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間所事堪惆悵 九
“啊!”趙如意滿頭大汗,在夢中痛叫出聲,他恍惚中好像又回到了命如螻蟻的童年,似乎有一支舞怎么也跳不好,教習師傅拿著鞭子,將他全身上下都打遍了,周身都痛個不停。他越害怕、越想做好,偏偏就越做不好。教習師傅就將他推進一間四面都堆滿炭火的屋子里,要燒死他。</br>
他從靈魂里感到深深的恐懼,拼命地叫著,恍惚間一個聲音對他說:“朕要你不是因為你歌唱得好,舞跳得好……你要不喜歡跳舞,就不用跳了。”</br>
他大喜過望,大聲說:“謝謝陛下!臣不喜歡跳舞!一點兒也不喜歡!”</br>
突然那個聲音又變成了教習師傅惡狠狠的聲音:“不跳舞?那你還有什么用?一點用處也沒有的人,留著干什么?”說罷將他狠狠地往火堆里面推。</br>
趙如意極力掙扎,叫道:“不是,不是!我有用!我可以做很多事!我什么都可以做!我已經(jīng)將新政中最難的那部分推行了!相國都說他沒把握做的,我做成了!”</br>
聲音又換成青瞳的:“可是你淹死了十萬百姓,你忘了嗎?”</br>
他一下子閉口,說不出話來,此事今生今世、來生來世,恐怕都會是壓在他心中的大石,他只好眼看著青瞳的身影越來越淡,在他面前消失無蹤。</br>
“呵呵!你的陛下也不要你了!你做錯事了!如意!你做錯事了!你不好好跳舞,卻要去做什么大事,做錯了!呵呵呵……你沒用了,留著你沒用了!”教習師傅伸出手來,將他的右邊胸口狠狠扯開,又將燒紅的木炭塞了進去。</br>
胸口劇痛難忍,恐懼如同一張厚厚的棉被,將他緊緊裹在里面,趙如意拼力掙扎,拼命尖叫起來:“我跳舞!我愿意跳舞!我這就去跳!”</br>
只聽一個人嗤笑出聲:“王頭兒,這人都快沒命了,還想著要跳舞?聽說他就是憑借跳舞魅惑皇上的,我倒真想看看,他一個男人,跳舞能好看到哪里去!”</br>
另一個年紀大些的聲音喝道:“小勞,注意你說的話!和他勾結的根本就不是皇上!鬼知道那個妖女是什么人,她又不會說話,又不會寫字,只能著落在這個小子身上。你還是去看看他燒起來沒有,要是又燒了,就趕快叫御醫(yī)來診治。他要是死了,我們可擔不起干系!”</br>
趙如意絲毫也沒聽見這兩個人說的是什么,他還沉浸在自己苦難的世界里,反復*。</br>
有人灌他喝了些苦苦的藥湯,他喝了一些,又連著血嘔出來一些,發(fā)生的事情,自己夢中似乎記得,又似乎不記得。</br>
這場高燒,讓他整整昏迷了十幾天。他的傷勢反復好多次,直到可以喝進去一點兒參湯,才漸漸穩(wěn)定下來。</br>
等他終于能睜開眼睛,立即就有人來問他:“皇上在哪里?”趙如意怔怔地看著這個人,好像聽不懂什么意思。這個人是太府寺卿楚惜才、弘文殿六卿之首,皇上不在的消息不敢外傳,這些天他左支右絀,就快堅持不住了。聽到有人通報趙如意轉醒,老頭子竟然按捺不住,親自前來了。</br>
他問了幾遍得不到回應,不由怒道:“你知不知道你的罪夠誅九族?還不快快說出陛下下落,或可求得法外開恩!”</br>
他聲音一大,趙如意雙眼一翻,干脆利落地暈了過去,從頭至尾,一聲未出。</br>
之后好些天,不斷有各式各樣的人出現(xiàn)在他的床邊,只要他一轉醒,立即問他:“陛下在哪里?”</br>
如是又過了幾天,趙如意的傷勢穩(wěn)定下來,漸漸蘇醒的時候比昏迷的時候多了。可是來問話的人慢慢發(fā)現(xiàn)不對,此人眼神直愣愣的,無論誰問他什么話,他都好似根本聽不明白,沒有任何反應,哪怕打他一巴掌,他都要過一會兒才皺起眉頭捂住臉頰。</br>
高燒之后,這個八面玲瓏的趙如意,似乎就變成了一個傻子。</br>
又過了幾天,情形更加糟糕,趙如意已經(jīng)能起床,能下地行走了,可是若有人和他說話,不管說的是什么,他都沖著那人嫵媚地笑,沒有人的時候,他就輕輕地跳起舞來。</br>
終于有人不耐煩了,見他身體狀況稍微允許,便動了刑,可是趙如意似乎連疼也不知道了,打他,他就等著,打得狠了,他就昏過去,不打了,他能起來便接著跳舞。</br>
哪怕全身血跡斑斑,哪怕四肢傷損,他也依然跳舞,手能動就動手,腳能動就動腳。手腳都不能動,他就輕輕地哼著歌,臉上的表情依然無比陶醉。</br>
因為他的身子極度虛弱,實在吃不住大刑,所以盡管所有人都急得七竅生煙,卻無法從他這里得到任何消息。</br>
這一天,有兩個人來到趙如意門前,一個是霍慶陽,另一個是個二十八九歲的布衣青年,神情瀟灑,身姿飄逸。還有幾個人遠遠地站在外面等著。</br>
這里不是監(jiān)牢,而是宮中一處別院,因趙如意身子太弱,就在此處暫時看管。這里雖然不是監(jiān)牢,但是守衛(wèi)一樣十分森嚴,不但門外有一整隊的禁軍看守,這屋子里也沒有一點兒利器,四周的墻壁和地面也都墊著厚厚的棉絮,以防止他自殺。窗子都被木條釘死了,門口十二個時辰一刻不停都有人看管。</br>
門內傳出趙如意優(yōu)美的歌聲:“青草湖中月正圓,巴陵漁父棹歌連。釣車子,橛頭船,樂在風波不用仙。”</br>
霍慶陽停下腳步,隔著門聽了一會兒,問守衛(wèi):“他今天怎么樣?”</br>
姓王的守衛(wèi)連忙回答:“稟大人,犯人這幾天都是這個樣子,累極了才睡下,只要清醒就一直這么唱歌跳舞。”</br>
霍慶陽皺眉問道:“你日夜守著他,依你看,他是真的瘋了嗎?”</br>
王守衛(wèi)干咽了一口口水,道:“他連渴了餓了都不知道,小人不喂他,他飯也不吃。有一次小人故意喂他垃圾,他也吃。這……依小人看,是真瘋了!”</br>
霍慶陽皺眉進了門,卻見趙如意舒展腰肢,輕輕地揮動手臂,動作十分和緩柔美。</br>
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一身白色的中衣也有些臟了,上面還有點點血跡,他的手指伸出,沒有一根是完好的,到處都是破損紅腫的痕跡。</br>
然而他就用那紅腫瘀青的手,做著各種舞蹈動作,和著歌聲,慢慢起舞。有些昏黃的光照下,他瘦弱的身子似乎隨時都會垮掉,隨時都會倒地不起。</br>
“你認識我嗎?”霍慶陽沉聲道。</br>
趙如意沖他嫵媚地一笑:“來,我教你跳舞!”他開口唱道:“樂在風波不用仙……”</br>
“樂在風波?哼哼,我看你并沒有瘋,否則怎么知道唱什么‘樂在風波’?你還是乖乖地告訴我,陛下到底怎么樣了。”</br>
趙如意將臉頰湊過來,嫵媚地唱:“青草湖中月正圓……”</br>
霍慶陽臉色一黑,道:“你想不想知道和你勾結的那個女人現(xiàn)在如何了?她死了還是活著,你想不想知道?”</br>
“素洛春光瀲滟平,千重媚臉初生……”趙如意就像沒有聽見他說話一般,美目流轉,又唱了起來。</br>
他唱到“千重媚臉初生”那一句時,眼波流轉,兩靨生春,妖媚得不可言說。</br>
霍慶陽身邊的白衣青年突然幽幽開口:“你還是關心你那同伙的吧?否則怎么不接著剛才那首詞唱?你剛剛分明只唱了一句,如果你真瘋了,怎么會換了一首詞來唱?”</br>
“凌波羅襪勢輕輕。煙籠日照,珠翠半分明……”趙如意完全不為所動,折轉腰肢,緩緩地轉了半個圈,仿佛嬌柔無限,還沖他輕輕一笑。</br>
那青年也是一笑,拱手道:“如意郎,在下十分佩服你!以你這般年紀,竟如此沉得住氣,真乃在下平生未見。”</br>
“風引寶衣疑欲舞,鸞回鳳翥堪驚。也知心許恐無成……”趙如意輕聲唱道,“也知心許恐無成……”</br>
那青年笑嘻嘻地湊過來,道:“你必是想知道你是怎么露餡的,我佩服你,所以就不讓你著急了。當日啊,大家還都相信她就是皇帝陛下,見到她點頭,就要把霍元帥押下去了。她卻一直抱著你不愿意放手,就在大家好不容易勸她放開你的時候,你腰帶上的玉鉤卻將她的面紗鉤下來了。我想啊,是她抱你抱得太緊了,面紗鉤在你腰帶上都不知道。”</br>
“她因你而敗露,你說,這是不是天意?”他輕輕地笑,一雙眼睛卻緊緊盯著趙如意的反應。(未完待續(x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