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第 6 章
姜恒知回府后得知周攻玉來過,心中倒是沒有多少意外。</br> 周攻玉和小滿之間的關系非比尋常,甚至有可能已經(jīng)生了別的心思,這些他不是一無所知。</br> 因此小滿是藥引這件事,他也沒有瞞著周攻玉。</br> 作為一個要做太子的人,他知道自己該怎么選擇,對小滿的親近不過是看她可憐,就算她多出了那么一絲不該有的情愫,也不會改變什么。</br> 教導了周攻玉許久,他清楚這是個什么樣的人。</br> 至于小滿......</br> 姜恒知難得從長廊走過,又一次看到了坐在欄邊的小滿,身上披著一件寬大的蒼青斗篷,看樣式還有幾分眼熟。</br> 小滿仰著頭,似乎在看那片要落不落的枯葉。</br> 發(fā)紅的鼻尖和雙眼,讓她的臉不再顯得那么毫無血色。一雙水靈的眼眸睜大,純凈得像湖面一般。</br> 姣好的面容一眼望去,還以為是見到了年少時的陶姒。</br> 沉穩(wěn)的腳步踏過去,踩在枯葉上沙沙作響。</br> 小滿循聲望去,如湖面澈凈的眼瞳幽幽地直視他。</br> “父親。”</br> 姜恒知點了點頭,打量她的身形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個小丫頭已經(jīng)長這么高了。</br> “天寒了,不要總是坐在外面,早些回去吧。”</br> 姜恒知想要抬手摸摸她的腦袋,突然想起了什么,手忽然頓住,就不再抬起。</br> 眼看著姜恒知一如既往地準備離開,小滿站在原地問道:“我娘死前,去找你說了什么?為什么回來就跳湖了?”</br> 姜恒知的腳步停下,身子微微一僵。“你娘死前,是不是和你說了什么?”</br> “父親,你會覺得愧疚嗎?”小滿沒有回答他的話。</br> 她想知道,這個身負盛名的一朝之相,對外人都肯仁慈,為什么就不肯對陶姒,對她多一點憐愛。</br> 姜恒知轉(zhuǎn)過身看著小滿,望見她的眼神,頓時明了。</br> 他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心中有恨?!?lt;/br> “你知道,但你什么都不做。”連摸下腦袋安撫這種事都做不出來。</br> 長廊頂上的枯藤遮住昏暗天光,她站在陰影之中,像是要被這昏暗吞噬進去。</br> 姜恒知站在原地沉默不語,他知道自己是對不起陶姒的,可他已經(jīng)許了程汀蘭一生,不能辜負她。月芙和小滿都是他的骨肉,可若非要選擇其中一個,他只能放棄小滿。只能不看她,不給她關愛,以免將來自己狠不下心。</br> “父親,你本不必如此。你怕自己給我一點關愛,到頭來會狠不下心送我去死。”小滿語氣平靜,雙眼在陰暗中發(fā)亮。“你太低估自己了,你是狠得下心的。就算多看我一眼,屆時送我去死,你也不會手軟,不會猶豫的。”</br> 被戳破后,姜恒知的臉色終于沉下來。</br> 府里的人都說小滿天真懵懂,可今日見來,根本就是另一幅模樣。</br> 她什么都知道,面對他的時候卻連眼淚都沒有掉。</br> “生下我,對娘親和我來說,都是個錯,唯獨對你們不是。喝自己妹妹的血,姜月芙喝藥的時候不會覺得惡心嗎?父親你要不要看看我手臂上有多少傷口?”說著小滿就伸出手臂,作勢就要撩起層層疊疊的衣袖。</br> 這一幕仿佛刺到了姜恒知,他臉色徹底沉下去,快步走近將她撩起的衣袖按下去。</br> 他速度極快,卻仍是不可避免看到了那些傷痕,猙獰斑駁地橫在白玉般的手臂上,像是什么惡咒一般。</br> 姜恒知抿緊唇,一動不動望著她。</br> 過去見到的小滿,從來都是溫柔膽怯的,遇見他就揚起笑臉,小聲喚一句“父親”。</br> 像個沒長大的孩童,天真爛漫,時而采花撲蝶,好似沒什么事能讓她難過一般。</br> 他從沒有見過小滿這副模樣,纖弱卻堅硬,露出的鋒芒尖銳鋒利,和她對視只會感到不適。</br> 什么時候,小滿成了這副模樣?</br> 姜恒知有些驚訝,同時還壓了一股火氣。</br> 他不悅道:“你想說什么?你到底是何意?”</br> 小滿語氣輕飄飄的,聽不出怒意來,也聽不出多少埋怨。</br> 只是帶了幾分委屈,讓人聽了沒由來的難過。</br> “父親,我是人,不是什么豬狗牛羊。你想讓我去死,竟不親自告訴我一聲嗎?”</br> 姜恒知愣住,神情顯出錯愕來,還生出了幾分手足無措。</br> 他想到了小滿此番前來,多半是要給自己討個公道,要訴說心中的怨恨,興許還要求他放一條生路。</br> 因此,他也很快就想好了該怎么回應。</br> 只是沒想到,最后小滿收起了尖銳的刺,脆弱如秋風中飄零的枯葉。</br> 沒有歇斯底里的哭喊,甚至是沒有落一滴淚。</br> 只是迷惑而委屈地說:“我思來想去,還是難以接受。大抵是因為我習慣了被這般對待,起初知道我會為了姜月芙去死,心中確實是難過氣憤的,但這件事還是很好想通的。父親面對我娘的死,可能也沒有愧疚可言。等屆時我死了,也只會是像死了只豬狗一般,暫時的不忍后很快就忘了我。”</br> 她不說,不代表什么都不懂。</br> 而她不哭,也不代表不難過。</br> 陶姒說眼淚是最沒用的東西,因為只有在乎她的人才會在意。</br> 而這府里,是沒有人在乎她的。</br> 姜恒知不會因為她哭了動搖,更加不會因此難過,所以她沒必要對著姜恒知流淚。</br> 小滿的指尖凍僵了,動手攏了攏身上的披風。</br> 披風上有好聞的香氣,和周攻玉身上的味道是一樣的。</br> 她看到姜恒知不想哭,可此刻捏緊披風,腦海中浮現(xiàn)周攻玉的身影時,眼眶卻開始泛酸了。</br> 無論如何,她還是不想死的。</br> 若是她死了,以后誰陪著周攻玉呢,他要是生病就沒人催他喝藥了。</br> 面對這樣的小滿,姜恒知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br> 良久后,才說道:“我沒辦法,只有這樣才能救你姐姐,她的時間不多了。是我負了你娘,對不住你們母女?!?lt;/br> 他寧愿小滿哭鬧叫罵,也不愿看到她這樣懂事,平靜地說出事實,猶如一把刀子在刮他的肉,折磨得他良心難安。</br> 小滿沒答話,靜默地站著,姜恒知想到了什么,便問她:“你可有什么想要的?”</br> “益州是什么樣子,會開滿花嗎?”她想起陶姒在信里留的話,說她若是活著,就去益州看看。</br> 姜恒知聽她提起益州,臉色有些不自然。</br> 他和陶姒就是在益州的春日里相遇,那時她還是藥谷中的醫(yī)女,也是最合適的藥人。</br> “益州很好,冬日里也不會像京城這樣冷,那里不比京城繁華,地勢險要,卻有各種奇花異草?!苯阒f起這些的時候,腦海又浮現(xiàn)起陶姒的音容笑貌。</br> 最后見陶姒,是她哭著來求他放過小滿,稱月芙一定能找到其他的辦法活命。</br> 當時他忙于公務,被她一通歇斯底里的哭鬧,語氣便重了些,不曾想那會是二人最后一面。</br> 他這些日子,根本不敢從湖心亭經(jīng)過,只要想到陶姒在那處自盡,心臟便被敲打似得悶疼。</br> 無論是歉疚還是對程汀蘭許下的誓言,都讓他無顏面對陶姒,不管她如何言語譏諷都甘心承受。被她責罵羞辱的時候,心中的歉意才得到了片刻的紓解,而這些又因為她的死成了陰影。</br> 姜恒知后悔與陶姒最后一面是那般的不堪,即便她死去已有月余了,腦海中還是日日想起她的模樣。</br> 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么多日以來,他竟一次也沒有夢到過陶姒。</br> 當真是恨到連入夢也不肯了......</br> “我想看看外面是什么樣子的,我還沒有出過府?!?lt;/br> 小滿的話讓姜恒知以為她是要去益州,面露難色,無奈道:“益州離京城太遠了,就算快馬加鞭也要十日才能到?!?lt;/br> “我只是想出府看看,不是要去益州?!彼龘u搖頭,緊接著又咳嗽了幾聲。</br> 姜恒知眼中尚有不忍,想也不想就答應了?!斑@幾日先好好喝藥,我再讓人帶你出去,這樣可好?!?lt;/br> “我想和攻玉哥哥出去?!毙M低下頭,盯著弓鞋尖兒上的珍珠看。</br> 攻玉哥哥......</br> 姜恒知深吸一口氣。</br> 他清楚小滿和周攻玉走得近,卻也不知道兩個人的關系竟然親密到這個份兒上。</br> “二皇子他待你很好嗎?”</br> “他是對我最好的人?!毙M毫不猶豫地說出來,片刻后又接了一句:“只有他對我好,若是我死了,攻玉哥哥會傷心難過,以后就沒人陪著他了?!?lt;/br> 聽了這番話,姜恒知竟一時語塞,不知該怎么說才好。</br> 小滿看似通透,卻又是小孩子心性,不過是在她哭的時候說幾句安慰的話,送上幾塊飴糖,就使她如此真心相付。他教了這么多年的學生,心中自然有數(shù),周攻玉這樣的人,即便不受寵愛,也是真正的天之驕子,一身榮光高高在上。</br> 他對小滿,更像是枯燥中尋到了樂子,施舍給她幾分好意罷了。</br> 姜恒知看到小滿的眼神,也不好說什么,只能點點頭:“過幾日就是冬至了,街上十分熱鬧,你若想去,我和二皇子說一聲,讓他帶著你去吧。”</br> 他想了想,又說道:“若是他不去......”</br> “不可能!”小滿一口否決。“攻玉哥哥不會不去的?!?lt;/br> 姜恒知張了張口,還是選擇了沉默。</br> 先前他還想著周攻玉是個冷心寡情的,此時他倒希望,周攻玉對小滿的愛護是出于真心。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