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瞻營地扎在涉州高辰郡外圍，月色籠罩下，帳篷頂上像抹了一層黃油一般，一座座都發(fā)著幽黃油潤的光。</br>
    中軍大帳里面沒有點起蠟燭，站著十幾個軍官，臉色在月光下是慘淡的藍(lán)白色，表情也都是驚駭欲絕，如同一群沒有投胎的鬼魂。沒有一點聲音發(fā)出來，整個帳中一片死寂。</br>
    就在今天中午，他們剛剛得到一個好消息，大苑竟然派來使臣求和了。這場仗實在打得太久，即便是一向喜愛戰(zhàn)爭的西瞻人，也已經(jīng)厭倦了。他們喜愛戰(zhàn)爭是因為，在草原，征戰(zhàn)幾乎是獲得優(yōu)越生活的唯一途徑。而打到對方求和，則是征戰(zhàn)的最好結(jié)果。</br>
    到了議和這一步，通常都是中原人沒有別的辦法了的時候，每一次他們都會做出很大的讓步，這意味著不需要拼命就能獲得足夠的金錢、足夠的物資、足夠的美酒。</br>
    今晚大家都喝了不少酒，人人都喜氣洋洋地睡下了。誰知睡到三更天，最香甜的時候，卻被中軍帳的親兵粗魯拍醒，命他們不許聲張，悄悄去中帳集合。帳中連蠟燭也沒有點，這讓陸續(xù)前來的軍官感到皇帝即將對他們說的，一定是件十分秘密的大事。</br>
    “北褐入侵，聘原告急！”</br>
    這的確是大事了。八個字便將十幾個軍官全驚得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當(dāng)中坐著的不是皇帝，估計大家會上前扯著他的領(lǐng)子問，你做噩夢了吧？</br>
    忽顏靜靜地坐在帳中，他目光在這些人臉上慢慢掃過。這些穿著正規(guī)軍裝的人，都是西瞻本部的將領(lǐng)。從出兵以來，忽顏為了以示公平，軍事會議都是召集全部部落代表一起開的，這樣撇開其他部落、暗中進(jìn)行的會議還是第一次，所以要做得這般嚴(yán)密。</br>
    大將何必住承受不了帳中壓抑的氣氛，終于開口說話了：“陛下，既然聘原危急，那白天您為什么一口就答應(yīng)下來，同意和大苑議和？那個大苑使臣說話啰啰唆唆，他什么主也做不了，什么都要回去請示，咱們現(xiàn)在哪里有等他來來去去的時間？聘原若是有失，我們的家人、族人，豈不是都---”</br>
    忽顏斜睨了他一眼，在月色下，他的眼睛是狼一樣的幽綠色，何必住心中一寒，不敢再說了。</br>
    另一個叫福合格祿的幕僚上前施禮，道：“陛下，再多的金子也要有地方放，再多的牛馬也要有地方養(yǎng)。如果我們的家沒有了，我們就是拿到再多的東西，又有什么用呢？陛下不應(yīng)該答應(yīng)和苑人議和，應(yīng)該急速回去。”</br>
    “不答應(yīng)？”忽顏冷笑一聲，“今天帳中的情形大家也看到了，那些個俟斤，哪一個不樂得眼睛都瞇起來了？他們的眼睛已經(jīng)被黃金蒙住了，我說不答應(yīng)議和，他們能同意嗎？”</br>
    另一個叫轄下的將領(lǐng)上前一步道：“各位安靜一下，末將覺得陛下的做法很對，眼下我們急著撤兵，大苑也急著撤兵，就看誰先沉不住氣了，多拖大苑幾天，就能拖得他們多拿出些東西來！就算現(xiàn)在回去，沒有一兩個月也回不到聘原，就差這幾天的工夫了嗎？如果我們沉不住氣，匆匆撤軍，萬一大苑看出便宜追上來打幾仗，不但同樣要耽擱時間，我們還什么也得不到！所以說，還是陛下深謀遠(yuǎn)慮！”</br>
    他笑容滿面地望過去，卻見忽顏陰沉著一張臉冷冷盯著他，轄下心中一驚，雖然不知道忽顏為何生氣，但也明白自己這番馬屁拍在馬腳上了。</br>
    忽顏等了很久，見帳中再也沒有人說話了，才冷冷地道：“你們不要妄想了，大苑不會拿出一個銅錢！他們這樣做的目的，只是拖住我們！哼哼，我今日出言試探，要了云中三個郡的土地和足以將大苑整個財政都壓垮的錢財，那使臣居然沒有當(dāng)場反駁，說什么做不了主，要回去請示！他既然是使臣，心中肯定有個大體的數(shù)目，面對這么離譜的條件，他不能做主同意，難道還不能做出反對嗎？我敢說，如果大苑真心想議和，他回去請示的這兩個條件，足以讓大苑皇帝將他腦袋砍掉了！”</br>
    帳中幾個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今天白天忽顏說出條件的時候，連他們自己都被這個數(shù)目嚇呆了，只要有這個數(shù)字的十分之一，那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龐大收獲。尤其是看到大苑使臣面上故意露出為難之色，卻遲遲疑疑說要回去請示，這些人都覺得大苑真的是急著撤軍，這樣的條件似乎也有答應(yīng)的可能。即便不答應(yīng)，只答應(yīng)一半，或者三分之一，那也足以讓所有人都血脈賁張，別說那些部落不舍得，便是他們，也很難舍得。</br>
    “陛下！”福合格祿遲疑道，“臣聽說中原有一句話叫作‘攘外必先安內(nèi)’，現(xiàn)在他們內(nèi)部出了問題，皇位都叫人給占了，沒有心思再和我們在北疆爭奪，那也合情合理。別說三個郡的土地，昔日他們大混戰(zhàn)的時候，不是曾經(jīng)有一位皇帝不惜自稱兒臣，將相當(dāng)于大苑十六個郡的富饒土地都獻(xiàn)出來了嗎？十六個郡！目前大苑最大的州府也才下轄九個郡，那個皇帝也給了。”</br>
    “那個皇帝會給，這個皇帝肯定不會給！你們要等，等來的只能是她的屠刀！”忽顏冷笑一聲，他曾被大苑這個皇帝，在大庭廣眾之下將一杯酒潑在臉上。這樣的遭遇，一輩子只此一次！他對這個皇帝，還不了解嗎？</br>
    “我敢說，一日之后，使臣重來，必定說個異常低的價格，等我們不滿，和他爭執(zhí)，他再退一步，還要回去請示！如此三番兩次，就讓我們傻傻地等在這里。”</br>
    忽顏冷笑道：“不是真的給我們東西，卻又來議和，你們說，苑人除了想拖住我軍，還能有什么目的？”</br>
    何必住問道：“為什么拖住我軍？難道……苑人也知道聘原的事情了？”</br>
    忽顏臉色沉重之極，緩緩道：“恐怕……是如此了。”</br>
    青羽來傳信，說了第一只黑鷹許久沒有消息傳來，恐怕是出了意外。但是算算日子，這個意外也是在西瞻境內(nèi)出的，不應(yīng)該會讓苑軍知曉啊？忽顏再往壞處想，也想不到黑鷹居然剛好被苑人打了下來。只不過種種跡象表明，苑軍即便不知道聘原之事，至少也明白西瞻國內(nèi)是遇到事情了，明白他們要急著回去。</br>
    忽顏暗自嘆了口氣，他用那么多部落士兵舍命猛攻，自問沒有露出一點要走的跡象，可是這一番苦心并沒有瞞過大苑，他們還是察覺到了。從蕭圖南居然私自將青瞳放走之后，忽顏就開始關(guān)注這個女子，他并沒有敢對她掉以輕心，他也已經(jīng)十分小心了，卻還是沒能順利實現(xiàn)撤軍計劃。</br>
    尤其是最后這手議和，玩得簡直陰險至極。現(xiàn)在近十三萬士兵混在一起，原本忽顏明天就打算以部落屬兵損失過大為借口，讓他們留守。調(diào)自己本部三萬人，讓兒子蕭定西帶領(lǐng)佯攻下一個目標(biāo)，隨后再傳來蕭定西遇險的假消息，自己帶著剩余五萬人前去救援。只要將那個攻打目標(biāo)設(shè)在半日路程以外，他們就可以無聲無息消失，留下的近四萬屬兵在十幾萬人的營地里，正好可以掩人耳目，替他們混淆苑軍的視聽。</br>
    如今議和的人來了，他再要打仗就沒有了借口。毫無理由地調(diào)兵出去，部落屬兵怎么可能覺察不到不對？若讓他們知道自己前面的安排，不用苑軍來打，西瞻大營中自己就會上演一場全武行。八萬精兵對這不到四萬的屬兵雖說有把握，但是只要消息傳回草原，他們回去的路上也就步步荊棘了。各個部落在大苑的士兵還有不到四萬人，可是他們部落中的人口加在一起，卻四百萬也不止。以草原民族的彪悍，這四百萬人即便都是女人孩子，要吃下這八萬士兵也是毫無懸念的事情。</br>
    “陛……陛下，”何必住咬咬牙，實在忍不住，終于將心里的話問了出來：“苑人都知道……這，聘原被困的消息，您知道多久了？”</br>
    “一個月。”忽顏淡淡說道。</br>
    “什么！”何必住跳了起來，“一個月，您現(xiàn)在才說出來！”他意識到自己拿這種口氣對皇帝是不敬的，放低聲音：“那我們這段時間，打那個陳平關(guān)赫連堡什么的，是為---”</br>
    “我知道你們都很疑惑，只不過你們別忘了，聘原是你們的家，更是我的家！最關(guān)心西瞻命運的人，是我！”他淡淡道，“記住這一點，其他的事，我讓定西給你們講。”</br>
    說著，他就慢慢踱出中帳，走進(jìn)夜色中。帳子里所有的將領(lǐng)都像中了魔咒一般，眼光鎖著這個瘦弱、衰老，卻不乏睿智和英勇的老人。他的身軀枯槁伶仃，他的步履老態(tài)龍鐘，可是帳中幾員將領(lǐng)卻都肅立在那兒，連大氣都不敢喘上一口。越是年紀(jì)大、有家族背景的將領(lǐng)越是明白，眼前這個看似遲暮的老人，到底有多么厲害。</br>
    西瞻建國后兩百年間，只有他才將疆土擴(kuò)大了，而且是整整擴(kuò)大了一倍。之前那么多部落臣服西瞻，卻一直是各自為政，只有到了他這一任皇帝，才通過聯(lián)合、打壓、扶持、離間等手段，讓各個部落對國家的依賴越來越大，可以說直到現(xiàn)在，各個部落才真正意義上掌握在皇室的手中。</br>
    草原乃是物競天擇的地方，有多少狼群，就有多少狼王，他能被那么多狼王心甘情愿地臣服，豈是容易的事？（未完待續(x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