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游淼在車中時睡時醒,渾身不自在,馬車四面漏風(fēng),吹得他頭疼,被褥濕冷濕冷的,最后實(shí)在受不了,爬下地來,拿著本書,全身裹上厚被,對著爐火烘暖。
外頭風(fēng)漸小下去,游淼怪想李治烽那廝的,也不知他現(xiàn)在如何了。隱隱約約有馬蹄聲靠近,游淼還以為是延邊城的官差來了,然而四周沒有半點(diǎn)動靜,正想打開車窗時,忽然聽見一聲慘叫。
“啊——”
游淼的心瞬間就揪了起來,頃刻間明白到發(fā)生了什么事,整個商隊(duì)都醒了,郝三錢的聲音在外頭喊道:“劫商的來了!大家當(dāng)心!”
慘叫聲接二連三,游淼登時被駭?shù)媚樕钒?,兩腿發(fā)抖,郝三錢又叫道:“大伙兒拔刀子!少爺留在車上!別下來!”
游淼獨(dú)自在車中,瞳孔微微收縮,腦中霎時就懵了,他聽人說過劫商的,從前世道不安穩(wěn)時,殺人越貨的山賊到處都是,然而近幾年天下太平,怎的還會有劫商的?!
游淼一顆心砰砰地跳,不住安慰自己沒事沒事,這些人能出來便有兩手,西北行商素來比馬賊還悍,想必都是有準(zhǔn)備的。外頭又一聲慘叫,緊接著是馬匹驚慌的嘶鳴,游淼登時屏住氣息,躬身爬向榻下,找出臨走時李延給的匕首,握在手里,躲進(jìn)了榻下。
胡人的叫喊聲越來越大,外面一陣雜亂,游淼什么也看不見,更不敢探頭去看,他根據(jù)響聲判斷外面有幾個人,戰(zhàn)況如何了。
“當(dāng)心,他們有弓——”
叫聲戛然而止,緊接著又是一聲慘叫。
羽箭聲咻咻響起,一根箭“咯塄”一聲射穿了車窗,釘在木墻上不住搖晃,接二連三的慘叫響起,片刻后又盡數(shù)歸寂。
胡人男人的聲音在外面說了句什么,繼而是腳步聲從四面八方靠近。
胡人又是連番大笑,那語言游淼絲毫聽不懂,他一邊躲著,一邊暗自罵這群人簡直是蠢貨,要劫東西什么時候不好劫?在進(jìn)城前攔路劫貨不是更好么?都是中原的貨物,此刻再來打劫,無非也就是把換到他們手里的毛皮等塞外特產(chǎn)都搶回去而已……話說為什么他們不在先前就劫貨?從陽口山一路過來,那么好的機(jī)會,為什么不劫?
游淼隱隱約約想到了一件事——這些人,該不會是被李治烽帶著過來的罷!不會的不會的……這個念頭猶如一個陰影,霎時籠罩了他。
馬車毫無征兆地動了起來,游淼心中又是一驚,胡人們紛紛大喊,緊接著整個馬車朝左側(cè)一翻,摔得游淼眼冒金星,馬匹驚嘶,馬蹄聲漸遠(yuǎn)。
整個馬車側(cè)翻在地,炭火傾了出來,落在被褥上,一瞬間點(diǎn)燃了車內(nèi),游淼大聲咳嗽,聽到外面嘈雜的聲音,他無法再躲藏了,只得以外袍蒙著頭,推開車窗,胡人在他耳畔亂叫,游淼剛一出去就被提了起來,在雪地上拖了一路,再扔下地去,雪地十分冰涼。
游淼心道完了,這個時候,他想喊的不是我有錢你們別殺我,而是忍不住地抬頭,看那群人里有沒有李治烽。
胡人們打著火把,滿臉橫肉,猶如鐵塔一般佇立于四周,游淼初時十分驚惶,然而掃過這些人一眼后,又漸漸鎮(zhèn)定下來。謝天謝地,沒有李治烽。
但轉(zhuǎn)念一想,通風(fēng)報(bào)信的,也不一定會出現(xiàn)。
胡人首領(lǐng)下令,有人便上前把游淼捆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嘴里塞進(jìn)破布,扔上了帶貨的馬車,胡人們騎著馬,興奮地彼此交談,游淼辨不清這些人來自哪個部族。朝后望,見被胡人劫來的貨不到十輛車,料想先前的商人也逃了不少。
是了,這幫蠻子見他衣著光鮮,想必是打算扣他當(dāng)人質(zhì),讓大啟國送錢來贖人。
一想通,游淼又安心了不少。
他此刻最怕的就是見到李治烽,但事已至此,多想也是無益,整個車隊(duì)被抓住的活口只有他一個,胡人們做事粗心大意,竟沒有把他的匕首搜走,游淼先前將匕首塞在靴筒里,此刻輕輕晃了晃右腳,匕首還在,沉甸甸的。
手被反剪在背后,抽匕首出來割斷繩索逃跑不難。
然而此刻冰天雪地,平原一望無際,脫縛了又能逃哪去?只怕走不到兩個時辰,就要被凍死在冰原上,且先不逃,看看情況如何罷。游淼根據(jù)風(fēng)向判斷,此刻是朝著西北走,越走越回去了……要是出了塞外,只怕此生再難入關(guān)。
一時間心中糾結(jié)難言,翻來覆去地想,及至看到遠(yuǎn)處村莊時,灰蒙蒙的天已亮了,太陽隱藏在厚重的云層后,天地間仍在不住飄灑著雪粉。
那是一個被火燒得焦黑的村莊,一看便知是胡人掠奪后占領(lǐng)的臨時據(jù)點(diǎn),雪地上滿是血,道路兩側(cè)還有廢棄的人尸。
胡人把游淼提了下來,扔進(jìn)一個完好的屋子里,游淼一頭撞在木地板上,雙眼發(fā)黑,艱難地蠕動著起來。室內(nèi)光線非常暗淡,發(fā)紅的幾塊炭放在一個銅盆里,房內(nèi)還有咳嗽聲。
“嗚嗚……”游淼嘴里塞著布,蠕動著過去。
“誰?”墻角響起一個少年的聲音。
“唔——”游淼翻過身,躺在地上。
好半晌后,游淼雙眼適應(yīng)了光線,四處看看,看到一個陌生的少年,和自己差不多大。
“你也是被抓來的?”少年低聲問。
游淼緩緩點(diǎn)頭,少年背過身,用捆在背后的雙手湊到游淼面前,扯下了他塞在嘴里的布。
游淼出了口長氣。
“別說話……”那少年說,“一吭聲就要挨打?!?br /> 兩人極小聲交談。
游淼:“你叫什么名字?”
“趙超?!鄙倌甏鸬?,“你呢?怎么會被抓到這里來的?”
游淼打量他,見他衣衫襤褸,穿著皮甲,答道:“我叫游淼,跟著商隊(duì)下江北,半路被劫了。”
趙超說:“我跟著家奴偷偷出來打獵,沒想到碰上這群人,媽的?!?br /> 游淼:“是什么族的?”
趙超低聲說:“韃靼人的一個分部,我猜的……”
游淼心中一動,問:“和犬戎人有沒有關(guān)系?”
趙超似乎有點(diǎn)意外,說:“沒有,怎么突然問這個?犬戎人是東北邊的,韃靼人是西北的,他們連語言都不通?!?br /> 游淼點(diǎn)了點(diǎn)頭,心頭大石落地,說:“我想法子救你出去。”
趙超馬上說:“別輕舉妄動,這里距離延邊太遠(yuǎn)了,他們還有狗,跑不出多遠(yuǎn)就會被追上的?!?br /> 游淼嗯了聲,勉強(qiáng)坐了起來,兩名少年背靠墻壁坐著,游淼不住打量趙超,見這少年雖身著士兵的皮甲,卻絲毫沒有半點(diǎn)當(dāng)兵的氣質(zhì),他的護(hù)甲上染了不少血,眉眼間猶如藏著一抹欲噬人的劍鋒,皮甲下的粗布麻衣被撕得破破爛爛,幾乎衣不蔽體。
“我問你?!壁w超言語之間,竟是有股壓著人的氣概,雖是小聲交談,那不容分辯的語氣令游淼不得不重視他。
“你是跟著哪家商隊(duì)的人來的?”趙超眉眼一揚(yáng),低聲詢問,“歲末游家的商隊(duì)么?”
“對對。”游淼忙不迭點(diǎn)頭,趙超微微蹙眉,說:“戶部掌固游德祐家?!”
游淼大驚道:“你知道他?他是我堂叔?!?br /> 趙超緩緩點(diǎn)頭,就著火光打量游淼的臉,說:“你是江北的人,對罷?你是不是叫游淼?果然是你……”
游淼大驚:“對對對!我叫游淼。你認(rèn)識我?”
趙超不說話了,只是看著游淼,略笑了笑,點(diǎn)頭。
游淼沒想到在這種地方也能碰上個知道自己家的,心道這次多半不會受苦了。
趙超又說:“待京師得了信,一定會派人來救你,耐心等著,切記不可冒失莽撞,咱們須得保住性命。”
游淼不住點(diǎn)頭,知道面前這少年來頭一定不簡單,小聲問:“你呢?”
趙超說:“你不認(rèn)識我,家父只是個小官。我跟著朋友來打獵,沒想到被抓了,不提也罷?!?br /> 游淼又說:“我靴子里有把匕首,咱們把繩索先割斷?”
趙超說:“現(xiàn)在不行,得先等待時機(jī),放心罷,一定能逃出去的?!?br /> 游淼懸了大半夜的心終于放了下來,縮在趙超身旁,把頭歪在他肩上打起了瞌睡。趙超的身體不甚強(qiáng)壯,個頭雖比游淼高些,像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公子哥兒,但不知為什么,卻有種安全感。
仿佛靠著他,這間陰暗潮濕的小木屋里就安全了。
外面?zhèn)鱽砣寺暎€離得很近,游淼馬上醒了,抬頭時發(fā)現(xiàn)趙超在低頭看他。
“怎么了?”游淼有點(diǎn)緊張,眉毛仍是蹙著的,“有飯吃了?”
游淼手腳都被捆著,睡醒沒法抹臉,只得把臉湊在趙超脖前,就著他的衣領(lǐng)擦了擦。
趙超小聲道:“你長得挺好看,像你娘還是像你爹?”
“我娘?!?br /> 游淼笑了笑,唇紅齒白的,在京師時與李延等人俱是錦衣玉帶的,少年肆意,鞍馬飛揚(yáng),幾乎見過的人都說他長得俊,除了他爹,他爹總是不屑地說:繡花枕頭,里頭都是草包。
門被打開,外頭已經(jīng)放晴了,光線照進(jìn)來,游淼與趙超都瞇起了眼,門外走進(jìn)來一個高大的胡人,把面餅和雪團(tuán)扔在地上,游淼正在想怎么吃,卻見那人朝他走來,提起他的衣領(lǐng)。
游淼大叫,趙超卻喝道:“別欺負(fù)他!”
那人說了串話,游淼聽不懂,卻見趙超奮力起身,以頭朝那胡人一撞,朝他手腕咬了上去,胡人登時棄了游淼,把他扔到一旁,提著趙超頭發(fā),按著他的頭朝墻上撞!
咚咚兩聲響,游淼破聲大叫:“放開他!”
“趙超!趙超——!”
“別……別說話。”趙超被撞得連聲悶響,那胡人被趙超激怒了,把他倒拖出去。游淼大哭著喊道:“趙超!趙超!”
門被嘭一聲摔上,外面?zhèn)鱽眈R鞭的響亮噼啪聲,游淼明白過來趙超是為了保護(hù)他這個素不相識的人,自己送上門出去挨打!他滿臉全是淚水,跪在地上不住發(fā)抖,哽咽道:“趙超……趙超……”
游淼把頭杵在地上,哽咽流淚,外面趙超被打得痛哼,胡人們卻是肆意地紛紛大笑。
不知等了多久,門又開了,趙超滿頭是血地摔了進(jìn)來,像條死狗般一動不動。游淼失聲道:“趙超!”
趙超在地上翻滾,奮力滾到墻邊,奄奄一息道:“我沒事……別怕。”
趙超滿臉雪沫,左眼腫得老高,嘴角帶著血跡,倚在游淼懷里,游淼抑著哭,渾身發(fā)抖,趙超把頭埋在游淼身上,一通疾喘后漸漸平息下來。
“去吃東西……”趙超小聲說。
游淼止住哭聲,過去伏身,銜著面餅回來,又咬住扔在地上的那幾團(tuán)雪球。
趙超:“給我喝點(diǎn)水……”
游淼在嘴里咀嚼雪球,化開后低頭,以唇喂進(jìn)趙超的嘴里。趙超喉結(jié)動了動,游淼又吃了些面餅,嚼爛,喂給趙超。
游淼臉上微紅,和男人親嘴兒這事他不是沒干過,但此刻喂趙超吃東西,心里卻跳得極其激烈,于這昏暗的室內(nèi),仿佛彼此都以生命相托一般。
“你為什么救我?”游淼說。
趙超不以為然道:“看你長得俊,不忍心你挨打,憐香惜玉,怎么了?”
游淼當(dāng)即哭笑不得,說:“我會報(bào)答你的?!?br /> 趙超:“再香個,當(dāng)做報(bào)答了?!?br /> 游淼低頭伏到地上,咬了塊面餅咀嚼,心想在京師若能認(rèn)識這家伙,肯定天天膩在一處,甚么李延平二,都沒趙超待他好了。少年人的溫柔細(xì)膩?zhàn)钍莿尤?,游淼?jīng)了與李治烽那事,更忍不住地蕩漾。
游淼再喂趙超時,趙超的舌頭探了過來,喂給他一物,游淼咬到那東西,只覺十分堅(jiān)硬,銜在嘴里以舌頭舔,又舔到些微血腥味,像顆不規(guī)則的珍珠。
游淼:“?”
趙超:“哥哥賞你的,哈哈哈?!?br /> 游淼含糊道:“甚么東西?”
游淼把那物事吐出來,讓它落在衣襟上,就著光看出是一枚折斷了的臼齒。當(dāng)即明白了,那是趙超方才挨打被打落的。
“扔了罷。”趙超隨口道。
游淼眼眶有點(diǎn)發(fā)紅,又銜起來,側(cè)身讓開點(diǎn)衣領(lǐng),讓它落進(jìn)自己的內(nèi)襟袋中。兩名少年就這么在黑屋中依偎于一處。
房中越來越冷,趙超半身靠在游淼懷中,沙啞的嗓子唱起了歌。
“天地悠悠……我心啾啾,此生綿綿,再無它求……求之不得,棄之不舍……”
游淼聽過這首歌,他的思緒一瞬間被拉回了遙遠(yuǎn)的江北。
游淼:“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趙超疲憊地說:“你也會這首歌?”
“小時候我娘教我的?!庇雾党錾竦卣f。
頭上房頂破了個洞,夜空中一輪圓月,月色恰好從破洞內(nèi)落下。
趙超:“你娘在江北還是還在京師?”
游淼:“已經(jīng)去了,埋在江北?!?br /> 趙超:“這歌也是我娘教我的?!?br /> 游淼:“你娘呢?”
趙超:“也去了,埋在梁州?!?br /> 游淼說:“你爹會派人來救你的罷?!?br /> 趙超苦笑道:“我是庶子?!?br /> 游淼明白了,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問:“你爹是當(dāng)甚么官的?”
趙超:“很小的官,家里沒人正眼看我,別問了,靠爹靠娘靠祖上,不算是好漢?!?br /> 游淼樂道:“等出去后你跟著我混,小爺包你有花不完的銀子。”
趙超笑了起來,說:“成,就這么說定了?!?br /> 游淼確是真心實(shí)意想報(bào)答趙超,不為別的,就為他替自己挨的這一頓打,他又說:“我唱首歌兒給你聽罷?!?br />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游淼的聲音干凈清澈,趙超嘴角略翹了起來,說:“越人歌?你娘是越女?”
游淼點(diǎn)了點(diǎn)頭,兩人靠在一處,靜靜睡了,半睡半醒間,趙超在他耳畔小聲說:“待你家來贖你,你回到京師時,幫哥哥我尋一個人。禮部尚書府上名喚鄧林的……”
游淼知道這人,平素自己與李延,平二,戶部刑部尚書家,侍郎家的玩得好,只因這些人的父親或是叔伯在朝中當(dāng)官,又是挺太子一派的,但禮部尚書與大理寺常卿又不站太子的隊(duì),來往便甚少。
“你別多想?!庇雾嫡f,“能一起走的,我花錢也得贖你回去?!?br /> 趙超:“能一起走是好,若不成,你按我吩咐給鄧家?guī)€口信也成??催\(yùn)氣罷?!?br /> 游淼嗯了一聲,倚著趙超睡了,手腳被捆得發(fā)麻,甚是不自在。不知睡了多久,趙超忽然喚他。
“醒醒,游淼?!壁w超說,“聽得見么?”
“什么?”游淼睡眼惺忪,懵懵懂懂抬頭,趙超的唇幾乎貼著他的唇,低聲道:“外面有動靜?!?br /> 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一聲胡人的慘叫,遠(yuǎn)方有人在怒斥,俱是他們聽不懂的話。游淼馬上聽清楚了,說:“有人來救了?”
趙超:“你是不是藏了……”
不等趙超吩咐,游淼便一蹬腿,匕首從靴筒內(nèi)落下,轉(zhuǎn)身背持匕首,割開捆著手的繩索,那匕首十分鋒利,幾乎是削鐵如泥,一劃就開,趙超道:“好劍!哪來的?”
游淼緊張地轉(zhuǎn)身給趙超割繩索,低聲說:“李延送的?!?br /> “李丞相的寶物?!壁w超戲謔道,“不定還是御賜的,老實(shí)交代,你小子在京師混得不錯嘛,李延是不是也看上你了?還偷他老爹的玩意給你?”
游淼臉上發(fā)紅,提拳要揍,趙超雙手脫縛,忙制著他,接過割腳上繩索,游淼說:“這匕首你留著……”
“你拿著防身?!壁w超把匕首塞進(jìn)游淼手中,牽著他的手,到窗前去看,見有人大步朝小屋跑來,趙超忙道,“快回去!”
兩人躲回墻角,趙超把繩子松松搭在彼此身上,游淼便裝作還被捆著,剛匍匐好,門就在爭吵聲中被推開,一名滿臉絡(luò)腮胡的胡人壯漢進(jìn)來,關(guān)上門,守在小屋里,朝他們說了句什么。
游淼聽不懂,看趙超,趙超緩緩搖頭。
那看守避在窗前,朝外張望,只聽外面?zhèn)鱽磉B聲大叫,每一聲吶喊響,游淼心中的狂喜便多加一分。心內(nèi)打鼓般不住跳,以眼神示意趙超,趙超卻緩緩搖頭,示意千萬不要輕舉妄動。
那守衛(wèi)幾次想出去幫手,臨到出門時卻又遲疑起來,游淼看得不住心焦,只想上前一匕捅死他,片刻后外面喊了一句話,看守答話,從腰畔抽出一把刀,轉(zhuǎn)身。
“上!”趙超吼道。
游淼意識到這看守可能要?dú)⒘俗约憾耍蚴亲ニ麄內(nèi)ギ?dāng)人質(zhì),此刻再不奮起反抗,更待何時?游淼拔匕在手,沖上前去,那看守卻抬起一腳,趙超怒吼著從側(cè)旁撞來。
看守見二人毫無來由地掙脫捆綁,先是一怔,游淼正是抓住這一時刻,和身沖上,將匕首朝他胸膛一捅。
看守登時大吼,將游淼一巴掌掃開,游淼被噴了一頭血,匕首刺進(jìn)胡人胸口,卻沒有刺入心臟,卡在他的肋骨內(nèi),鮮血狂噴,趙超又怒吼道:“死!”
趙超一躍撲上看守背后,游淼被那一缽盂大的巴掌掃得腦子里嗡嗡作響,不住抽搐,守衛(wèi)已勢若瘋虎,轉(zhuǎn)身扼住他的脖子,將他推到地上,趙超后腦在墻上一撞,登時口吐白沫,竭力抬腿猛蹬,守衛(wèi)大手扼緊,游淼踉蹌起身,在守衛(wèi)背后看到脖頸通紅的趙超嘴唇微動,朝他作了個口型。
趙超:“快——逃——”
守衛(wèi)猛地將趙超一摜,趙超被摔進(jìn)角落里,數(shù)日以來根本就沒吃過什么東西,連起身都缺乏力氣,那胡人胸口全是鮮血,舉著長刀,又朝趙超撲去。
“啊——”游淼憤然大吼,不顧一切地沖上來。
眼看趙超就要被胡刀劈成兩半之時,游淼抱住了那胡人的腿!
那胡人登時被拖倒在地上,胡人轉(zhuǎn)身,一腳猛地踹上游淼脖頸,游淼登時大嘔出聲,卻緊緊抱著他的腳,趙超在墻角痙攣,艱難起身,一手在身旁亂抓。
那胡人第二腳踹上游淼的臉,游淼眼前發(fā)黑,第三腳又踹上游淼的胸口,游淼只有一個念頭——我要死了,死也不能松手。
游淼全憑一口氣在撐著,就在此刻,趙超摸到了一塊石頭,抓著它撲上來,看也不看朝胡人臉上猛砸。胡人守衛(wèi)要掙扎起身,握刀的右手卻被趙超壓住。
趙超猛地一砸,那胡人一陣抽搐,又是一砸,趙超抓著他胸口露出的匕首,又是狠狠地一絞,胡人發(fā)出死前的狂吼,雙腳亂蹬,蹬得游淼險(xiǎn)些斷了氣。
石頭砸下,舉起,再砸下,再舉起,那胡人不動了。
趙超仍在猛砸,接連砸了十來下,胡人一動不動,眼珠爆出,拖著腦漿懸在臉外垂落下來,滿地鮮血漫開,混著粉色的腦漿。
游淼趴在地上,腦子里嗡嗡地響,腹中一陣翻江倒海。
趙超把他抱起來,在他耳邊焦急地喊,又拍打他的臉,游淼竭力睜眼,遙遠(yuǎn)的聲音漸漸回來了,在耳中時近時遠(yuǎn),飄來飄去。
“沒吃飯?!壁w超說,“沒有力氣……”
游淼:“死了嗎……”
趙超:“死得不能再死了……”
兩人全身都是血,趙超拔出匕首,說:“走……走……”
游淼:“我不行了……你快跑……”
“不能死在這里!”
趙超在他耳邊吼道。
游淼略恢復(fù)了點(diǎn)力氣,被趙超攙著起身,兩人跌跌撞撞,推開門,摔在雪地里。
外面一個人都沒有,遠(yuǎn)處火堆旁躺著幾具胡人的尸體,世間一陣安詳靜謐,趙超吃了幾口雪再度起來,半抱著游淼,兩人昏頭昏腦,不辨方向朝村外跑。途中幾次摔倒又起來,趙超始終把手臂架在游淼肋下,拖著他開始逃亡。
游淼:“怎么沒人了?”
趙超:“不知道……可能是被官兵剿了……咱們得去找一匹馬……”
兩人逃到村口,外面?zhèn)鱽砼嚷?,緊接著一枚羽箭飛來,趙超猛地把游淼撲倒,護(hù)在身下,背后兩名胡人大喊著,手舉長刀追來。
“不要看……”趙超用身體保護(hù)著游淼。
游淼趴在雪地里,身前一片冰冷,背上卻能感覺到趙超的心跳。
“要死了嗎……”游淼問。
趙超沒有說話。
然而遠(yuǎn)處的聲音戛然而止,一根羽箭橫里飛來,先射穿了近前那胡人的胸膛,帶起一蓬血花穿了過去,又射中后面追兵的脖頸,兩名追兵一前一后,同時慘叫,摔在雪地中。
趙超不住疾喘,把游淼拉起來。
一名青年男子躍過村口的雪堆,長弓連珠箭發(fā),射倒了欺近前的又兩名追兵。
“別怕,是救兵!”趙超道。
游淼踉蹌起身,眼皮腫得幾乎睜不開,趙超比游淼高了半個頭,擋在他身前,游淼從他的肩膀朝外看,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
那男人上身穿著灰色的狼皮裘襖,下身則是一襲鋼制的碎鱗戰(zhàn)裙,腳蹬鱗甲戰(zhàn)靴,背上負(fù)著一個箭囊,抽箭,彎弓搭箭,松弦,動作一氣呵成,快得猶如閃電,從四面八方掩來的胡人被射倒在地。
男人:“走!”
“李治烽?”游淼大叫道。
李治烽轉(zhuǎn)頭看了他一眼,邊射箭邊后退,掩護(hù)二人繞過雪堆,游淼艱難地從一道縫隙的視野中辨認(rèn)出了他,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
遠(yuǎn)處傳來另一個男人的聲音:“我們從這里殺過去!”
李治烽喝道:“人已經(jīng)逃出來了!”
“馬上走!”
“他們的主力很快就要發(fā)現(xiàn)我們了!”
“都上馬!”
“趙公子!”
趙超回過神,喊道:“林飛!”
一名武將沖過來,單膝跪地,快速道:“末將延邊城校尉林飛……”
趙超馬上道:“現(xiàn)在不是說話的時候!快走!”
戰(zhàn)馬嘶鳴,李治烽把最后兩名敵人射倒,一轉(zhuǎn)身把游淼抱上馬,翻身躍起,落于游淼身后,雙腿一夾馬腹。
“駕——!”
一行十余戰(zhàn)馬發(fā)足疾奔,游淼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來救他的竟然是李治烽!他伸出手,抱著李治烽的脖頸,寒風(fēng)凜冽,李治烽解開狼皮裘襖,將游淼緊緊地裹在懷中,于顛簸中低下頭,吻了吻他的額頭。
趙超在遠(yuǎn)處喝道:“有敵人追來了!你叫甚么名字!”
林飛答道:“他是犬戎人!是游公子的家奴!是他來報(bào)信!讓我們出城追的!”
“對方人太多了!”有人喊道。
一行人在狂奔的戰(zhàn)馬上大聲交談,李治烽卻沒有吭聲,游淼疲憊道:“你怎么回來了?”
周圍的風(fēng)號怒雪猶如無物,雪花溫柔地飄落于他們身上,李治烽低沉的聲音回答了他。
“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