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秀與不秀,一念之間
黑暗中,席地而睡的一群人被這動靜折騰醒,紛紛坐了起來。
多數人斜靠著墻壁,下意識地想要裹緊棉被,可雙手在身邊抓到的只有稻草。
他們又開始向軍需處長官的母系親人問好,在這樣干燥陰冷的冬日里,本該屬于他們的物資卻連個鬼影都沒見到。
其中叫的最為厲害的便是安啦,操著一口地道的四川話,說到激動時,甚至還會起身比劃出各種手勢。
他憤怒中透露著正直和純真,可這對于偏安一隅的他們而言,總顯得格格不入。
他油滑中又帶著得意和驕傲,哪怕是渾渾噩噩地混日子,安啦也是會笑著享受的那一位。
他有種近乎病態(tài)的樂觀,以至于大家常常把他當瘋子,可他卻以此拿來當樂子。
“……天氣太冷了噻,屁娃兒,你說會下雪不啦?”安啦歪著腦袋斜對著天空,雙手交疊插在袖筒里,嚷嚷道:“下雪的話,那不是可以吃棒冰冰了噻?”
“咦——”
聲調四聲且將尾音拖得極長的猴子看向安啦,面帶嘲諷,“凍叉你個信球里,大冬天還吃冰棍兒里,吃屎吧你。”
說話的小年輕名叫猴子,人如其名,他黑瘦黑瘦,又猴精猴精的,是我們這群人中最年輕最機靈也是最有活力的一個。
猴子,河南人,是個孤兒,小時候被少林寺的燒柴師傅撿到,一直在寺院里長大,挑了十幾年的水,功夫沒有學會,上躥下跳的本事倒是不小。
日本人把寺廟團團圍住的時候,他問師兄們要不要跑,因為寺院里好多師兄弟都已經這么做了。
大師兄秀癡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他們雖然身為出家人,但更是一個中國人,僧人也是中國僧,身上流的血也是中國血,國難當頭,豈能坐視不管?大不了沖出去和他們拼了。
猴子說可日本人有洋槍洋炮,出去只有一條死路啊。
二師兄秀念說他練過金鐘罩鐵布衫,刀槍不入,根本不怕小鬼子的槍炮。
猴子這時候看向了平時踩到螞蟻都會嚇得大叫的三師兄。
三師兄秀嗔什么都沒回答,只是默默地回到禪房,收拾自己的行李。
猴子哦了一聲,大致明白了,流個血都怕得不行的三師兄,想逃跑也是人之常情吧。
猴子還問過方丈,佛祖怎么沒聲音了,殺生不是會遭因果報應的嘛,現世報來一個啊——
方丈沒能回答,在日軍來了之后,他就坐化歸西,去見他的真佛了。
日本人攻進來的時候,大師兄是第一個沖出去的,那天他像極了彌勒佛——不,他臉上的媚笑比彌勒佛還彌勒佛一些。
又是給日本人引路又是給日本人誦經的,大師兄還是那個大師兄,秀癡卻成了羞恥。
二師兄是拎著戒刀出去的,臨走前猴子還告訴他說秀念別去,可二師兄只是自信一笑,金鐘罩和鐵布衫會保佑他的,佛祖也是。
二師兄說過哪怕是無謂的犧牲也要和小鬼子拼了,某種意義上講,他確實做到了,至少浪費了日本人一顆子彈。
秀念,秀與不秀,一念之間。
在廟破的前一晚,三師兄沐浴齋戒,焚香誦經,隨后面向西方,一拜爹娘,二拜佛祖,三拜腳下的這片大地。
遂,投井自殺。
秀嗔,國家黍秀宮庭于物,此身雷嗔電怒于心。
猴子被柴房師傅塞在一口小鐘里,僥幸躲過一劫,出來的時候廟已經塌了,師兄們也已經死光了。
人生中第一次下山便由此開始,猴子像一顆沙粒,就這樣融入了沙海當中。
和老百姓一起逃災荒的時候碰到一個好心的長官,給了他二兩白面饃,還特意讓他坐在軍車上吃。
后來饃吃完了,車也坐過了,猴子嚷嚷著要下去,長官掏出手槍問他你是要現在吃槍子還是要以后吃饃饃。
猴子從那以后,就變得機靈了。
之所以叫他“猴子”,除了為人機靈的緣故外,他長相也是一大原因。
猴子尖嘴猴腮的,個頭不高,又黑又瘦,剛來這里是像是從泥潭里爬出來,可不就是個小泥猴嗎?
安啦并沒有因為小猴子的辱罵而生氣,只是摸著鼻孔笑笑:“小猴你不懂噻,弄個糖水水放在那個雪地里一凍,老好吃了咯,吃在嘴里涼颼颼的,化在心里暖呼呼的——”
“當真哩?”小猴有些喜出望外。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沒有什么東西能比食物和溫暖更能令人興奮,恰好,安啦所說的東西剛好滿足這兩個條件。
躺在小猴子隔壁的男人拿手丟飛一根稻草,說道:“能不能別逗小猴子了?”
安啦揮揮手,嬉笑著,“不要太認真咯申震哥,你以為小猴子真信我的話啦?你看他那倆黑眼珠亮幽幽地轉,肯定是知道的噻。”
申震是山東人,雖然他比小猴子年長很多,但兩人卻是實打實地在關二爺面前拜過把子的關系。
作為一個老兵油子,申震一路從北打到南,他的長官換了又換,甚至就連部隊番號都打沒了好幾個,可人家仍舊活蹦亂跳地活著。
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申震沒在戰(zhàn)場上死成,反而在逃跑的時候遇到了小猴子,兩人便拜了把子做了兄弟。
不大不小的地盤里,一顆井口粗大小的參天柏樹,四周的房檐下扎堆躺著幾個孤魂野鬼。
很難想象這樣的天氣里,遮擋寒風的只有用于工事的沙袋堆成的墻,取暖工具則是滿地的稻草。
幾人鬼扯的間隙,將眾人好夢攪醒的鐵柱去而復返,身邊還多了一個人——中年人,少白頭,手里提溜著一盞煤油燈。
“毛毛這是咋了嘛?”
少白頭將煤油燈放在余小貓的頭頂,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搭脈的空襲,引來了旁邊人的不滿:“呦呵,老頭兒,這可不興這么擺啊,只有給死人擺的長明燈才放人頭頂,回頭你再給貓兒爺送走咯。”
“就你懂得多——”
少白頭回瞪一眼,企圖表明自己那建立在年齡上的威望和根本不存在的權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