別擔心,這次給你們添麻煩了?!?br /> 商人們都是松了口氣,郝三錢不住過來訴苦,說這次丟了多少貨,又害少爺經(jīng)了這么多風(fēng)波,回去只怕要完蛋,游淼又好言安慰一番,心知商人趨利避害天性使然,也不能全怪他們。
當天車隊在大梁休整一日,準備翌日再出發(fā)。
大梁雖不及延邊塞外貿(mào)易繁榮,卻也是關(guān)東的一處重地,游淼在客棧里狼吞虎咽地吃下半斤手抓羊肉,二兩牛肝,一大碗馬|奶|子茶,總算又活過來了,提著串葡萄,翹著二郎腿,邊吃邊看風(fēng)景。
李治烽則端著個碗,里面是一大碗羊肉泡饃,蹲在食肆外埋頭吃。
商人們紛紛稱他是忠仆,大梁是出塞前的最后一站,四面八方的行商都在此地匯集,游淼耳中不時傳來各地的事,大部分都在說北方胡族起來了,這幾年邊疆越來越亂,只怕做不得幾年長久生意。
游淼起身,兩手揣著袖子,李治烽把吃到一半的碗擱到一旁起身,游淼道:“你繼續(xù)吃。”
李治烽道:“不吃了。”
游淼笑嘻嘻道:“吃罷,吃飽了才好陪我?!?br /> 李治烽又拿過碗,吃了起來,游淼躬身,摸了摸他頭上的狼頭帽子,李治烽抬頭看他一眼,游淼笑了。
游淼帶著李治烽,穿過泥濘遍地的市集去買衣服,此處蜀絹蘇錦繁雜,價格也比江北一地要貴,但成衣款式繁多,不拘一格。再朝南走,天氣就要暖和些了,錦裘不用總穿著,李治烽這身狼皮狼頭,夾襖后還拖著條狼尾巴,不能穿著帶回自己家里去,須得給他換一身。
“就這件罷?!庇雾悼粗幸患逅{色的天青云紋袍,俱以密針繡法,看上去不顯,穿起來也精神,游淼自己錦衣玉袍的,跟的人也不可太寒磣了去。
李治烽二話不說,將戰(zhàn)裙折起來,脫了夾襖,現(xiàn)出古銅色健壯的肌膚,一身肌肉瘦削堅硬,猶如鐵打的一般,圍上單衣,系上腰帶,引得周圍女子紛紛注目。
“奴隸……”有人發(fā)現(xiàn)了李治烽脖畔的刺青,小聲議論。
“是胡人?”
“這膽子可真夠大的,把胡奴朝塞內(nèi)帶,手腳也不拴著……”
“不知道是哪家的少爺……”
游淼充耳不聞,伸手為李治烽整理衣領(lǐng),將他的刺青遮住,說:“到了我家里,千萬不能說錯話?!?br /> “唔。”李治烽點頭。
游淼:“到時候咱倆串通好,告訴他你是李延送我的,別的不可胡說八道?!?br /> “知道了。”李治烽乖乖道。
游淼又說:“問你是什么人,你就說是漢人。”
李治烽沒有說話,游淼忽地想到一事,連漢人都說不可數(shù)典忘祖,認賊作父,對犬戎人來說,似乎也是如此罷。
李治烽應(yīng)當不愿意把自己說成漢人,畢竟他的身上流淌著犬戎人的血,況且他的眉他的眼,也實在不像漢人。
游淼正要說點別的時候,李治烽卻道:“好的?!?br /> “算了?!庇雾档?,“你就說實話罷,我爹那里我再去想法子?!?br /> 游淼牽著李治烽的食中二指,一晃一晃,離了成衣店,回商隊去。在大梁城內(nèi)花用,一律記商隊的賬上,如此數(shù)日,商隊再度啟程,前往此次冬商的最后一站——江北。
江南江北分流州、揚州、蘇州等地,臨近長江,天便漸漸暖和起來,這一路又是十來天,雖說還會時不時地下點小雪,卻是雪里夾著雨,在丘陵與翠綠的山野間紛紛揚揚,較之塞外那種一下起來就鋪天蓋地,寒風(fēng)如刀的怒雪,江北的冬天簡直是人間勝景。
“到了家里,見我爹要叫老爺,懂嗎?”
“嗯?!?br /> “只住上一個月,你可別和下人們吵起來了……”
“唔?!?br /> “游府不像京師那間,有的下人不能進房,你是我的人,能進我的房,可不能進廳堂,也不能在別的地方隨便亂走……”
“知道了?!?br /> 游淼一路上反復(fù)耳提面命李治烽,期間又說了不少家里的事,對著京城那幫子紈绔哥們不能炫耀,須得藏富,但對著自己家仆,炫耀炫耀總歸是可以的。
“總之?!庇雾悼偨Y(jié)道,“吃穿用度,就算是當朝天子,也是見不到的,跟了我,也是你上輩子修來的福氣?!?br /> “嗯?!崩钪畏榈淖旖俏⑽⒁粻?,欣然看著車外。
“來過流州么?”游淼又問。
李治烽搖了搖頭。
商隊駐留于江城府內(nèi),郝三錢又特地派了輛馬車,將游淼送去沛縣游府。
沿途茶山一片墨綠色,茶農(nóng)正趕在大寒前摘這最后一波冬茶苗,良田萬頃,茶莊上千,窗戶大開,游淼倚在窗前,朝李治烽得意地說:“你看這山,這地,這河?!?br /> “……山上栽的樹,河里養(yǎng)的魚,飛禽走獸,花鳥蟲魚。”游淼笑嘻嘻道,“都是我家的產(chǎn)業(yè),都是我的?!?br /> 李治烽眼中不禁現(xiàn)出驚詫之色,緩緩點頭,游淼一腳搭在李治烽大腿上,馬車行行停停,茶山中霧氣初升,剛下過雨的道路十分濕潤,呼吸一口山野間的清氣,較之人聲嘈雜的京畿,黃沙滾滾的塞北,此處簡直是人間仙境,世外桃源。
中午時分,馬車在路邊停下,車夫請游淼下去用飯,蒸茶四樣,二色炒飯,又有油炸活蝦,片成蟬翼的冬雪魚裹著蛋與面粉以滾油炸至七成金黃三成酥,入口即化,一頓飯吃得游淼心情大好。
離家三年,太久未吃過流州的好菜了,游淼又朝李治烽說:“待得到了家,吃的還比這好得多。”
李治烽點點頭,捧著個海碗,蹲在食肆門口吃魚丸面,鮮味十足。
老板娘給游淼上了茶,笑道:“游少爺可是好幾年沒回家了?!?br /> “可不是么?”游淼笑著接過茶杯,碧雨天晴毛尖在碎花瓷杯里載浮載沉,滿盞茶水香氣四溢,游淼從前素來平易近人,又長得俊,附近一帶的茶農(nóng)在給游家當長工,見了他都疼他。
但今日老板娘又有點欲言又止的神色,游淼歸家心切,只是未察,指著李治烽說:“這是我京城的伙計,人可實誠?!?br /> 老板娘笑著點頭,問:“游老爺讓少爺回家來,可是有什么吩咐,少爺知道么?”
游淼想了想,說:“不是讓我娶媳婦,就是讓我接手這碧雨茶莊罷,還能有甚么事?”
父親雖執(zhí)著于送他去京城讀書,謀個一官半職,若說半路改了主意,想留他在江北也是未必不可知,游淼又笑嘻嘻道:“來日待我接了茶莊,該如何還如何,絕不會漲你們一分錢的租,放心就好。”
老板娘道:“少爺自然是個念舊的人,能跟著少爺,也是我們的福氣。”
游淼點點頭,老板娘出去晾衣服,嘆了口氣,正在吃面的李治烽神色一動,抬眼看她。
吃畢午飯,游淼便吩咐那馬車回去,距離碧雨山莊只有不到十里路了,近鄉(xiāng)時游子之思滿溢于心懷,打算就這么一路走回去。
路面濕漉漉的,李治烽說:“少爺,我背你。”
游淼也不客氣,躍上他背,李治烽背著他慢慢地走,沿途有人趕著牛車過,游淼便喊他,路人看到游淼,都說:“是游少爺啊?!?br /> “游少爺回來了——”
“怎的不坐車?”
游淼笑著說:“回家看看?!?br /> 游淼包袱全被劫了,東西也沒了,唯一的財產(chǎn)就只有李治烽,沿途說說笑笑,直到碧雨山莊于半山腰上現(xiàn)出全貌,方躍下地來。
時近傍晚,兩名小廝在掃地,遠遠地看了他一眼,一名小廝要進去通報,另一名小廝卻拉住他,擺了擺手。
游淼終于感覺到不對了,忽然就想到許多先前未曾細想的事來——這是怎么個說法?自己都到沛縣了,家里怎的也沒人來接?
“少爺?!?br /> “少爺回來了?!?br /> 兩名小廝拱袖行禮,游淼道:“回來了,怎么也沒個人來接?胡叔呢?”
游淼朝大門里走,一名正打盹的小廝兒見是游淼回來,登時就醒了,另兩名小廝上前踹他,說:“睡昏你了這是!少爺回家了呢!”說著又朝游淼笑道,“這新來的?!?br /> 游淼道:“無妨,轎子呢?怎的也沒預(yù)備下轎子?”
那小廝朝另兩名同伴使眼色,數(shù)人神色遲疑,一人答道:“回少爺?shù)脑?,老爺今天和大……大……和……出去了一趟,小轎在山莊里,這就去吩咐人送下來?!?br /> “胡叔在嗎?”游淼道,“讓他制個牌子給這人?!?br /> 說著指指李治烽,說:“他叫李治烽,天太冷,就沒讓石棋兒跟回來了。有他跟著我呢?!?br /> “是是?!毙P們一起點頭,一小廝又道:“少爺這也……沒行李?”
游淼笑道:“路上被劫啦,有驚無險的。”
三名小廝互相看看,一人忽道:“少爺,胡叔回家去了?!?br /> 游淼道:“回家去了?”
“是?!蹦切P答道,“告老回去了,府上換了個管家,名喚林四的就是,二管家王叔也走了,現(xiàn)下是新請的賬房先生管著銀錢,馬姨娘請來的。”
怎的換管家也沒見來信說一聲,連賬房都換了。游淼拂袖道:“罷了,轎子還沒下來,我自己上去罷?!?br /> 山莊大門前豎著一道影壁,李治烽負著個包袱,跟在游淼身后,開始爬山,偶爾鍛煉鍛煉也是好的,薄暮時分,遠方的霧氣都散了,現(xiàn)出卷云間隙的一道夕陽染的金邊,群山中成千上萬的茶樹沐浴于暮色之中,令游淼起了對故鄉(xiāng)的眷戀之心。
進了山莊二門,游淼笑道:“我回來啦。”
幾個在泉井旁打水的丫鬟看了游淼一眼,竟是都有點惴惴,許久后,一名丫鬟福了一福,小聲道:“少爺回來了?!?br /> 游淼心中一沉,終于知道不對了。
“哎喲,這可回來了——”女子人未到,聲先到,頃刻間一女人走了出來,身穿藕色長裙,簪著一朵粉花,臉上胭脂色抹得厚厚的。
這人是游淼之父游德川的小妾馬氏,小廝口中稱“馬姨娘”的就是她。游淼之母過世后,未見馬姨娘給游德川生過一男半女,而游淼身為嫡子,平日見了她也只是客客氣氣,不多閑聊。
但這時馬姨娘身前,卻站了另一個女人,籠著身淡色天青錦繡圍,脖系一襲狐裘領(lǐng),攏了個墮馬髻,簪著一枚碧玉簪,墜子上金鑲玉在夕陽下?lián)u搖晃晃,折射著流光。
觀那女人容貌,當有五十歲上下了,眼角帶著魚尾紋,不施唇紅,自有股凌人的氣勢,游淼只道是家里來了女親,卻未見過這女人,要開口見禮,那女人卻先一步開了口。
那女人絲毫沒有半分客氣,朝馬姨娘問:“這就是游淼?”
游淼眉毛一揚,還未出聲,馬姨娘卻搶在游淼之前說話了。
馬姨娘望向那女人,說:“這是咱們家夫人,游淼,按規(guī)矩,你得叫她太太?!闭f著又笑吟吟地看游淼,觀察他臉色。
夫人???!
游淼簡直是莫名其妙,他娘才是明媒正娶的游夫人,怎么離家三年,又冒出來個夫人了?這是怎么回事?
“你是誰?”游淼簡直是難以置信,電光石火間,他倏然想起了一個人,那是尚在很小之時,于父母爭執(zhí)之時聽到的人:王氏。
“你不認識我,我卻認識你。”女人沉穩(wěn)的聲音略透露出緊張的意味,緩緩道,“你娘是喬珂兒,嘖嘖,這眼睛這眉毛,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br /> 那女人略抬下巴,目光里帶著難以掩飾的一抹厭惡,游淼比她略高了些,居高臨下地審視她。
“王夫人?!庇雾档溃靶視視?,怎么跑我家來了?現(xiàn)在該喚你作王姨娘了?”
王氏登時色變,重重哼了一聲,馬姨娘道:“現(xiàn)在可是太太了,游淼,你可……”
王氏攔住馬姨娘,冷冷道:“算了,待他爹回來,讓親口跟他說?!?br /> 游淼也不耐煩與王氏多啰嗦,朝跟她的丫鬟問道:“我爹什么時候回來?”
丫鬟惴惴一福,抬眼看王氏,馬姨娘插口答道:“你爹和大少爺?shù)綋P州查賬去了……”
一句話未完,游淼腦子里便是嗡的一聲,霎時天旋地轉(zhuǎn)。
大少爺……
游淼冷笑一聲,馬姨娘那句話簡直是攻人攻心,游淼一瞬間就明白了家中異常因何而起,在自己上京讀書的這三年里,父親不僅續(xù)了弦,還把王氏扶了正。
家里更多了個兒子……
這意味著什么?
游淼轉(zhuǎn)身就走,留下馬姨娘掩嘴而笑,王氏卻不容他這么輕巧就走了,又道:“站住?!?br /> 游淼臉色又一變,問:“怎的?”
王氏說:“這人是跟著你的?怎的半點不識禮數(shù)?聽說石棋兒跟了你上京……”
游淼答道:“李治烽沒進過家門,夫人還想把他杖責一通,殺殺我威風(fēng)不成?”
王氏確是抱著這心思,治不了游淼,將跟著他的下人拿住一頓打,游淼卻先一步料到了她的意思,笑吟吟道:“李治烽,說說,你以前殺過多少人?”
李治烽看著院里的一口青瓷大缸,缸中色彩鮮艷的金魚游來游去,倒映著天際晴空白云。
許久后,李治烽說:“一百一十五個。十六個漢人,七十一個韃靼人,一個犬戎人,兩個烏狄人,十二個羌人,一個鮮卑人,四個羯人,七個匈奴人,一個小孩?!闭f畢抬眼看游淼。
數(shù)人都沒有說話,馬姨娘現(xiàn)出那神情,明顯的心下在嘀咕。
游淼也被嚇到了,他表面上雖不動聲色,心道這些人應(yīng)該以為李治烽在騙人,但以李治烽這人,應(yīng)該不會騙他。
“你不是……十五六歲就到中原來了么?”游淼道。
李治烽說:“都是出關(guān)前殺的?!?br /> 游淼笑了起來,朝著王氏一揚眉毛,看著她的表情,嘴上卻朝李治烽說。
“在家里住的時候,要是有人想打你,拿你,除非我點了頭,否則你一律可以不管,有人敢對你動手,你還手就是,別把人打死了就成?!?br /> “知道了?!崩钪畏檎f。
“走罷?!庇雾敌χf。
王氏臉色陰晴不定,不敢貿(mào)然再說什么,游淼與李治烽循著二門走廊離開,剛一過走廊,游淼臉上笑容便倏然全消失了,一張臉黑了下來。
李治烽依舊是那模樣,跟在游淼身后。
游淼走了一小段路,倚在廊柱旁,喘了會兒氣,腦子里所有念頭都是一團亂麻,得先歇歇,把所有事都理清楚。
“走。”游淼的聲音變得沙啞,他帶李治烽穿過花園,一名丫鬟抱著貓,張了張嘴。游淼停下腳步。
“少爺,您住東廂。”一名丫鬟說。
“嘿?!庇雾挡粴夥葱?,“連房間都給我改了?”
嫡長子住堂屋,次子住東廂,女兒與小妾住西廂,沒有游德川的命令,誰敢動游淼的房?趁著他不在,將他的物事都挪到東廂去,也就是說,自己已經(jīng)被降格為次子了。
但游淼沒有發(fā)火,也沒有走,父親不在家,現(xiàn)在鬧也沒有用,只是讓人看笑話。他循路穿過堂屋花園,朝自己曾經(jīng)的房前看了一眼,只見三年前養(yǎng)的,掛在屋檐下的鷯哥、種的花、琉璃缸里的金魚,都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鳳尾竹,擋著屋門。
游淼到了東廂前,這處似乎翻修過一次,假山前的池塘壘了新石,柱欄,廊檐都漆了新漆,鳥籠一字排開,掛在屋檐下。
父親多少還是上了心的,然而游淼卻覺心里窩火更甚,院里一名小廝正掃地,是從前伺候游淼的,名喚木棋,此刻忙扔了笤帚,叫道:“少爺!”
游淼知道自己的臉色一定很難看,他連話也不說,進房去,隨手摔上了房門。
李治烽與木棋站在院子里,互相看看,半晌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