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安啦
迷迷糊糊之中,余小毛感到有人在拍自己的臉蛋,耳邊傳來了一個天津人兒的鬼喊:“——毛毛!——貓貓?——毛毛!”
被人揪住眼皮向兩邊扯了扯,余小毛從夢鄉(xiāng)中強(qiáng)行被人拖了出來,他看了眼頭頂?shù)哪槪燮び值土讼氯ァ?/p>
“嘿兒,介不四醒了嘛,您噶嘛呢,貓兒爺?”
操著天津話的漢子扯了扯軍裝扣子,坐在草窩邊上飾搗著自己的頭發(fā),嘴巴里正在吧唧吧唧嚼著幾根毛毛草。
這漢子有著絕對霸氣的姓氏,以及絕對不霸氣的名字——納蘭鐵柱。
時間對他來說是最能心安理得拿來消遣的東西,在這樣昏暗污濁的世界里,渾渾噩噩不失為一種最大的安逸。
罵南蠻子是鐵柱最大的特點(diǎn),無論何時何地,無論何人何事,鐵柱總能將一切事物和南蠻子扯上關(guān)系,然后再冠以“各種罪名”,以此表示自己對南蠻子的傲慢與不待見。
有人聽沒人聽不重要,他罵得開心便行。
起初這里一些南方人還總還擊,可鐵柱根本不以為然,依舊我行我素,罵罵咧咧。對罵的結(jié)果往往是南方人越來越氣,鐵柱卻越來越起勁——他不在意別人如何罵他。
其實他心里跟明鏡似的,知道并非所有南方人都是想象那般,不過這并不影響他罵南蠻子,與其說是一種習(xí)慣,倒不如說在這死氣沉沉的院子里,這是他唯一能取樂的方式而已。
余小毛躺在草窩里,原本閉合的眼皮緩緩睜開,他隔著院內(nèi)大樹的枝婭看著夜空。
貓兒爺。
余小毛這次倒是沒因這個名字而生氣到瞪人,他只是靜靜地躺在那片本來屬于阿黃的草窩里——阿黃是條精瘦精瘦的土狗,渾身黃色,現(xiàn)在它被趕到另一側(cè)去了。
這是哪里?
騰沖。
整座縣城隨處可見不同編制的士兵,更準(zhǔn)確來說,是潰兵。他們來自于不同的省份,說著不同的方言,但有一個相同的特點(diǎn)——都打了敗仗,最終才匯聚于此,美其名曰,“軍事區(qū)”。
院子門口潦草地堆了幾個沙袋,站崗哨兵則被兩邊楹聯(lián)取代,唯一能夠區(qū)分這些人是士兵而非老百姓的,就是他們身上黃綠色的衣服。
污濁,臟亂,不堪,殘缺。
余小毛仍舊望著那片天空,在杭州灣時他也曾這樣看著,不同的是,那天有月亮,今天卻是陰天。
他又覺得渾身發(fā)燙和難受了,像是在燃燒的豆豉一般,自己馬上就要在高溫中化為灰燼。
鐵柱斜靠在灰墻上,嘴里說著不著邊際的話,“哎呀,想起我姥姥做的肉包子了。”
余小毛連白眼的力氣都無,躺在阿黃的窩里繼續(xù)躺尸,現(xiàn)在更加生龍活虎的可能是阿黃。
“豬肉餡,大白菜,指頭那么粗的大蔥,這么老長,切碎完那么一拌,老香了——”
鐵柱用手比劃完長度,隨后開始折騰自己的幾根頭發(fā),“明天咱們吃啥?”
吃什么是小院內(nèi)所有人都會思考的問題,可從沒哪一個能給出個讓所有人都滿意的答案。
鐵柱嚼著毛毛根,那東西學(xué)名叫白茅根,口味偏甜,挖一捧一起吃的話,甜絲絲的,和吃甘蔗是一樣的感覺。在小院內(nèi)別的本事倒是沒學(xué)會,苦中作樂和自我欺騙是最有心得的,因為這是最常做的事情。
“你要來一口不,貓兒爺?”
余小毛沒有回答,他像是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如今醒來后只覺得疲憊和乏力。
他不想吃東西,只是在靜靜地思考著一些問題。
我是誰啦,我在哪兒啦,我要干嘛啦——
又凈是些沒意義的問題。
他想起來自己叫余小毛,杭州灣戰(zhàn)斗時他根本沒有點(diǎn)燃起那個土制燃燒瓶,裝死倒是真的,潰逃也是真的。
原來剛剛只是一個夢。
渾身更加發(fā)燙了,好像那個夢延伸到了現(xiàn)實,燃燒瓶在他身上炸裂開來,火燒著炙烤著,為了將他變成灰燼而不遺余力地努力著。
天空灰蒙蒙的,余小毛沒能在上面找到想要的答案,反而看到了小班長的臉。
腦袋燙得他眼目欲裂,他覺得一定是小班長來索命了,空中小班長的影子正盯著他看,質(zhì)問他,連長,你為什么不帶我一起走呢?
余小毛,這次真的要成為一只病死的黑貓了。
鐵柱終于意識到這次貓兒爺似乎真的出了問題,而非往常般跟大家開玩笑。
他立刻摸了摸余小毛的額頭,然后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接著如平地驚雷般炸醒這里的每個人。
“貓兒爺發(fā)燒了!貓兒爺發(fā)燒了!”
正對面躺著的一個青年是最先反應(yīng)過來的,只見他倏地一下從地面上坐起,隨后揉著睡意朦朧的眼睛,流著口水說道:“發(fā)騷咯?發(fā)騷咯?是哪個妹兒在發(fā)騷咯?”
“你個南蠻子,騷個幾把。”
鐵柱后幾個字語氣上揚(yáng),頗有氣勢,不過他現(xiàn)在沒工夫去罵這南蠻子,因為還有要緊的事前去做。
“養(yǎng)豬的死哪兒啦?”
鐵柱在小院內(nèi)掃了一眼,順著光線很快就找到了一盞煤油燈——那是養(yǎng)豬的標(biāo)志。
“養(yǎng)豬的,貓兒爺發(fā)燒了,要死人了!”鐵柱一邊大叫著一邊跑過去。
“叫啥子嘛叫啥子嘛——”
睡眼朦朧的青年追著柱子的屁股罵了幾句,這才將視線扔到了余小毛的身上。
“貓貓?你爪子啦?”
余小毛閉上了眼睛,周圍的一切逐漸陷入黑暗之中,他的意識開始變得模糊,一切都在漸漸淡去……
賊過如梳,兵過如篦。
他們在這里遭受的待遇比土匪唯一好的地方在于他們有個狗窩,老百姓們自己尚且無法度日,又如何去救濟(jì)他們。
土匪有肉吃,土匪有酒喝,他們有的只是這個長著一棵上百年古樹的小院兒,院內(nèi)的狗窩,狗窩中的稻草。
待得久了眼神中便只剩下了漠然和茫然,至于光芒,早在進(jìn)來之前就被磨滅沒了。
大家都在蹉跎和熬磨中度日時,卻有極少數(shù)逆著人流向光芒里生長,在毫無生機(jī)和絕無希望的環(huán)境中,迸發(fā)和奮進(jìn)出一種不可能有結(jié)果的堅持。
安啦,便是其中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