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晚上, 我的對面都坐著一個悲傷的小孩，他光著兩只腳, 小小的身體蜷縮在角落里。我想要安慰他，卻始終無法走過去。我們中間像隔著一層輕薄的紗幔那么近, 又像分離在漫無邊際的云端那么遠(yuǎn)。
    小孩無聲地看著我，眼睛里有深切的傷痛，他微微皺起眉，仿佛連眼眸都跟著輕顫。我的情緒也隨之傷感起來，不由自主發(fā)出一聲聲嘆息。
    我們之間有許多人經(jīng)過，小孩不住地看著，似乎期望有一個人為他停下腳步, 然而自始至終, 都不曾有人對他說一句話。我不忍心，于是幫他喊住一個人，卻是個滿頭銀發(fā)的老者。老者看了看我，突然圓瞪雙目, 一頭撞死在皇宮大殿的龍柱之下。殷紅的血四處奔流, 好像怎么也流不盡。
    我站在當(dāng)?shù)兀p腳凝固了一般動彈不得，眼見著鮮血一直染紅了衣擺，忽然感到害怕起來，仿佛今生都沒有如此害怕過。
    我顫抖著，拼了命想要逃離這里，對面的小孩依然坐在角落, 他淚流滿面，抽泣著朝我大喊：“為什么都離開我？為什么都利用我！”
    不！我心里道，不是這樣，不是的！兩腳卻不住后退。
    恍惚間，有個身影擋住了那孩子哭喊扭曲的臉，我愣了片刻，雙臂突然緊緊抱住他不肯放開。
    我感到上身被抱離了床鋪，落進(jìn)一個溫暖的懷里，有人的手掌輕輕在我脊背上撫過，聲音異常低啞：“我不離開你，也不利用你。”
    我猛地張開酸澀的眼睛，在一片漆黑中，呆呆望著眼前的人影。
    江原深深地蹙起眉：“凌悅，你不要緊么？這是我第二次看見你在夢里流淚。”
    我緊緊閉上眼，夢中殘留的淚水順著眼角涼涼地滲進(jìn)發(fā)絲。我抬起身子，勾住他的脖頸，貼在他胸口，緊得不能再緊。我激烈地親吻他的唇、他的眉眼、他額角的發(fā)，就像一個困在沙漠中的流浪兒，饑渴又瘋狂地尋找著一切逃離的出口。
    江原抱住我，細(xì)致而深沉地回應(yīng)。每一次落下，激起炙火如浪，一陣蓋過一陣。我不由短短吸氣，輕輕地喘息起來，用力扯開他的衣帶，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衣衫早已經(jīng)褪去。
    我微微睜開眼，江原的面容就在近前，眼中的光亮星子般在黑暗里搖曳，他吻我的耳垂，低低的語調(diào)里帶著幾分真誠，幾分誘惑：“交給我，凌悅，這一生，我們彼此交付。”
    我不語，狠狠地吻住他，手指試著探入他的衣襟。江原悶悶地哼了一聲，反身將我壓在身下，舌尖掠過鎖骨，輕如點(diǎn)水。我用力抵住他的胸口，在他身上放肆地噬咬，熱浪撩過腦中，卷過下腹，迷失在云山霧海。什么都是虛無，只剩眼前的真實(shí)，我唯有緊緊地抓住，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
    咸澀的汗水順著臉頰滾落，長長的發(fā)絲裹住糾纏的身體。我在他身下，緊張而顫抖。幾番掙扎，幾番沉沒，在無盡的窒息中抓住一線生機(jī)。
    飄搖的盡頭，最緊密的交融，不知是滿足還是虛空。
    黎明時分，我緊緊抱住江原，蜷在他懷里沉沉地睡去，不知道明日如何，只愿貪戀這一刻的寧靜安詳。
    **
    再醒來的時候，我躺在一間干凈樸素的屋子里，看著陽光從窗縫里透進(jìn)來，有片刻的失神。
    我坐起來，手指觸上領(lǐng)口，里衣好好地穿在身上，整齊得像從沒動過。昨夜的狂風(fēng)驟雨已經(jīng)如夢般散去，我還是我，又已不是我。南越北魏，所有的一切都這樣明晰起來，曾經(jīng)要擺脫或逃離的，反而比任何時候都緊密地與我連在一起。時至今日，要什么，不要什么，不能逃避，也不必再逃避。
    我想著去找?guī)煾福闩鹜庖孪麓玻鲋鴫Ρ诼叩介T口。
    山頂日光正好，明晃晃地灑在門前的雪地里，不遠(yuǎn)的松樹下，有兩個逆著光的人影正在石桌前對弈，一人表情閑散，另一人神色專注，像極了當(dāng)年我與師父的對弈情景。我嘴角不由帶了一絲微笑，沒再移動腳步，就這么倚在日影里遠(yuǎn)遠(yuǎn)地觀看。
    江原拈著一枚棋子反復(fù)推敲，最后慎重地落在棋盤上，師父立刻落下另一子，微笑著拾出幾枚死棋。江原面色更加慎重起來，正在思考之際，忽然抬頭看見我，立刻放下棋子，快步走過來。
    “怎么起來了？”
    我突然有很多話想問他，可是又覺得問什么都不合適，于是笑了笑：“醒了，躺著也是難受。”
    江原仔細(xì)看我的臉色，似乎也是欲-言 又止，好一陣又道：“進(jìn)去罷，外面涼。”
    我向師父那邊看了一眼，點(diǎn)點(diǎn)頭，扶住門框轉(zhuǎn)身。江原跟過來，低聲問：“疼么？”
    我瞥他一眼：“什么？”
    江原眉梢滑過一絲焦躁，還是補(bǔ)充道：“你昨夜，流血了。”
    我咬了下牙齒，垂下眼，再點(diǎn)點(diǎn)頭。
    江原扳過我的身子，忽然彎腰，一把將我抱起來。我象征性地掙扎了兩下，又安靜地靠在他懷里，低低道：“小心讓人看見。”
    江原一笑，嘴唇輕碰我的額頭：“別慌，你師父走開了。”
    我不由一僵，隨之又往他懷里縮了縮，小聲問：“你昨晚怎么會在的？”
    “宗道長抱你進(jìn)房的時候，徐神醫(yī)正在給我療傷。”江原抱著我進(jìn)了內(nèi)室，將我放在榻上，寵溺地點(diǎn)我的額頭，“我當(dāng)時嚇了一跳，還以為你傷勢發(fā)作了，幸好沒有大事。徐神醫(yī)給你灌了半劑安神補(bǔ)氣的湯藥，便又讓你師父將你抱走了。”
    我被他點(diǎn)起一身雞皮疙瘩，哆嗦著問：“你，你怎么知道？”
    江原攬過我，勾唇笑道：“當(dāng)時徐神醫(yī)見了你便問宗道長，‘你這弟子修道成仙了么，怎么二十多年沒見長大？’凌悅，我倒不知道，你與你父親都是同一個師父。”
    我心頭一跳：“這么說，你早就知道師父？徐神醫(yī)還說了什么，你與師父談了什么？”
    “徐神醫(yī)沒再說什么，我療過傷隨他一同去看你，與宗道長聊起了你的身世。”
    我睜大了眼睛：“什么身世？”
    江原帶著欣賞的眼神看我，輕輕捏我的臉頰，柔聲道：“凌悅，我越來越為你沉迷了。”
    我皺眉別開臉，又小心地蹭在他懷里：“我是誰，對你來說重要么？”
    他微微一笑，拍拍我的臉：“你是誰對我都沒有區(qū)別，但重要的是你的選擇。”他低頭，眸子幽深，“南越，只是你的一場夢，是過去的一道影子，不要再為那些回憶折磨自己。接受現(xiàn)實(shí)，然后從新開始，這樣的你才是完整的你。”
    我愣了一會，推開他自己躺回枕上，江原在我背后笑了一聲，起身道：“你再躺躺吧。徐神醫(yī)為你連夜進(jìn)山采藥了，等他回來再叫你。對了——”他走到門口又站住，“你今日這副溫順的樣子很討人喜歡，就是裝得不夠無辜，下次要套人話時不妨……”
    我呼地把枕頭扔到他身上，蒙起頭吼：“滾！”
    稍晚些時候，師父過來幫我通脈，我慎重地問：“師父，徒兒若是認(rèn)回自己的母親，認(rèn)回北魏的親人，您同意么？”
    師父目光變得肅然，沉吟道：“彥兒，你可知道一旦相認(rèn)，你在南越的真實(shí)身份也便會暴露，到時你夾在兩國之間，又如何自處？”
    我抿住唇：“徒兒明白，但一切的根源卻不是徒兒的錯。我與父親一樣，天生懷著對戰(zhàn)場的渴望，卻又無法接受至親間的殘殺。父親當(dāng)年灑脫地拋開一切，可是最終無法避免宿命的糾纏；徒兒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照樣落得九死一生。不論怎樣做，風(fēng)暴已經(jīng)無法停止，既如此，何不干脆挑明一切，讓恩怨從此清算，看最終鹿死誰手？”
    師父出神地看著我，最后悠悠嘆道：“你與你父親還是有些不同，這樣倔強(qiáng)的性格，大概承自你母親罷。好，既然這是你的決定，為師不會阻攔，只期望為師不會再次追悔。”
    我輕輕在師父面前跪下：“多謝師父，徒兒今后再不會為別人左右，只聽從自己的決定。”
    師父扶起我：“彥兒，為師相信你的能力，只是還要提醒一句：情之一字，不可過分沉溺，近者如你父母，雖相互間情意深重，卻無法長久。”我微微一怔，師父又道，“你昏迷之時，燕王堅(jiān)持在你身邊守侯，對你關(guān)切至深。但為師觀他見識過人，有雄心于天下，不是個簡單角色，切莫太過輕信。”
    我遲疑著答了一聲“徒兒謹(jǐn)記”，又疑惑地試探：“師父，你與燕王……”
    師父拍拍我，微笑道：“燕王的坦率，為師倒十分喜歡。”
    我覺得耳根燒起來，結(jié)結(jié)巴巴道：“師父，您居然，居然不反對？”
    師父命我躺平，仔細(xì)挑出刺穴的銀針，旋轉(zhuǎn)著捻入我指尖穴道，淡然道：“彥兒，有一個人肯對你好，為師為何要反對呢？”
    “可是……”
    師父緩緩將真氣送入我體內(nèi)，聲音飄飄渺渺：“南越還是北魏，稱王還是稱帝，為師都不再執(zhí)著，更何況于你？”
    我神志漸漸模糊，感到渾身又如昨日一樣溫暖起來。師父的內(nèi)力與我同根同源，一經(jīng)導(dǎo)入，便如洪流灌入久旱的河床，沖開阻塞的泥沙，在周身經(jīng)脈間回環(huán)往復(fù)。真氣每運(yùn)行一遍，我原本近乎枯竭的內(nèi)力便被引出一些，丹田之內(nèi)的氣海漸漸充盈，終于像地底重新噴涌的泉眼般淌出涓涓細(xì)流。
    過了許久，我慢慢張開眼，看見師父額頭上布滿了汗水，正在撤去我指尖的銀針，不由鼻中一酸，叫了聲“師父”，便再說不出話來。
    師父微笑道：“彥兒，為師已將你全身經(jīng)絡(luò)全部疏通一遍，不用多久內(nèi)力便可恢復(fù)如常。徐華那老兒枉稱神醫(yī)，硬說你的傷還要治半年，為師這次定讓他心服口服。”
    我坐起身，猛地抱住師父，感受到他明顯蒼老的身軀，眼淚便不爭氣地往下掉。十多年前，我還是個剛離家的孩子，委屈到忍受不了的時候，便伏在師父背上嗚嗚大哭一場。眨眼間，這么多年已經(jīng)過去，師父老了，我沒能回報他，卻還要師父為我操勞。
    師父慈愛地替我擦淚：“莫哭莫哭，師父的內(nèi)力閑了許多年，這點(diǎn)損耗不算什么。為師只聽說越凌王驍勇強(qiáng)悍，可從不知他這么喜歡流眼淚。”
    我忍不住又笑出來，胡亂擦了下臉，慚愧道：“讓師父見笑了，徒兒不知怎的有些失常。”說著下了地，將師父讓到榻上歇息，像小時候那樣靜靜守在一邊。
    天擦黑時，師父打坐完畢，接過我遞來的熱茶，微笑著輕啜一口：“彥兒，你泡得是吳越的山茶。”
    我微微驚訝：“是么？徒兒在茶柜中看見，隨手便拿來泡了，只覺香氣熟悉得很，倒沒注意是哪里的茶。此地距南越何止千里，師父居然還藏有吳越山茶？”
    師父淡淡一笑：“舊習(xí)難改呵，無論走到哪里，最初生長的那方水土，都會在你身上留下洗不去的烙印。這茶，便是師父的烙印。”
    我低頭回味一陣，認(rèn)真道：“師父，徒兒明白了。天道有常，貴在順其自然，徒兒不會因?yàn)樯碓诒蔽海桃饽缒显搅粼谏砩系暮圹E。”
    師父頷首：“這樣為師便放心了，你既然決定面對兩國風(fēng)雨，便當(dāng)志存高遠(yuǎn)，不拘于一時恩怨。”
    從那以后，我差不多回復(fù)了當(dāng)年隨師父隱居時的生活，除了調(diào)理身體，剩下的時間便都陪著師父。江原不療傷的時侯，也總會與師父對弈，雖然屢下屢敗，卻似乎樂在其中。師父也從不掩飾對他的贊賞，時常與他縱古論今，倒也其樂融融。
    神醫(yī)徐華是個脾氣古怪的老者，自從得知師父一天之中便為我打通所有經(jīng)脈后，便總是陰沉著臉對人愛搭不理。他時常在師父靜坐運(yùn)功時冒著酸氣道：“我早說過，對經(jīng)脈受損這類傷，世上沒有什么藥到病除的靈丹妙藥。有人偏偏自以為賽過華佗，還不是耗損自己真氣補(bǔ)給你寶貝徒弟，事后再靠我來調(diào)養(yǎng)？”
    師父每次聽了總是一笑置之，徐華無處發(fā)泄，便開始拿憑潮出氣，直到江原說要答謝他百兩黃金，態(tài)度才漸漸緩和下來。
    下山那日，江原把燕騎士帶來的一包金子恭敬地放在徐華手中：“徐神醫(yī)，眼下正值用兵之際，軍費(fèi)不甚寬裕，這是晚輩一點(diǎn)心意，還請笑納。待回朝后，我再讓憑潮專程前來酬謝先生。”
    徐華掂了掂重量道：“憑潮是我的徒弟，哪有徒兒帶著金銀來酬謝師父的道理？也罷，我看在憑潮面上作個人情，這就算兩清了罷。”
    師父淡淡笑道：“你這老兒得了便宜還要賣乖，便算你醫(yī)術(shù)無雙，一天十兩紋銀也盡夠了。燕王如今十倍酬謝你，還說什么勉強(qiáng)兩清？”
    徐華面上有些掛不住，冷冷道：“我行醫(yī)一向如此，嫌貴的盡可不來。難道你住我這里就不花費(fèi)？我看你是記恨我不肯耗費(fèi)內(nèi)力給你徒弟治病，存心讓我下不來臺。”
    師父笑著甩了甩拂塵：“你的內(nèi)力與他不合，本就無法在短期內(nèi)奏效，我只是不愿徒兒多受半年藥石之苦，何來記恨之說？”
    徐華憤然：“你是說我醫(yī)術(shù)不精了？”
    師父似乎習(xí)以為常，并不理會他，轉(zhuǎn)向我道：“為師在此地小住了年余，能與你相見，實(shí)屬天幸。不久之后，我或許還要向西游歷，再回中原不知何年何期。徐道長是我摯友，你的傷若有反復(fù)盡可向他求助，不須準(zhǔn)備銀兩。”
    徐華臉色陰沉起來：“住了一年沒見你要走，我不過隨口一句，你就要走了？”憑潮忙低聲將他勸住，徐華當(dāng)下不再搭理我們，一甩衣袖，抱著金子回房去了。
    師父看了看他，搖頭笑道：“枉費(fèi)清修多年，這脾性怕是成了仙也改不掉了，待回頭再與他理論。時候不早，你們這就回去罷，魏趙兩國的和談怕也該破裂了。”
    我跪在師父面前拜了幾拜：“師父保重，徒兒一定不會忘了師父教誨。”
    待我站起，江原竟也鄭重向師父拜了一拜：“晚輩與道長相處數(shù)日，獲益良多，但用凡俗之物答謝，反而有辱道長清尊。晚輩在此立誓，定然會對令徒全心愛護(hù)，不教他再受磨難。”
    我吃驚地看著他，師父則微笑著扶他起身：“燕王深知我心，既有這句話出口，宗某先行致謝。不過我雖牽掛他，卻完全信任他自保的能力，燕王也要相信才好。”
    江原一笑：“晚輩明白，請師父放心。”
    師父點(diǎn)點(diǎn)頭道：“去罷！”他說著轉(zhuǎn)身離去，腳步絲毫不再停留，身影漸漸隱沒在茫茫云霧之中。
    我站在原地，又留戀地看了許久，才依依不舍地走上下山的路。江原對憑潮道：“你到前面知會燕騎士們一聲，讓他們做好警戒。”憑潮聽了，立刻展開輕功躍向山下。
    我跟江原并肩在后面走著，突然想起他方才對師父說的話，不由橫了他一眼：“你當(dāng)我什么人？對師父說的話，自己不嫌惡心么？”
    江原眨眼笑道：“自然當(dāng)你是我的人。我怕師父放心不下，真心實(shí)意地向他保證，這也算惡心？”
    我煩躁地瞪著他：“誰是你的人！誰要你愛護(hù)！還有，那是我?guī)煾福愀菇惺裁矗俊?br/>     江原笑意更濃，一把拉過我，輕浮地捏住我的下巴：“有人半夜摟住人不放，自動投懷送抱，不知是誰？凌悅，這種事情可不能抵賴。”
    我打掉他的手，哼道：“那是我內(nèi)力未復(fù)，只好將就一些，你以為我甘愿？”
    “那么夜夜靠著我才能入睡，那也算不甘愿？”
    “我近來噩夢纏身，那是迫不得已！”
    江原輕笑：“為什么心虛的人總是喜歡大聲叫嚷？”
    我扭頭便走，剛要施展輕功甩開他，衣領(lǐng)就被人牢牢拖住，江原不滿道：“主帥傷沒全好，誰準(zhǔn)你炫耀功夫？若是我被人暗算，你晚上靠著誰睡覺？”
    我狠狠看他，心想要不要干脆把他打昏拖回去。
    江原笑瞇瞇地道：“凌祭酒，燕騎士就在你身后，我們的事不如晚上解決。”
    我猛地回頭，只見憑潮與十幾名燕騎士已經(jīng)等在路邊，不由暗罵一聲。燕九帶頭單膝跪下，眼中滿是喜悅之情：“屬下見過殿下，恭喜殿下傷愈回營。”
    江原微笑道：“起來罷，我還要再養(yǎng)些時日，大概再有半月就能徹底痊愈。函谷那里怎么樣了？”
    燕九道：“北趙堅(jiān)決要求我們歸還函谷關(guān)，否則不肯答應(yīng)和解，兩方使者已經(jīng)各自回國。”
    江原接著問：“議和時司馬景如何反應(yīng)？太子陳昂態(tài)度如何？”
    “回殿下，司馬景不等使者入趙，已經(jīng)遞上了反對議和的奏章。陳熠考慮再三，在丞相章伯建議下，命太子陳昂擔(dān)任談判特使。陳昂急于求成，曾答應(yīng)函谷關(guān)兩國均分，結(jié)果消息上報到趙廷，又被司馬景與陳顯苦諫攔下。”
    江原諷刺地笑道：“陳顯已經(jīng)出手，司馬景何必還要趟這渾水，這不是把大好機(jī)會送給本王么？”
    燕九遲疑一下，突然又跪倒：“殿下！還有一事，屬下不知現(xiàn)在該不該說。”
    “你講。”
    “司馬景不知從何處得到殿下受傷的消息，和談尚在進(jìn)行時，就命人在我軍中散布殿下傷重難治的謠言。士兵們不明真相，兼之殿下多日不曾露面，一時無法平息軍心動亂，已有幾十人連夜逃走。虞將軍命人追回，將他們斬首示眾，結(jié)果還是不斷有人逃走，還有的投奔到了趙軍營中！昨天傍晚，司馬景趁我們軍心不穩(wěn)之際突襲，我軍幾乎不戰(zhàn)而潰！”
    江原面色一沉：“這種事，怎么不派人告訴我？”
    “是杜司馬……”
    江原想了想，臉上又恢復(fù)了笑容，他轉(zhuǎn)頭看我，一副奸計(jì)得逞的模樣：“這離間之計(jì)，似乎是越來越精彩了。”
    我鄙夷地道：“你又要怎樣，干脆對司馬景說你死了？”
    燕騎士們聽了全部臉色發(fā)青，江原卻笑出來：“好主意，跟我想的一樣！燕九，你負(fù)責(zé)傳令：今日接我回營的燕騎士，絕不能透露我傷勢痊愈的消息！我們扮成斥候營的人，到了山下便分散開，不可同時回城。”
    陡峭狹窄的山道上，積雪已經(jīng)開始融化，遠(yuǎn)遠(yuǎn)看去，向陽的石縫中，已經(jīng)有茸茸的青草露出頭來。走到山腰的時候，燕九打了一聲唿哨，一個臉上還帶些稚氣的燕騎士從旁邊的山坳里走出來，喜道：“殿下回來了？”
    燕九笑道：“不只殿下，凌祭酒與憑潮都回來了！燕飛，快把馬牽過來。”
    燕飛抬頭看見我，目中還是帶著些許的厭惡與輕視，只是沒有表現(xiàn)得太明顯，他向江原屈膝行禮，然后命人牽過馬匹。這里的山路已經(jīng)平緩許多，眾人都上了馬，燕飛帶著幾個人打頭探路，燕九則帶著大部分燕騎士在兩旁護(hù)持。
    天色漸晚，距離函谷關(guān)城也越來越近，有時拐過一處山角，甚至能望見城樓上招展的旗幟。又走了約半個時辰，前面一座小山頭擋住視線，燕九勒住韁繩道：“殿下！這里雖看不見關(guān)城，但已離軍營不遠(yuǎn)。我們要在這里散開么？”
    江原舉目望了望：“我們先停下。你到前面通知燕飛，叫他也停一停，等天完全黑了再走。”
    我們來到前面時，燕飛已經(jīng)找到了適合歇腳的地點(diǎn)，不但可以隱藏痕跡，旁邊還有一道細(xì)細(xì)的山溪流過。江原下馬吩咐道：“大家就在此地歇息，天黑后在各自伍長帶領(lǐng)下分頭回營。”又特意轉(zhuǎn)向燕飛，稱贊道，“做得不錯，以后行軍探路的任務(wù)就交給你了。”
    燕飛激動得有些臉紅：“多謝殿下！屬下萬死不辭！”
    江原笑道：“多虧有你們護(hù)送凌祭酒上山，如今他身體已基本復(fù)原，本王回營后一定有賞。”
    燕飛神情一僵，立刻推辭：“屬下只是奉命行事，并無特別功勞，實(shí)在不敢另受賞賜。”
    江原正色道：“這是哪里話！凌祭酒與一百名燕騎軍出使函谷關(guān)，本來便冒了極大的危險，可他為了避免犧牲更多人，只準(zhǔn)十人隨行，用最小的代價換取了最大的戰(zhàn)果，自己卻幾乎喪命在趙軍營中。函谷一戰(zhàn)，沒有他誘敵成功，我們犧牲的將士便不止現(xiàn)在十倍！能得如此功臣，是本王之幸，魏軍之幸！正因你們護(hù)送他安全上山，他傷勢才得以痊愈，怎能不算功勞？”
    燕飛表情復(fù)雜起來，他向我看了一眼，只得道：“謝過殿下賞賜，屬下還要到前面?zhèn)刹椋瑫呵腋嫱恕！?br/>     江原揮手表示同意，看著他背影道：“凌悅，我只能點(diǎn)到為止了，要消除燕騎軍的敵意，還得看你自己。”
    我哼了一聲：“反正有你在，我妖色惑人的罪名是洗不掉了。”
    江原低笑：“我是被你迷住了，誰又能說什么！只是你就甘心自己被誤解？”
    我嗤道：“用不著激我，要出頭你自己出。”咬牙擰開一只水袋，正要送到嘴邊，卻見一名燕騎士飛跑過來：“殿下，前方有敵情！一隊(duì)趙軍正向這邊行來！”
    江原嚴(yán)肅起來：“這里靠近大軍后方，難道是趙軍偷襲？燕九！你去看看！”燕九在不遠(yuǎn)處答應(yīng)，與那名燕騎士一同躍出山坳。
    我將水袋往江原手中一塞，對憑潮道：“你保護(hù)殿下，我去探探情況！”說著跟在燕九后面。輕身躍起的時候，我聽見江原在身后一聲干咳，忽然懊惱地想起：我非但出了頭，連向他這主帥請命都忘了。
    出了山坳，我一路來到燕飛等人旁邊，順著他們的目光張望，只見一個個青色人影在山腳叢林中時隱時現(xiàn)，正緩緩向這邊移動，看數(shù)量大約有幾百人。我淡淡道：“這些人大約要從內(nèi)部襲城。”
    燕飛驚訝地轉(zhuǎn)過頭，看見是我，面色冷淡：“何以見得？”
    我冷笑一聲，盯著那些人影，突然起身踩上旁邊的巖石。燕九急道：“凌祭酒！你去何處？”
    “我去近處看看，你們誰隨我去？”
    燕九忙道：“凌祭酒，你留在這，讓屬下去！”
    我已經(jīng)順著山巖躍下，笑道：“不必，你留下！”卻回頭看著燕飛，“燕飛，你敢不敢跟著我？”
    燕飛扭頭哼道：“就算去，我也不會跟著你這種人去送死！”
    燕九道：“燕飛，你胡說什么！帶上三個人隨凌祭酒過去！保護(hù)好他！”燕飛不情愿地嘟囔一聲，點(diǎn)了三個人，也飛身躍下山巖。
    我?guī)е麄兦臒o聲息地在枯木碎石間穿梭，慢慢接近了那群輕裝的趙軍。他們已經(jīng)停止行進(jìn)，一個個潛伏在山石后注視著函谷關(guān)與關(guān)外的魏軍軍營。那群趙軍中，有個身材特別挺拔出眾的人，他衣飾與一般士兵無二，卻并沒有面向函谷，而是與身邊幾人商討著什么。他五官輪廓很深，面孔特別白-皙，眼睛大而明亮，似乎帶了些棕色的反光，嘴里說著讓人完全聽不懂的話。
    燕飛的眼睛越瞪越大，脫口道：“宇文——！”
    我及時捂住他的嘴，將他按到一塊巖石后面。只這么一瞬，宇文靈殊警覺地抬起頭，明亮的眼睛里閃過一道殺氣，仿佛饑餓的野獸聞到了血腥一般。
    燕飛震驚地用耳語道：“他居然潛伏到這里！一定要趕快通知軍營！宇文家都是天生的惡魔，一旦襲入城中，后果不堪設(shè)想！”
    山下又隱隱傳來怪聲怪氣的說話聲，我瞇起眼，淡淡一笑：“是么？我突然想會會他了。”
    燕飛一時忘了對我的厭惡，急切道：“你不知道他的底細(xì)！他是鮮卑后裔，五胡亂華時，鮮卑人入主中原，宇文、慕容、拓跋、乙弗這幾個部落都曾自立為王，他們野蠻落后，生性殘忍，所過之處白骨成山，終于被奮起反抗的中原百姓所滅。百年來，鮮卑部族全都無跡可尋，卻只有宇文氏一支靠著強(qiáng)大的軍事力量留存下來。從現(xiàn)在他們又成了北趙朝廷的支柱，你就可以想見宇文靈殊是怎樣的人！”
    我想了想，笑道：“依我看，是他們見風(fēng)使舵的能力比較強(qiáng)罷。”
    燕飛肅然道：“不管怎樣，我們這區(qū)區(qū)二十幾人無法與他對抗。還是趕快稟報殿下，然后越過底下的趙軍給城中送信，教他們偷襲落空。”
    我按住腰間的流采劍，點(diǎn)點(diǎn)頭，分別對燕飛與三名燕騎士道：“燕飛，你回去向殿下稟報；你們?nèi)耍瑵摶爻侵邢蚨潘抉R與虞將軍報信，切記不可透露殿下已回的消息。”
    “我們報信，你呢？”燕飛懷疑地問我，好像怕我偷懶似的。
    我看著山下，浮起一絲笑：“我說過了，去下面會會宇文靈殊，試試他是惡魔還是綿羊！”
    燕飛看瘋子一樣看我：“凌祭酒，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你……不會是聽了我那天的話，賭氣送死罷？”
    我斜他一眼，躍出藏身之地，低語道：“趁我引開注意，快走！記住別讓燕王露面！”
    燕飛目光震懾地與三名燕騎士沒入山坳，山下已經(jīng)有人操著生硬的官話喊：“山上何人？”
    我定睛向下看去，只見一叢彎刀在夕陽映照下閃爍著寒森森的光芒，宇文靈殊在刀叢里抬頭，他眼角彎起，琥珀色的眼珠多了幾分魅惑：“你是誰？我還以為巖石后面藏著一頭狡猾的灰狼，沒想到卻是一只優(yōu)雅的梅花鹿。”
    他的官話很流利，帶著一點(diǎn)鮮卑語殘留的口音。我沖他漫不經(jīng)心地一笑：“宇文將軍，我可以下去么？”
    宇文靈殊示意手下向后退了一步，我掀起衣擺輕輕一躍，落到他的面前。
    夕陽西沉，吞沒天際最后一絲光芒，宇文靈殊的眼中映起初升的月亮：“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我抿唇一笑：“我叫江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