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明朝且莫做思量 十六
蕭圖南皺起眉頭,嘴巴里又腥又咸,都是血腥味。他忍不住張口欲吐,誰知一張嘴,一股帶著濃重血腥味的熱流又灌進了他嘴里。蕭圖南猛然睜開眼睛,頭頂籠罩著一個碩大的陰影,任平生正一手掐著一匹馬的喉嚨,一手掐著他的下巴,向他嘴里灌血,那匹馬喉嚨處有一個豁口,雙眼無光,已然死了。</br>
“醒了?那你自己喝!”任平生放開他的下巴。</br>
又是一股腥熱的馬血倒下來,蕭圖南厭惡地推開老任的手。</br>
“才喝了三口,就夠了?”任平生的聲音帶著點嘲諷,“你知不知道,在大苑,百姓傳說你每天都要喝人血,吃人心!”</br>
蕭圖南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發(fā)一言,刺鼻的血腥味讓他此刻胃里翻江倒海,只想嘔吐。</br>
任平生卻不打算放過他,笑道:“是不是覺得馬血不合胃口?要不我下去抓個西瞻人給你嘗嘗?”</br>
蕭圖南閉上眼一會兒,復又睜開,三口馬血勉強支持他活動,他強迫自己坐直身體:“我們逃出來了?”</br>
任平生笑嘻嘻往下一指,蕭圖南探頭一看,地平線處密密麻麻很多小人,正向著他們這個方向趕來,一人一騎跑在最前面,和后面隊伍拉開了一段距離。雖然隔著這么遠,仍然能從那人背上一閃一閃的銀光判斷出,那是談符離。</br>
這個距離大概有二三十里,任平生在帶著一個人的情況下,光靠人腿能將馬匹落下這么遠,已經(jīng)實屬驚人。可惜,草原上視野廣闊,走出這么遠仍然清晰可見,他們只能拉開距離,卻不能甩掉追兵。</br>
蕭圖南四周打量一下,見這里地勢已經(jīng)頗高,略思索一下便道:“往山里跑!山中有樹木遮蔽,不利騎兵。”</br>
任平生點點頭:“原本我也是這個思路,所以一路往高處爬,不過現(xiàn)在又有另外一個選擇,你往天上看看。”</br>
蕭圖南聞聲仰頭,順著任平生的手指望去,見澄明清澈的藍天上,有兩個并排的很小很小的紅色小點,若不是任平生指給他看,他未必能注意到這么小的東西。</br>
“這是什么?”</br>
“你要的三鮮餡餡餅。”任平生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br>
“什么意思?”蕭圖南有些惱怒,眼看追兵的身影越來越大,他還有心情玩笑。</br>
“喂!你這個西瞻胡人,風箏玩過嗎?”</br>
蕭圖南抿了一下嘴,才道:“聽過!”</br>
他在中原的書上見過,但是自己沒有放過。似乎生活在擁擠空間里的中原人才喜愛這種化身藍天的游戲,草原足夠遼闊,人心不會產(chǎn)生擁堵感,也就根本沒有人玩這種東西。</br>
任平生指指天上:“那就是風箏!我們部隊的聯(lián)絡信號!草原太大,萬一跑散了,我們就看著這東西集合。”他指指自己的鼻子,笑道:“是我想出來的,聰明吧!”</br>
蕭圖南沉吟一下,不由自主點點頭。草原最大的特點就是開闊,部隊聯(lián)絡一向是個難題,響箭不能及遠,鼓樂等物攜帶困難,他用的是草原燒荒留印記的方法,自己覺得不錯了。然而茫茫草場,留了印記也不那么好找,風箏就不同了,哪怕離得再遠,甚至根本不在同一片草場上,隔著山川大河全都不要緊,天沒人能遮得住,一抬頭便知道信息了。而且風箏成本低、分量輕,十分容易攜帶,確實是用來通信的最佳選擇。</br>
“一般我們會用和天空顏色相近的青色、白色,或者像鷹的黑色。”任平生繼續(xù)道,“用紅色,表示萬分緊急,兩顆紅色的是正北,意思是讓看到信號的人向風箏升空地點的正北方向集合。”他凝視著天空,悠悠道,“上個買賣做完了,我們的人現(xiàn)在都在一起,只有我在外面,所以,這個信號是給我看的!”</br>
“你們能看見,別人眼睛也不瞎!”蕭圖南冷冷地道。</br>
任平生笑了:“這是紅色的,還要我指給你你才看見,平時用的青色白色黑色,你未必能和天空區(qū)分出來。何況每次使用風箏,都是我們打完仗要整隊集合的時候,那時候你們西瞻人不是追趕就是逃命,火燒眉毛的時候,要是事先不知道天上有東西,你能瞪大眼睛拼命往天上找嗎?我們定下的信號一共二十多種,而且隨便幾個顏色搭配,隨時可以換信號,這是馮羽他們那幫小子群策群力想出來的。風箏能說的話雖然不如你的馴鷹仔細,但是抬頭可知,比你的馴鷹更快!又絕對不挑人!你說,我們大苑士兵是不是好樣的?”</br>
蕭圖南默然不語,任平生帶領的這支突擊隊的作戰(zhàn)能力應該與西瞻鐵林軍不相上下,但是比之他的金鷹衛(wèi)仍有差距。至于大苑其他的士兵,比西瞻普通士兵可就差了不止一個檔次,不能因為這么兩千多人就說整個大苑的士兵都是好樣的。但是大苑人的確聰慧,各種人才層出不窮,這一點他不得不承認。任平生一個人站在這里,便帶著睥睨天下的味道。</br>
“這樣畢竟暴露了集合地點,容易讓人包圍,天上多了奇怪的東西,難免回去查看。”蕭圖南過了一會才道。</br>
“這話有理!可見你的確是個帶兵的人。西瞻人看到風箏就算立即警覺,去放風箏的地方去找,他趕過去也要時間,足夠我們的人看到信號了。何況他們也找不到什么,因為我們的集合地點不在原地,這個風箏只是用來指示方向的,去了也只能繳獲一個風箏,人是抓不住的。快過年了,風箏送他,我們就當哄那幫西瞻孫子玩了!”</br>
蕭圖南的臉色沉了下來:“你和我說話,最好注意點!”</br>
“不好意思。”任平生笑道,“我和皇帝說話都不注意的,不信等下你去問問青瞳。”</br>
他搖晃著腦袋湊近蕭圖南道:“西瞻孫子!西瞻孫子!西瞻——孫子!嘿!真他娘的越叫越順口!”</br>
蕭圖南眼睛瞇起,他眼睛中像藏了一根鋼針,銳利,危險,殺機四伏!</br>
他明明虛弱得僅能站起身子,但任平生卻覺得有一股說不清的力道擠過來,仿佛周圍的空間突然狹小了一般,他的眼睛也瞇起來了。</br>
“走吧!”蕭圖南突然站起,“追兵就要上來了。”</br>
任平生夸張地松了一口氣,拍著胸口道:“就這么走了?我還以為你打算吃了我呢!”</br>
蕭圖南淡淡道:“我把你當驢子,人不能和驢子置氣。”</br>
任平生滿不在乎地笑了,如果說不生氣就不生氣,那他的拳頭握那么緊干什么?</br>
他追上蕭圖南,道:“你能走路了嗎?不用再吃點?這匹馬還有不少血呢,別浪費!不愿意直接吃也不要緊,我接出來一點兒擱著,過一會就凝成凍子了,哧溜一吸就進肚,滑溜新鮮,怎么樣?”</br>
蕭圖南臉色白了白,跳上一匹馬轉(zhuǎn)身便走。</br>
任平生咧嘴一笑,也上了一匹馬,牽著僅剩下的一匹活馬,往北而去。</br>
他們不過在高坡上略微歇了幾口氣,追兵身影就又變大了不少。任平生剛剛已經(jīng)耗盡內(nèi)勁,全身大汗一出,再像剛剛那般奔跑就會傷了內(nèi)腑,所以他也只能騎著馬跑。</br>
兩個人沿著高地不斷奔馳,蕭圖南的騎術確實精湛非常,讓任平生暗自羨慕不已。現(xiàn)在蕭圖南騎的不是那匹寶馬了,卻仍舊遙遙領先,時不時還要放慢速度等一下。</br>
蕭圖南騎在馬上,就如同馬匹自身的一部分那樣,隨著馬匹起伏,仿佛絲毫不給馬兒造成負擔。而任平生,也不知道是馬匹不好還是身子太重,勉強驅(qū)策,中間兩匹馬交替換乘節(jié)省腳力,卻始終跟得很吃力。再過一會兒,他不但甩不脫追兵,反而跑在最前面的談符離就要追上他了。</br>
“喂!你先走!這個腿太快!我先把他收拾了,搶了他的馬,再回來追你!”任平生沖著蕭圖南大聲喊,反正這里除了他,也沒有人懂漢語,他根本不怕可賀敦人聽見。</br>
蕭圖南揮揮手示意他聽到了,帶馬先行,只不過速度放慢了許多。</br>
任平生慢慢勒住韁繩,讓馬越跑越慢,自己也假裝渾身無力,軟軟地趴在馬鞍上,一邊搖搖晃晃,一邊豎起耳朵聽后面的動靜。</br>
談符離卻異常機警,前面這個漢人一天之內(nèi)無數(shù)次大顯神威,他還有些自知之明,單獨對上任平生等于送死。見任平生這般模樣,他不但不追,反而立即勒馬、轉(zhuǎn)身,一氣呵成地向后就跑。</br>
談符離轉(zhuǎn)身飛跑,頭也不回,反手持弓,推窗望月,嗖嗖嗖就是三箭!將任平生上中下三路都招呼到了。</br>
任平生氣得大叫:“老子這樣了你居然嚇得就跑,那你還追個屁追!回家抱孩子算了!”</br>
他本已經(jīng)蓄勢待發(fā),想等談符離靠近一點兒立即飛身撲上。他這個肯定不是普通意義上人能飛身撲上的距離,原想談符離必然會靠近來看,誰承想他不但不靠近,反而毫不猶豫地跑了。這一撲之勢只能硬生生打住,轉(zhuǎn)向手臂,揮舞從蕭圖南那搶來的馬刀,將三支鐵箭都格開了。</br>
一層濃厚的血色突然涌上任平生的臉,又潮水般褪去之后,小腹一陣銳痛,如同被箭支射中一般無二。</br>
任平生本來已經(jīng)到了毛孔都藏不住汗的地步,內(nèi)功已經(jīng)耗盡,若不是武功到了他這個境界,此刻應該完全不能活動,只能靜坐恢復。可是他卻可以暫時調(diào)動人先天最本質(zhì)的精元,保證身體自由活動,甚至還可以像剛才一般,極短時間內(nèi)化精元為內(nèi)力,來個猛然一撲。</br>
誰知這一撲還沒有化成真正的行動,便硬生生憋了回去。談符離不懂內(nèi)功,卻無巧不巧地將他內(nèi)勁打斷,談符離一招未過,只是逃走,反而讓這個武學高手受了內(nèi)傷。</br>
任平生搖頭苦笑,打馬便走!談符離這般警覺,再等下去也不會有機會,要是將追兵都等來,他此刻可沒有能力再殺個來回了。</br>
蕭圖南勒馬等他靠近才一起奔馳,他看著任平生,嘴角含著一絲嘲諷:“你搶的馬呢?”</br>
任平生臉色陡然又整個漲紅,紅得如同要滴血一般,他沉著臉,自己在自己胸口擊了一掌。</br>
噗!一口鮮血噴出,他的臉色才略好了點,搖頭道:“沒辦法,還是你先跑,我盡量抵擋。”</br>
蕭圖南目光一閃:“你是不是用了什么損耗生命的功法?”</br>
任平生嚇了一跳:“你胡說什么?”</br>
“我雖然沒有練過內(nèi)功,但是我身邊有個真正的武學宗師,他曾說過你們中原這門化血神功,是用生命為代價,讓內(nèi)力暫時提升的一門功法。”蕭圖南凝眉,終于還是道,“其實你何必這么拼命?世事無常,就算不能保我平安,青瞳也不會怪你!還是你先走好了!”</br>
任平生駭笑道:“你想得美!我這是瘀血瘀血!里面已經(jīng)傷了,有時間就慢慢打坐調(diào)理化開,沒時間就直接吐出來,反而對身體好。誰說我要為了你舍命用什么化血神功?你知道中原有多大?難道什么功法我都會?就算中原當真有這么一門功法,多半也是邪功,我修煉的可是正宗道家內(nèi)力!拜托你,懂得的就說,不懂就藏拙!怪不得青瞳常說,無知不可怕,無知而又勇敢的人才最可怕!”</br>
蕭圖南的臉色變了幾變,一言不發(fā),打馬便走。</br>
這是什么樣的人,連他這樣的敵人都會一會兒被他氣得半死,一會兒被他逗得半死,一會兒想殺了他,一會兒想關心他。</br>
他心中一痛……何況青瞳?(未完待續(x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