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今古山河無定拒 二十
忽顏緩緩走出去,夜晚的風(fēng)吹在臉上凜冽刺骨,卻很適合他現(xiàn)在這具越來越燥熱難耐的身體。賽斯藏說,當(dāng)他睡覺再也蓋不住被子的時候,就是內(nèi)臟再也抵不住陽氣煎熬的時候。然而,他現(xiàn)在幾乎連衣服也穿不住了。他知道,屬于他的日子已經(jīng)不多了,但是他已經(jīng)知足,內(nèi)功真是個很奇特的東西,硬生生為他增加了一年多的壽命,并且能讓他在倒下前的最后時光,都維持足夠的精力和尊嚴(yán)。否則,早幾年他就應(yīng)該纏綿病榻無法起身,而現(xiàn)在,他的墳?zāi)股戏剑瑧?yīng)該已經(jīng)長滿了青草。</br>
離得遠了,帳篷中的聲音變得含糊不清,再走幾步,就聽不見了。忽顏不關(guān)心爭吵的過程,結(jié)果只能是他想好的。就讓兒子和這些將領(lǐng)說明一切吧,他們不管多驚訝或者不滿,還是會執(zhí)行命令,這次帶到大苑的將領(lǐng),都是很忠心的,這一點忽顏并不擔(dān)憂。</br>
忽顏看上去悠閑得很,還和遠處一個毫不知情的哨兵溫和地打了個招呼。從外表上一點也看不出,他正面臨什么樣的困境。</br>
忽顏還是慢慢地向前走著,唇邊甚至露出一絲微笑。的確,這一次西瞻遇到了很大的危機,一方面是因為他遇上了個同樣不可小覷的對手,另一方面,卻也是他擴張得太快,埋下了許多隱患的緣故。可以說,這些隱患現(xiàn)在不發(fā)作,遲早也要發(fā)作。</br>
危機和機遇向來密不可分,這也未必不是一個將隱患拔出的機會。這個老人一邊走,一邊想,步履雖然沉重,但是一步一個腳印,扎實之極。</br>
第二天一早,忽顏就“病了”,只剩下蕭定西和部落俟斤們周旋。</br>
忽顏生病并沒有引起懷疑,突如其來的好消息讓所有人都精神亢奮,一個七十多歲身體本來就有病的老人,高興了喝點酒,多耗費些精神生病了,這很正常。</br>
看來忽顏病得還不輕,連第二天晚上,大苑的使臣趕過來,他都沒能起得了床,還是蕭定西和薛延陀部落的赴離共同接待的。</br>
大苑使臣到來之后,倒是沒有把價格壓得很低,只是提出用一些十分笨重的原木、鐵礦石等物代替部分錢財。草原鋼鐵稀缺,但是弓箭馬刀又都十分需要鐵,鐵在草原的價格是中原的三倍以上。每個部落每年都要為鐵付出大量代價,這個鐵礦石還真的讓大部分俟斤都心動了。只可惜草原的冶煉技術(shù)也不夠過硬,要不是大苑提供的是沒有經(jīng)過冶煉的鐵礦原石,給他們也是煉廢的多,這些俟斤幾乎就答應(yīng)了。</br>
但是,數(shù)額這么龐大的鐵礦石大苑都舍得拿出來,再擠壓一下,說不定他們就能拿出更多!人人的眼光都變得貪婪無比,條件提得越發(fā)苛刻。</br>
大苑使臣也果然不出忽顏所料,一句要請示,就將議和的日期又定在三日之后了。</br>
就在西瞻人貪婪地等待之時,元修所率領(lǐng)的大部隊已經(jīng)悄悄繞過高辰郡,堵在高辰郡與上揚郡的必經(jīng)之路上。</br>
探哨和斥候嚴(yán)密觀察著西瞻大營的消息,源源不斷將西瞻人的一舉一動報告過來。忽顏此刻一定焦頭爛額,至少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成功甩脫那些紅了眼睛的屬兵。蕭定西還是在和使臣翻來覆去地談著條件。營地里每天還是人影憧憧,大概是議和讓他們放松了情緒,士兵走出帳篷往來穿梭于營地的還更多了。元修命斥候加倍小心,遠遠地盯著就成,避免和敵人碰面。</br>
網(wǎng)子已經(jīng)織好,剩下的就是等待了。等忽顏想出什么辦法,終于甩掉累贅,急著撤軍的途中,正好一頭扎進苑軍的包圍圈中。如果能在撤軍之前,再和他們自己的部屬死戰(zhàn)一場就更理想了。</br>
元修在這邊設(shè)想得很美好的時候,突然得到了一個十分意外的消息,涉州偏北一戶牧民在雪地上發(fā)現(xiàn)大軍行進的痕跡。</br>
那牧民危機意識還是很強的,他給自己家牛羊喂完干草之后,剩余時間沒事做,就騎著馬趕到十里之外的里正家,將發(fā)現(xiàn)大量馬蹄印記的事情報告了當(dāng)?shù)氐睦镎@镎龍蟾娼o鄉(xiāng)正,鄉(xiāng)正報告給縣令,縣令報告給郡守,再由郡守報告給元修,都已經(jīng)是兩天過去了。</br>
草原風(fēng)大,一場風(fēng)過去,什么痕跡也不見了。只能根據(jù)那牧民形容,判斷這一大片蹄印應(yīng)該至少有四五萬人才能留下。</br>
元修驚出一身冷汗,一面立即派出大批探馬撒向西北方大面積尋找,一面不顧暴露的危險,命斥候接近還在高辰郡的西瞻大營查探究竟。</br>
一天之后,兩隊人馬先后有了消息。找人的探馬沿著那牧民指出的印記,在漬水下游找到西瞻大軍的痕跡,河岸邊扔著許多云梯和大車。忽顏利用這些他帶來攻城的工具,當(dāng)作渡橋,已經(jīng)渡過漬水,向西北而去了。</br>
巡營的斥候也同時發(fā)現(xiàn),西瞻大營中,屬于部屬士兵那一側(cè)毫無問題,屬于西瞻本部那一側(cè),則只有外圍兩圈營盤是有人住的,里面大面積都只是空帳篷而已。西瞻本部的一半多,近五萬軍隊,竟憑空消失了。</br>
外面這三萬多士兵每天走出來,給人營造很熱鬧的錯覺,加上蕭定西每天匆匆來去,忙得很。不管是西瞻的屬兵,還是一直引頸期盼的苑軍,兩方竟然沒有一個人發(fā)覺忽顏是什么時候走的!</br>
算算時間,只有忽顏第一次見到使臣的當(dāng)天夜里就及時撤走,這才有可能在元修大軍趕到之前脫身而去。元修,他攔截的位置倒沒有錯,只是時間不對,兩天前忽顏便帶兵從這里走出去了,他帶著大軍緊趕慢趕、小心翼翼地扎營苦等,都成了笑話。</br>
忽顏竟然走得如此果斷,竟然棄接近一半的士兵于不顧,竟然棄他自己的兒子于不顧,就這么毫不猶豫地走了!</br>
元修恨得牙根發(fā)癢,卻也不得不承認(rèn),此人當(dāng)真是一代梟雄。</br>
“怎么辦?”他問身邊的蕭瑟。</br>
蕭瑟眼睛瞇成一線,咬著牙命令道:“追!”</br>
元修心中一喜,他很想追,正怕蕭瑟不同意,他假惺惺道:“相國之命,自當(dāng)遵從,只不過,離那牧民發(fā)現(xiàn)痕跡,到漬水渡河,忽顏已經(jīng)搶到了三天的先機。他麾下又全是騎兵,現(xiàn)在追擊來得及嗎?”</br>
“來得及!”蕭瑟沉聲道,“忽顏為了悄悄撤退,不能弄出太大的動靜,他的士兵不可能每個人帶著兩匹馬替換行走,而我軍馬匹不少,抽出一部分精兵,讓他們兩馬交替追擊完全可以做到,速度頓時就會比他快了不少。且忽顏沒有攜帶足夠的帳篷之類物什,連日行軍,必定困乏疲累,行走速度難免會慢下來。最近幾天就會又有一場大風(fēng)雪,這里也是草原,雪地之中方向辨認(rèn)不易,這是大苑的土地,西瞻人總不會有苑軍對地形更熟悉,除非老天幫忙,我不信他一點路也不走錯!他們只需在什么地方走錯一段路,我們就一定能追上!”</br>
元修大喜,這正是他心中所想。此去云中呼林關(guān),還有八百多里路,現(xiàn)在急追,能追上的希望還是有的,不管追不追得上,總比站在這里白白氣死要強。</br>
“既然如此,請相國在此等候,我?guī)П窊簦 ?lt;/br>
“不!”蕭瑟搖頭,“我要同去!”</br>
元修吃了一驚,眼睛幾乎要情不自禁溜向他的右腿,好在發(fā)覺此舉大為不敬,強自忍住了。蕭瑟卻好似知道他的意思一般,淡淡道:“瘸子也一樣可以騎馬的,我騎馬的速度并不比任何人慢,你可以試試看。”</br>
元修干笑一聲,道:“既然如此,那就一起走吧,只是陛下那邊---”</br>
“由我承擔(dān)!”蕭瑟道,“就說是我命令追擊的。”</br>
青瞳還在另一處高辰郡的南方埋伏,他們一南一北,本來是做包圍網(wǎng)之用。現(xiàn)在請示她再追擊顯然已經(jīng)來不及了。每遲疑一刻鐘,敵人的身影就會遠去一點距離,這次不能及時攔住,今生恐怕也再沒有機會了。</br>
“好!”元修霍然起身,喝道:“立即拔營,第二、第四軍戰(zhàn)馬給第一、第三兩軍。只帶糧草武器和必要的御寒物資,帳篷來不及就不要拆了,馬上向漬水方向,渡河追敵!”</br>
青瞳之前的確說過不可以追擊,但是情況已經(jīng)不同了,現(xiàn)在忽顏身邊只有不足五萬人,和近十三萬人大不相同,這不光是人數(shù)上的差距,還是士氣上的差別。能舍掉近一半的兵力,舍掉兒子,他的目的就是將剩余的士兵帶回西瞻,既然這樣,他就會想盡一切辦法保全實力!</br>
當(dāng)然,元修知道自己也有料錯的可能,但是即便錯了,自己抽調(diào)一半人手也有七萬人。而且這是自己的地盤,只要攔住他們一時,援軍就會源源不斷趕來,天時地利人和,無一不是利己不利敵。十三萬人的時候不敢追,難道不到五萬人還不敢去追嗎?那他不如真的回家養(yǎng)老算了。</br>
元修又叫過來一個斥候,沉聲道:“派人盡快向南邊走,將這個消息報知陛下,就說相國命我追擊,留在高辰郡那七萬人,就請她繼續(xù)襲擊,避免蕭定西帶著剩下的人逃向北方,使我腹背受敵。”</br>
一連串的命令發(fā)布下去,整座軍營立即沸騰如潮,只見一個個士兵奔跑著整裝,紛紛騎上戰(zhàn)馬,在探好路的斥候帶領(lǐng)下,用最快的速度離開營地,向漬水方向狂奔。</br>
另一半沒了馬匹的士兵也沒有休息,他們好生將營地整理好,跟著前軍的痕跡步行壓上。他們當(dāng)然追不上敵人,不過前軍如果追上敵人,必定要混戰(zhàn)一番,他們隨后趕上,便是一支強有力的援軍,一樣是能起大作用的。(未完待續(x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