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情
山巒隱現(xiàn),暮日沉沉,有騎黃牛者,云海徜徉。
江河懶散地躺在一朵云上,正在小憩,手中的魚竿要掉不掉,斜斜地掛在膝上。
老黃牛嚼夠了云朵,發(fā)出哞地一聲長吟,江河半睜開一只眼,懶懶道“知道了,咱們回去吧。”
江河收起魚竿,一條通體晶瑩的金色鯉魚便從云海躍起,輕拂衣袖,魚兒便躍進(jìn)了竹簍。
老黃牛走到江河的身邊矮下身,示意她坐上來,江河卻假裝沒看見,扛著魚竿往前走去,“今日回去的有些晚,天色應(yīng)該已經(jīng)黑了。”
老黃牛生氣地用頭擠開江河,蹄子用力地往前蹬去,鼻孔還喘著粗氣,哞哞地叫喚著。
江河知道它是生氣了,笑著追了上去揉了一把牛頭,“好了,不生氣了,下次一定讓你背我。”
很顯然這個下次已經(jīng)上演了無數(shù)回,老黃牛壓根不相信,還是呼哧呼哧地朝前走。
“哞~”
“才不是嫌你老,我的年紀(jì)可比你大得多。”
老黃牛傲嬌地甩了甩尾巴,大眼睛里卻滿是孺慕之色,牛角輕輕一挑就將江河腰上的竹簍挑在了自己的角上,就像從前一樣拱著江河的后背推著她走。
“還好有蠻牛兒,不然這山路該多累人,我們走慢些好不好。”
老黃牛走了幾步便步伐沉坷,忍不住喘氣了粗氣,它知道自己已經(jīng)很老很老了,或許已經(jīng)陪伴不了江河太久,好在有人陪著她,它也能放心地離開。
蠻牛兒垂著頭,背脊處已經(jīng)有幾處毛發(fā)脫落,再不似從前那般油光水滑,江河跟在它身后走著,不時伸手替它拂去背上的一點(diǎn)細(xì)碎的枯葉,手指在它柔軟的毛發(fā)間梳理著,假裝不經(jīng)意間蓋住了那些稀疏的地方。
山路難行,江河和老黃牛并沒有離開道觀太遠(yuǎn),只在山頂處的一處緩坡上棲息,一人一牛片刻就走到了那顆斷松下。
既然結(jié)下了緣分,江河每次路過都會摸摸它的軀干,便有松濤陣陣似在回禮。
宗靜山當(dāng)日所剩的靈力聊勝于無,可正是那一點(diǎn)生機(jī)讓這顆老松絕地逢生,第二年春日居然緩了過來,重新抽發(fā)嫩芽,如今已是翠意融融,江河在崖底找到了它被劈落的半截身體,為宗靜山做了把木劍。
在江河看來宗靜山的劍術(shù)猶如三歲稚童,不過既然以他的資質(zhì)到了二十歲才不過筑基后期的修為,這樣的劍術(shù)也就不足為奇了。
也不知這一代的道子怎么會淪落到這番境地,難不成她被關(guān)千年,道子已經(jīng)不足為奇了嗎?
回到家時,山路已經(jīng)一片漆黑,夜幕中只一輪血月,照出滲人的光芒。
遠(yuǎn)遠(yuǎn)的,黑暗中一星燈火飛舞著,一個焦急的聲音在呼喚江河。
“阿江!蠻牛兒!”
宗靜山雖有靈識,可尋了半日早已耗盡,看他的模樣一路尋找怕是吃了不少苦頭,那月白色的外袍早已被樹枝鉤破,就連荊棘刺入血肉他亦渾然不覺。
為了不讓他跌落懸崖摔死,江河快歩走上前去,握住了宗靜山的手,“靜山,我在這里。”
老黃牛也叫喚著和他打著招呼。
“阿江,阿江,太好了,你和蠻牛兒沒事,真是太好了。”
“靜山,你怎么了。”江河任由宗靜山抱著,神情淡淡,對自己的晚歸沒有一絲自覺。
“我找不到你們。”宗靜山終于從失去江河的恐懼中走出,只是依舊心有余悸。
“在外面不小心睡著了,我們回家去吧。”江河往家里走去,對宗靜山的擔(dān)憂并沒有安慰的意思。
“好,我們回家。”
“靜山,為什么不牽著我的手。”江河停下腳步問道,于是宗靜山便如飛蛾撲火一般,走向了她。
回到家里,桌上的飯菜已經(jīng)涼透,旁邊的矮幾上是宗靜山為她做的竹笄,從前她慣用院前樹上折下的枯枝或是路邊遇見的荊叢,往往第二日那些枯枝荊棘便能塵歸塵土歸土。
宗靜山在得知江河沒有慣用的簪子后,特意去山里尋了竹子和石料,為她做了許多的簪子,只是江河不愛束發(fā),又隨意慣了,總是東落一支西落一支,宗靜山也不生氣,反而樂此不疲地替她做著,還翻出許多的新花樣來。
進(jìn)了家門,老黃牛沒有急著去休息,反而擠在宗靜山的身邊同他告狀,宗靜山聽見蠻牛兒生氣的叫喚聲,笑著替老黃牛取下掛在角上的竹簍,溫柔地問道,“蠻牛兒可是被阿江欺負(fù)了。”
老黃牛連連叫喚似乎是在同意宗靜山的話。
“近來懶散了許多,想要多走些路,蠻牛兒想要背著我,這才惹它生氣了。”江河難得解釋了一番。
這些日子,蠻牛兒睡覺的日子愈發(fā)長了。而他們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江河似乎對此并不感傷,又或者說她對一切都感到漠然。
“今日做了些什么好吃的。”
“是竹筍湯。”
江河的發(fā)髻睡得散亂,一摸頭上,竹笄又不知跑去了哪里。
“又弄丟了。”江河略有些歉意。
宗靜山溫柔笑道:“還有許多。”
他牽著江河的手坐下,細(xì)心地為她挽好發(fā),新做的竹笄上還留有淡淡的清香,手指穿梭在發(fā)間猶如穿行在輕柔的水波中。
江河閉上眼扶著他的手臂,手上卻觸摸到溫?zé)岬囊后w,她這才發(fā)現(xiàn)宗靜山的手臂在流血,幾根荊棘深深地扎在他的手臂上。
“你受傷了。”
江河看向宗靜山的手,修長潔凈,只是上面多了許多細(xì)小的傷痕,猶如美玉生瑕,那是平日里為她做簪子傷到后留下的。
“沒什么,扎得不深,過幾日便好了。”見江河擔(dān)心,宗靜山忍不住想要收回手,指尖卻觸碰上柔軟的唇瓣。
“傷口得清洗一下,我們?nèi)厝剡叄阍倏匆豢从袥]有其他的地方傷到了。”
江河不喜歡看到宗靜山受傷或是流血,她在這時才生出一絲悔意,不該貪睡忘記了時間,或許下次該帶著宗靜山一起去。
“竹筍湯還在爐上熱著,你還沒有吃飯,我自己去就好。”宗靜山惦念著江河還沒有來得及吃飯,想自己一個人去,江河卻不同意。
“那就帶過去一起喝。”她提起爐子上的熱湯一起去了溫泉池邊,江河知道,宗靜山一定是等著她回來一起吃的。
宗靜山拗不過江河,嘴角卻忍不住彎起。
到了溫泉池邊,江河為他處理好傷口,盛起一碗湯輕輕吹涼,衣袖微拂,那一尾金色的魚兒便融入了湯水中,了無痕跡。
宗靜山接過湯碗,江河碰到他的手,還是一片冰涼,她決定明日再多捉幾條魚回來,“靜山,將衣裳脫下來,我替你補(bǔ)一補(bǔ)。”
宗靜山微微臉紅,“阿江受累了。”
他脫下衣裳,整個人泡在溫泉池中,因他目不能視,自然也無從得知那池中之水猶如玉璧,數(shù)尾金鯉散發(fā)著淡淡的光芒,正一點(diǎn)一點(diǎn)修補(bǔ)著他的身體。
入水之后便無人再言語,一時間,山洞中只有針線細(xì)微的聲響。
醺黃的燈光照在宗靜山的臉上,散發(fā)出暖玉般的光澤,那雙毫無生機(jī)的琉璃眼被映射出萬千星輝。
宗靜山微微垂眸不知想起些什么,面上冷淡著,似無悲無喜的天人神佛。
“有心事。”江河咬下線尾,衣服縫補(bǔ)地有些勉強(qiáng),她并不擅長做這些。
“阿江,蠻牛兒老了。”
“我知道。”江河淡淡道。
“我死了,你會難過嗎。”宗靜山抓過她的手,十指相扣著。
“說什么傻話。”
江河愣了片刻,隨即俯下身,輕輕地吻在他的頰上,那一點(diǎn)熱度猶如火星,幾乎要將他燙傷,恍惚中宗靜山生出一絲他是被愛著的錯覺。
為那一瞬間的錯覺,甘愿癡付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