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第五十七章 依稀故人
隨著魏軍與趙軍的對峙, 司馬景屢戰(zhàn)屢勝,宇文靈殊戰(zhàn)果慘烈, 趙軍中流言紛紛,有些下層將領(lǐng)對跟隨宇文靈殊出戰(zhàn)怨言頗多, 認(rèn)為他才能遠(yuǎn)遜司馬景。魏軍中也不斷傳出流言,說司馬景乃軍神降臨,魏軍敗給他是理所當(dāng)然,至于其他的宇文氏、陳氏將領(lǐng),全都不足為懼!
宇文靈殊有苦難言,宇文家的親信將領(lǐng)更是為他不平,與支持司馬景的將領(lǐng)們多次發(fā)生沖突。盡管司馬景頭腦清醒, 嚴(yán)厲申明這是魏軍詭計, 并處罰了不服宇文靈殊的將領(lǐng),卻對改變將士的看法收效甚微。
武佑緒大軍于開戰(zhàn)第七日全部踏冰過河,占領(lǐng)了黃河西岸,并持續(xù)向前挺進, 進攻櫟陽時遇到趙軍阻擊, 相持于城北連綿的山丘地帶。
趙廷震動,連日增兵櫟陽,同時命司馬景速敗魏軍。司馬景不再顧及與宇文靈殊矛盾,命他撤掉旗號,設(shè)伏兵于潼水之南的山坳。自己借魏軍有意落敗之機,也佯裝撤兵,繞過了魏軍前鋒, 通過桃林塬一個隱秘山澗,直插魏軍后方。
當(dāng)是時,負(fù)責(zé)出戰(zhàn)的魏軍將領(lǐng)薛凱與蔡起發(fā)現(xiàn)中計,立刻率軍應(yīng)戰(zhàn),半日后突圍成功。不料司馬景不再如往常一樣回撤,而是發(fā)了狠一般舍命追擊。追至潼水南岸,伏兵四起,魏軍陣腳大亂,一萬軍隊覆滅七千,左護軍蔡起身受重傷。
消息傳到函谷城中,江原在地圖前鐵青著臉冷笑:“好個司馬景,將我軍策略反過來利用。可惜本王不能親自與他對陣!”
杜長齡坐在下首,面上帶著幾分操勞過度的憔悴:“武將軍陳兵櫟陽,距長安只有咫尺之遙,趙國必然大受刺激。然而司馬景雖然暫時得勝,與宇文靈殊間的裂痕卻在擴大,只要我軍不再給他乘隙而入的機會,便不足為懼。”
江原神色嚴(yán)肅,霍然轉(zhuǎn)身道:“燕七,傳令燕三率五百名燕騎士協(xié)助虞世寧,對陣時專沖司馬景中軍,能殺掉最好!傳令虞世寧深溝堅壘,時刻防范趙軍突襲營地。”
“是!”燕七接過令符,匆匆趕去。
“時謙!”
“臣在。”
“命斥候營加強函谷關(guān)周圍戒備,所有山道、河流、溪谷等等可能有伏兵出沒的地方,都要仔細(xì)搜索,防止趙軍后方偷襲!”
時謙剛領(lǐng)命,一名斥候長急切求見,說有重要情報呈交燕王。時謙停住腳步:“殿下,是武關(guān)的消息到了。”說著從那斥候手中拿過封漆嚴(yán)密的銅管,熟練地打開后遞給江原。
江原飛快抽出密函,看后面色更加嚴(yán)肅,只沉聲對那斥候道:“你先下去。”他把密函交到我手上,自己慢慢坐回椅中,“凌悅,念。”
我低頭看落款,卻是韓王江進親自寫來的一封密信,只有寥寥數(shù)行,卻是力透紙背,顯然懷了極大的憤懣:“皇兄,弟聯(lián)合越軍兵分三路攻武關(guān),行至臼口,遇趙軍伏擊。兩萬大軍后路被斷,覆沒。事后弟截獲武關(guān)信件,此計疑為司馬景事先為武關(guān)守將所定。另,越軍主帥宋然擁兵自保,致我軍傷亡慘重,弟已上奏父皇務(wù)請越國嚴(yán)責(zé),望皇兄附議。弟一人受傷事小,實不愿將士心涼。”
田文良驚得胡子一翹一翹,直嘆:“險!險!燕王殿下已然受傷,如今韓王又傷,老臣將來如何向皇上交待?”
江原面色已經(jīng)恢復(fù)如常:“作戰(zhàn)原本就是險中求勝,田大人無須擔(dān)憂,一切有學(xué)生處理。”又向時謙道,“子遜,你替我回復(fù)韓王,讓他原地休整,盡量不要與越軍摩擦,我會向父皇言明一切。”
我不由自主有些出神,沒注意下面有誰接話,直到聽見江原叫我,才發(fā)現(xiàn)房中已經(jīng)空無一人。一下站起來,驚訝道:“都走了?”
江原看著我:“田大人早走了,我看長齡太累,也讓他走了。”
“沒有安排下一步行動?”
江原有些疲倦地揉揉額頭:“武關(guān)戰(zhàn)況父皇必然已經(jīng)知道,我的奏章馬上會送往洛陽,只待朝中的動作了。還有,田大人明日要去營中查看,你陪他一起去。”
“怎么是我?”
江原別有意味地哼笑:“誰叫他賞識你。”
我皺了皺眉頭,覺得這衣著光鮮的老頭兒與我并不對路,實在想不通自己有什么可被他賞識的。又看看江原的臉色,忍不住低聲道:“這次我們損失重,也未必是壞事,我看倒能使趙國相信我們議和的誠意,后面的計策實施起來會順利很多。”
江原閉著眼睛長嘆一聲:“但愿如此!”他突然循著我的聲音憑空一摸,正摸到我的手,順勢拉進自己懷里,摟緊了我的腰,沉沉道:“凌悅。”
“什么?”我問得語氣平靜,卻不知為何沒有想要掙脫。
江原頓了片刻,輕笑道:“沒什么。這樣抱著感覺不錯,要是抱著睡,那一定感覺更好。”
“喂!”我立刻把他推開,“你有沒有一刻不想這種事?”
“什么時候你從了我,或許就不用想了。”
我橫他一眼,理理衣襟道:“殿下你累了吧,下官還有事要忙,就不打擾你休息了。”
江原眼角上挑,笑得很輕浮:“凌祭酒,不要總這么口是心非。”我重重地從鼻孔里嗤了一聲,正要轉(zhuǎn)身離開,江原又拉住我,從身邊一個不起眼的木匣里拿出一柄劍:“帶好了,別又弄丟。”
居然是因為出使被困而失落的流采劍,我驚奇道:“你怎么找回來的?”
江原輕描淡寫道:“從陳顯的親衛(wèi)那里拿回來的。”
我伸手握住劍柄,“嗡”地一聲長劍出鞘,劍身的鍛紋流光如水,仿佛要奔流而出。我用手指仔細(xì)在劍身上摩挲,有些激動。
江原笑道:“我想起那天在函谷城外,你見到我也露出過這種表情,難道我只有一柄劍的份量?”
我試著舞動劍身,眉梢挑動:“錯,我喜愛這劍遠(yuǎn)勝過你。”
江原同樣挑眉:“那起碼是我送的。”
“臉皮真厚!”我白了他一眼,將流采歸入劍鞘,小心掛在腰帶上,“殿下,多謝你的禮物,下官真要走了。”
江原不高興地起身走向臥榻:“快滾!”
第二日,我隨著田文良出了關(guān)城,到虞世寧駐扎的營地巡視。只見營地前已經(jīng)挖出了一條深溝,挖出的土與石塊一起筑成壁壘,用于抵御趙軍的襲擊。那些奉命堅守在壁壘之后的魏軍一個個瞪著血紅的眼睛,額頭青筋暴起,仿佛恨不能將對面山頭的趙軍吞進肚里。
只看了片刻,田文良就被虞世寧請去喝茶,我繼續(xù)在營帳間走動,突然營地中號角響起,一名黑衣斥候飛騎進入營地,下馬奔進了虞世寧的營帳。
我立刻往帥帳跑,只見帳中已聚集了十多名將領(lǐng)。原來朝中圣旨到了,命出征軍隊暫且休戰(zhàn),原地待命。
消息閃電一般迅速傳遍魏軍大營,激起了滔天大浪,將領(lǐng)們紛紛向中軍聚攏。一名千夫長憤怒地拉住我問:“大人,為何不讓出戰(zhàn)?老子們這幾天裝孫子裝夠了!”
當(dāng)我告訴他是因為議和時,那千夫長氣得大罵:“議他娘的狗屁和!媽的,老子們來玩命就是為了最后夾著尾巴跑路嗎?他司馬景算什么東西!真以為老子們怕他不成!”
田文良笑著勸道:“將軍息怒,這是朝廷的意思,我們也沒有辦法。再等等殿下罷,或許他能讓皇上回心轉(zhuǎn)意。”
許多將領(lǐng)醒悟過來,立刻要聯(lián)名向江原請命:堅決不可退兵!
出了軍營,田文良捻著胡須轉(zhuǎn)向我:“凌祭酒,我們走吧,殿下在等你一起走,晚了可就來不及了。”
“走?”我吃了一驚,繼而恍然,“難道是去求醫(yī)?”
田文良微笑頷首:“圣旨已下,兩軍停戰(zhàn),殿下可以安心養(yǎng)傷了,凌祭酒也有內(nèi)傷,自然也該去。”
我有些迷惑地看了看田文良,為何江原昨日竟沒告訴我,卻要讓他來轉(zhuǎn)告?田文良似是看出我的想法,呵呵笑著續(xù)道:“老夫故意找個借口與凌祭酒攀談,卻沒想到被一眼看穿了。果然,就如當(dāng)年老夫所見的周大將軍一樣。”
我正牽過江原送的那匹白羽,聞言腳步一頓,喃喃道:“大人說的周大將軍,可是周韜?”
田文良嘆道:“英年早逝,可惜可惜……”及至看到我的神色,才有些驚覺地轉(zhuǎn)過話頭,笑道,“呵呵,老了老了,說上兩句就扯遠(yuǎn)。凌祭酒正如日當(dāng)中,千萬不要誤解。”說著便只管扯些平常話題來聊,對周韜只字不提。
我不好多問,到了城門下便與田文良分道而行,帶著幾名護衛(wèi)轉(zhuǎn)向南面的山麓。行了不久,果然看見一行黑衣騎士等在那里,燕九過來悄聲道:“為避耳目,殿下已經(jīng)與憑潮先行,我們負(fù)責(zé)護送大人。”
我問:“多久能到?”
“半天。”
我點點頭:“出發(fā)罷。”
函谷南面的山很陡,越往山里走,道路越窄,積雪越厚,我與燕騎軍們騎馬行了幾個時辰,最后終于只能棄馬步行。燕九命那名叫燕飛的年輕燕騎軍帶十人留在原地照料馬匹,自己與另外十人繼續(xù)護送我。
因為我內(nèi)力尚弱,走得很慢,燕騎軍為了趕在天黑前到達,開始輪流背我,總算在霞光漫天時攀上一座不知名的山峰。燕九對我道:“徐神醫(yī)不喜歡被太多人打擾,大人自己往前走,應(yīng)該能見到他的住處,我們十日后再來此處接應(yīng)。”
我舉目望了望前面,只見茫茫白雪在晚霞映照下變成了嬌艷的緋色,正有云層隨風(fēng)飄過,山頂景物好像被一陣大霧彌漫般模糊不清。我穿過云霧向前走,漸漸地看見幾間房屋的輪廓顯露出來,屋前栽種著常青草木,在云霧籠罩下竟像人間仙境一般。
我走到門前,舉手敲了敲門閂,門內(nèi)有個散漫的聲音道:“求醫(yī)便進來,敲什么門?”我大為驚訝,立刻不客氣地推開房門。房間的窗戶很大,窗邊是一張書桌,一個穿著青色道袍的老者正坐在桌邊品茶,霞光灑落在他的身上,看去仿若有仙氣繚繞。
然而老者抬起頭,看見我站在面前,同樣露出極為驚訝的表情。
我不由眉頭微皺:“師父,你怎么會在這里?”
“孽徒!”師父把手邊的拂塵一甩,不悅道,“為師還沒拿這句話問你,你倒先質(zhì)問起為師了。聽說你幾月前剛迎娶了魏國公主,怎么會突然獨身跑到趙國的荒山上來?”
我苦笑:“師父,這要弟子怎么說呢?總之,我是再也回不去南越了。”
師父一驚:“你慢慢說,怎么回事?”他起身想將我拉到桌邊,可是剛一摸到我手腕,面色驟然嚴(yán)肅起來:“彥兒,誰傷了你?怎么內(nèi)力只剩下不到三成?”我還沒開口,他語氣已變得更加嚴(yán)厲,“你跟魏國燕王什么關(guān)系?他比你早來一步,難道他說的那個內(nèi)力全失的屬下就是你?”
我看一眼師父的表情,抿住唇:“我現(xiàn)在是他府中的軍咨祭酒。”
師父急促地追問:“他傷了你,挾持你?”
“不是,他救了我。”
師父的表情突然變得十分復(fù)雜,沉默良久,推開房門道:“你跟我來。”他攜著我的手展開輕功,幾次騰挪,飄飄登上山頂最高處的一角,“說吧,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深深地吸氣,看著腳下悠悠飄過的白云,開始向師父講述南越發(fā)生的一切。
“……來到魏國以后,皇兄還是不肯放過我。就在冬至前后,他在魏國的密諜中有人發(fā)現(xiàn)了我的蹤跡,幸好那人與我有私怨,按捺不住先行報復(fù),沒來得及上報。后來我隨軍出征,不知道皇兄有沒有掌握新的消息,也不知道他何時會派人來殺我。”一口氣說完,我覺得全身微微顫抖,便扶著一塊突出的巖石坐下來,雙手抱住膝蓋,深深地埋頭,“師父,你說我怎么還能回去?父皇不要我,母后不肯看我一眼,皇兄……千方百計要除掉我。你說,我還能到哪里去?”
師父長長地嘆了一聲,愛惜地把手掌撫上我的頭頂,語氣沉痛:“冤孽,冤孽!”
我強忍住眼淚,竭力讓聲音顯得平靜:“師父,徒兒其實一點都不想見到你。當(dāng)初師父反對我從軍,我激烈地在你面前夸下海口,說我定能讓南越軍隊稱雄天下,讓父皇刮目相看,讓所有人提起趙彥這個名字都不敢輕視。可是如今,我卻成了一個十足的笑話。”
“傻徒兒!師父何時會看你的笑話?更何況,你這些年的作為已經(jīng)讓天下人為之奪目,師父雖然阻止過你,卻也在以你為傲啊!”我慢慢抬起頭,看向師父慈祥的面容,師父也看看我,“彥兒哪,為師其實有些后悔。只教了你武功,教了你修身養(yǎng)性,卻未曾教過你一點爭權(quán)奪利的手段,更別提什么帝王之術(shù)。為師本以為,只要這樣,你就可以遠(yuǎn)離爭斗,平平靜靜地過一輩子。可惜現(xiàn)在才明白,這些事非人力可以改變。”
我搖搖頭,淡淡一笑:“師父,你沒教過我兵法,可是一到了戰(zhàn)場,我就知道該怎么做。從軍一年,我通讀了所有兵書,從此那些就好像在我腦中扎了根,再不用去看第二遍。有些東西好像是天生的,就比如權(quán)謀,我也并非一竅不通,但就算師父教了我,我也不愿拿去用在自己親人身上。”
師父輕輕點頭,眼角似乎有些濕潤,嘆道:“命之如此,該當(dāng)如何?彥兒,你沒有做錯什么,只怪你父兄心中有鬼,容不得你。從此以后,你就隨在師父身邊罷,世間熙攘,過眼云煙,本也沒必要過于執(zhí)著。”
我猛地驚醒:“徒兒不能!”
師父頗感意外:“為何?難道你想留在北魏,這樣隱姓埋名一輩子?”
我垂下眼瞼,低聲道:“跟著師父,又何嘗不是?我不甘心。徒兒過去沒有像師父期望的那樣學(xué)會無欲無求,現(xiàn)在更不會。徒兒對愛恨執(zhí)著,恐怕一生都學(xué)不會遁世妥協(xié)了。我在魏國已有了一席之地,實在不想輕易放棄。何況皇兄還在找我,我也不能連累師父。”
師父嘆息一陣,終于道:“好吧,你……能在魏國立足,也是一段塵緣,為師不勉強你。你的傷我來想辦法,算是師父唯一能幫你做的事罷。”
“謝過師父。”我揚起頭,聲音忽然顫抖起來,“師父,弟子其實一直想問一件事,這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師父能不能為我解惑?”
師父點點頭:“你說。”
“師父為什么會在十歲那年帶我走?我為何不能在宮里長大,為何身為嫡子,師父和母后卻一直要求我遠(yuǎn)離爭斗?以前,我以為是我做得不夠好,得不到父母歡心,可是死里逃生之后,我不止一次的困惑過。就算兒子頑劣,難道一定要狠下心送離身邊五年之久?”
師父看到我悲憤的面容,猛然轉(zhuǎn)身,冷漠道:“為師只管受命教導(dǎo)殿下,至于皇上與皇后的心思如何,為師并不知曉。”
“師父!”我雙膝跪地,長身拉住他衣擺,含淚道,“徒兒活了二十多年,到現(xiàn)在卻突然不明白自己是誰,不明白自己為誰而活,所有的志向化為烏有!難道你忍心看徒兒繼續(xù)如此下去,到死也不瞑目么!”
師父身形似乎顫了一下,回身扶住我,淚水淌下來:“彥兒,彥兒,你叫為師如何是好?”
我忍了許久的眼淚也不禁奪眶而出:“師父如今是我唯一的親人,若是連你都要欺瞞徒兒,叫我以后還能信誰?”
師父滿眼沉痛,向南越的方向凝視許久,平靜道:“你且起來。”
我不動,淚眼朦朧地看著他,覺得自己從沒像今日這般哀求過什么。
師父又低低嘆了一聲,彎腰擦去我腮邊淚水,將手掌抵上我手腕要穴,綿綿地運起內(nèi)力。直到我渾身真氣回旋,仿佛被一團暖意裹住,他拉我起身,拂塵掃過峰頂?shù)囊恢晁蓸洌硐聨状貪饷艿乃芍ΑN疫B忙接住,用松枝掃掉一塊平坦石面上的積雪:“師父請坐。”
師父摸摸我的頭,傷感道:“可惜這般聰明。”拂塵微點自己旁邊,“你也坐下吧。”
我殷切地扯住師父的衣袖,顫聲道:“師父,我的生身父母是誰?我……是不是本姓周?”
“周?”師父沉吟著道,“彥兒,你為什么認(rèn)為自己姓周呢?”
“徒兒也不十分肯定,是燕王總認(rèn)定我是魏國已故大將軍周韜與平遙公主的血脈,他為此帶我去看過周韜的畫像。徒兒……徒兒不愿承認(rèn),可是確實與我很像。徒兒還知道,二十三年前,揚州有一場殘酷的攻城戰(zhàn),守城的正是周韜,有人把他只有一歲的幼子擄到南越軍營,從此那嬰兒便生死不明。我查過當(dāng)年的記錄,當(dāng)時南越的主帥是宋師承,負(fù)責(zé)增兵的正是父皇!算算時間,我剛好二十四歲,這么多的巧合,再加上父皇對我的態(tài)度,都讓人不能不懷疑。”
我咬了咬下唇,“雖然徒兒的想法十分卑鄙,但父皇年輕時確曾在北魏游歷,所以我猜想,或許他那時認(rèn)識了周韜,后來便利用這段友情,騙取他的信任,贏得了那場勝利!父皇沒有殺我,也許只因為一時愧疚,可是隨著我長大,他越來越擔(dān)心我知道真相……師父?”
師父好像沒再留意我的推斷,只是喃喃道:“周韜……原來叫周韜。”
我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反應(yīng):“師父不認(rèn)識他,難道……”
師父轉(zhuǎn)過頭,慈和地笑道:“彥兒別急,你的身世牽絆太多,為師只是要想想,該從哪里說起?”他說著微微抬起頭,表情好像陷入了回憶。我不敢打斷他的思緒,心里有些難過,又不由忐忑,下意識握緊了懸在腰間的流采。
過了許久,師父終于緩緩開口:“彥兒,你可知道為師原本不姓宗,”他看著我,眼神第一次有些犀利,“我姓梅。”
我愕然,盡管早有準(zhǔn)備,還是沒料到師父的第一句話就使人震驚。忽然想起母后家中有一位叔父,早在她幼時就離家遠(yuǎn)行,許多年杳無音訊。
師父輕輕一嘆:“接下來的事,有一半是你知道的。高祖皇帝在位時,我的父親因?qū)W識淵博被任為太子太傅,因為我年紀(jì)與太子相仿,便成了太子伴讀。當(dāng)時的太子趙深還只是十幾歲的少年,可是天資聰穎,已經(jīng)隱隱有胸懷天下的氣度,深得高祖寵愛。
然而太子不到二十五歲便因病去世,令高祖皇帝悲痛不已,為表哀思,謚為殤懷太子,并把他的獨子趙卓立為儲君。我受命成為東宮少傅,做了趙卓的業(yè)師。”
師父說到這里,目中露出痛惜之色:“那年卓兒只有四歲,按照常例,卻不得與生母同居,一個人形單影只地生活在偌大的東宮里。可能是太寂寞,他每次見我都特別欣喜,直到課業(yè)授完才戀戀不舍地送我出門。那個時候為師想,一定要傾盡全力,把他培養(yǎng)成賢明君主,方不負(fù)與他父親相交一場。”
我低聲道:“他沒有登上皇位,登上皇位的是仁宗皇帝。”
師父笑了笑:“那個時候殤懷太子的幾個弟弟都已經(jīng)成年,尤其是高祖次子壽陽王趙濟,做事雷厲風(fēng)行,也曾得到高祖贊賞。他是個有野心的人,怎么甘心讓一個幼兒居于自己之上?太子在時他不敢妄想,太子一去,他便開始為奪位做準(zhǔn)備。
他在高祖面前表現(xiàn)得十分謙卑,背后卻不斷擴展自己的勢力,漸漸把持了大部分朝政。高祖因為喪子的打擊,精力已經(jīng)大不如前,竟對這一切沒有察覺。在一天夜里,隱忍了四年的趙濟終于決定動手。他秘密包圍皇宮重地,奪取了各處宮門,親自前去逼迫高祖退位,同時命府中親衛(wèi)暗中潛入東宮,刺殺趙卓。”
我手腕抖了一下,卻更緊地握住劍柄:“原來,原來……”
師父嘆道:“趙濟的皇位便是這么得來的,這些事史書上卻不會有。當(dāng)時的侍御史劉裕正在宮中當(dāng)值,他冒死把消息帶給了我。我一刻不停地趕去東宮,那里已經(jīng)是一片狼藉。我循著蹤跡找到日常授課的書房,卻見只有八歲的趙卓正端坐在幾案邊,面前放著兩樣?xùn)|西,一樣是高祖的圣旨,另一樣是代表儲君的欽賜玉佩。
十幾柄閃著寒光刀劍就在頭頂上方,他卻絲毫沒有慌亂的表現(xiàn),反倒是那些刺客的手在猶疑不定。他抬頭看見我,露出跟往常一樣的笑容,平靜地說:‘先生,學(xué)生剛才還在想,能不能最后見你一面。’”
師父的眼中又溢出淚水,“我聽到這句話,心痛得無以復(fù)加,沖過去將他攬在懷中,舉起圣旨向那些刺客質(zhì)問。其中一名刺客放下手中的劍,讓我殺了他們再帶走儲君,否則他們無法向壽陽王交代。就這樣,我保護卓兒離開建康避難,不久宮里便傳出高祖駕崩的消息,趙濟隨之繼位,開始清除反對他的人,包括自己的兄弟子侄。我明白不能再讓卓兒留在南越,于是帶著他隱居北魏。”
我聽著這一段驚心動魄的往事,更覺心寒不已,澀然道:“原來師父出家修道本是無奈之舉,不知道后來怎樣?仁宗有沒有找到你們?”
師父拍拍我,笑道:“為師怎么會讓他找到?不過為師那時還年輕,雖然以修道為名,心中卻尚存著執(zhí)念。我仍然把卓兒當(dāng)作儲君來教導(dǎo),尤其在得知父親為了反對趙濟濫殺無辜,在大殿上觸柱而亡之后,不覺更加嚴(yán)厲地要求他。為師曾經(jīng)幻想,等卓兒長大成人,便助他重登皇位,扭轉(zhuǎn)錯位的一切。
不想有一日,卓兒忽然問我,為什么師父總用歷代帝王的事跡教導(dǎo)他,修習(xí)品德也罷了,為何還要懂得各類馭人權(quán)謀之術(shù)?我告訴他為師的用意,他默然沉思,幾天后異常堅定地告訴我,他不會再去爭奪皇位。我吃驚地問他原因,他笑著說,不愿再見至親間相互殺戮,只愿從此做一個普通人。第二日,他便收拾行囊向我拜別,臨走前燒毀了高祖立他為儲君的圣旨,本來還想毀去玉佩,終于心有不舍留在了身邊。”
師父說到這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好像把半生的郁結(jié)都化在這沉重的一嘆里:“那一年卓兒剛滿十八歲,為師至今都在想,如果當(dāng)初不放他離開,是不是就不會再有以后的羈絆?當(dāng)時魏國正在四處征兵,卓兒便決心從一個最普通的士兵做起,那個時候他或許已經(jīng)改名叫周韜了罷。他出眾的能力無法掩蓋,不久步步攀升,從伍長、什長、卒長、千夫長,再到偏將……一次軍中大比武,魏武帝帶著愛女平遙公主觀看比賽,卓兒技壓群雄,奪得第一,從此便受到武帝和公主的關(guān)注……”
我全身一震,想要看看師父的神情,才發(fā)現(xiàn)山頂?shù)奶旃獠恢螘r已經(jīng)沒盡了,幾點寒星顫巍巍掛在漆黑的天幕上,好像隨時都會落下來熄滅。我呆呆地坐在黑暗里,耳邊靜得可怕,卻又仿佛能聽見各種時有若無的聲響。過了很久很久,我小聲道:“師父,難道你是說,我的生身父親其實名叫趙卓?他不要皇位,卻又愛上了魏國的公主?”
師父摸著我的頭輕嘆:“卓兒也是個重情的孩子,他愛上魏國公主,就一定要娶她。他認(rèn)為只要自己不再追究過去,南越便與他再無瓜葛,可是他不知道權(quán)勢帶給人的致命誘惑。他不在乎,并不代表別人也不在乎。
這么多年過去,趙濟也到了選擇繼承人的時候,他的三個兒子,都像他當(dāng)年一樣在緊盯著皇位。確立儲君的規(guī)則你知道,通常便是立長、立嫡,否則便會面臨極大爭議。如此看來,三皇子趙煥是無論如何都沒有機會了。”
“可偏偏是父皇登上了皇位。”我喃喃說著,心頭涌起的感覺卻讓我厭惡。
師父悠悠續(xù)道:“后來的事便跟你的猜測類似,南越與北魏正在爭鋒之際,趙煥立功心切,微服潛入北魏搜取情報,來到邊境軍營,卻不知通過什么渠道認(rèn)出了趙卓。相反卓兒并不知情,只以為他是南越的普通士子,對他十分親切。卓兒成親之后,南越與魏國的摩擦已經(jīng)十分激烈,就在兩軍對峙時,趙煥以故人的身份騙得卓兒信任,擄走了你,順帶偷走了卓兒一直珍藏的玉佩。”
“為什么……”我死死咬住牙齦,“為什么父皇要這么做?一場勝利,真的就那么重要?骨肉親情就一錢不值?”
師父的聲音也有些顫抖:“彥兒,難道你還不懂?趙煥得到了你,就等于得到了皇位!朝臣中,有多少人認(rèn)為趙濟名不正言不順,趙濟自己也十分清楚,可是他殺不凈,也不能都?xì)⒌簟K膬鹤于w煥處心積慮,終于抓到了這個軟肋!趙煥找回了昔日殤懷太子的親生血脈,然后暗中聯(lián)絡(luò)那些支持太子的大臣和士族,告訴他們,只要擁戴為他為太子,他愿意以嫡子的身份養(yǎng)育你,等你長大后再把皇位交還。為了使他們相信,他娶了我兄長的女兒為正室,把你交給她撫養(yǎng),并且承諾立她為后。”
我被如此匪夷所思的交換條件驚得說不出話來,好一會才痛苦道:“不可能,父皇后來的做法都說明這是謊言,誰會立別人的兒子為太子?”
“可是他們只能選擇相信!趙濟若是知道,你必死無疑;而交給別的皇子,又與趙煥有什么區(qū)別?當(dāng)時最重要的,只是保住你的命罷了。
話又說回,對那些趙濟曾打壓過的大臣來說,有一個愿意彌補昔日裂痕的人做皇帝,即使是表面 文章,對他們也會更加寬容。這樣做,既對得起殤懷太子,又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更幫了未來的國君,何樂而不為?而對趙煥來說,你就算是殤懷太子僅存的一點血脈,畢竟只是個嬰兒,若是你日后資質(zhì)平庸,就不會有人再提起此事,自然而然地?fù)泶魉挠H生子。”
師父淡淡的語調(diào),有些突兀地諷刺起來,“只是趙煥沒有想到,這個孩子從十歲起就顯示出了自己的優(yōu)秀。他為此惶恐不安,甚至想過早早把他弄死。幸好你的母后及時送信給自己的父親,也便是我的兄長。兄長苦苦 思 索 ,終于想起只有我或許可以保護你,于是派人四處尋我,而后我便以云游道人宗游之的名義接走了你,并且向趙煥承諾,絕不使你有一絲一毫的爭權(quán)奪利之心。至于后來趙煥召你回去,我猜他也懷了目的,一則試探你是否真的沒有威脅,二則期望你戰(zhàn)死沙場。也許對他來說,只要你活著,他便永遠(yuǎn)不能放心。”
師父結(jié)束了漫長的講述,憂慮地看著我道:“彥兒,這就是為師所知有關(guān)你身世的全部真相,之所以不愿告訴你,是怕你承載不了這樣沉重的事實,為師決不愿看著你痛苦。”
我淡淡一笑,有些疲倦地站起身:“是徒兒執(zhí)意想知道真相,所以早有準(zhǔn)備,師父不必?fù)?dān)憂。多謝師父這樣明白地告訴徒兒,更要謝過師父對徒兒多年的悉心照顧。”
師父擔(dān)心地拉住我:“彥兒,你沒事么?我們回房去,為師立刻幫你疏導(dǎo)經(jīng)脈。”
我覺得整個山頂都在晃動:“不,徒兒只是有些累,需要時間想想清楚。師父,我應(yīng)該睡在哪?”還沒有聽見師父回答,我忽然身子后仰,失去了知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