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到六月里，清涼殿中已經(jīng)用了冰。冬日征用冰伕數(shù)千人至云歌山上采下的巨大冰塊，沿驛道運至東華京冰窖中窖藏數(shù)月，此時起出來，由冰匠在其上雕琢出亭臺樓閣，人物山水，栩栩如生，方用金盤供了，奉在殿中取其清涼之意。
    清涼殿筑于水上，四面空廊迂回，竹簾低垂，殿中極是蘊靜生涼。榻前金盤中的冰山亭臺漸漸融化，人物面目一分分模糊，細小的水珠順著那些雕鏤精美的衣線沁滑下去，落在盤中，泠泠的一滴輕響。如霜自驚悸的夢中醒來，額頭涔涔的汗意，濡濕了幾縷頭發(fā)，粘膩的貼在鬢側(cè)。
    簾外已經(jīng)有新蟬聲，繼續(xù)的一聲半聲，傳到殿中，更顯得靜，她半闔上眼睛，朦朧間又欲睡去。
    是還在家中的時候，繡樓外的芭蕉舒展開新嫩的綠葉，簾影透進一條條極細淡的金色日光，烙在平滑如鏡的澄磚地上，繡架上繃著月白緞子，一針一線繡出葡萄鸚鵡，鸚鵡的毛色極是絢麗多彩，足足用了三十余種絲線，針法亦極為煩瑣。偶然抬起頭去，隔簾望見火紅的榴花，紅得像一團火似的，烙在視線里，既使閉上眼睛，猶似乎能看見那簇鮮跳的紅。那樣的長日寂寂，花影無聲，閨中唯一的煩惱，卻是如何為繡架上的鸚鵡配色。
    步子極輕，走到榻前又慢慢停下，躬下身去，拾起落在榻前地上的素白紈扇，她驀然睜開眼睛，反倒將皇帝嚇了一跳，含笑說：“醒了？”語氣憐惜：“看睡了一額頭的汗，我怕熱，你比我竟還怕熱。”如霜坐起來掠了掠發(fā)鬢，薄綃袖子滑下去，直露出一截雪白手臂，臂上籠著金鑲玉跳脫，更顯得肌膚膩白似玉。她轉(zhuǎn)過臉去伏回榻上，似是仍要睡的樣子，皇帝說：“還是起來吧，傳過午膳就睡到現(xiàn)在，仔細停食。”他隨手握著她那柄素白紈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替她扇著，如霜卻忽然坐起，不由分說奪過扇去，“啪”一聲擲在地上。這一下猝起突然，將侍立在簾外的趙有智都唬了一跳。
    皇帝大怒，站起身來拂袖而去，急急走了數(shù)步，忽又停下來：“來人！”
    兩名內(nèi)官應(yīng)聲而入，躬身待命，皇帝回身指著如霜，額上青筋迸起：“給朕賜她……”方說了這幾個字，但見她渾若無事，重又伏回榻上，側(cè)影極美，眸上濃密烏黑的長睫，仿佛兩雙蝶翼微闔，無限慵懶之態(tài)。隔簾花影幢幢，映在她臉上。他忽然憶起最后一次往景秀宮去，宮女迎出來接駕，悄語回奏：“萬歲爺，皇貴妃睡著了。”他“哦”了一聲，放輕了腳步往槅中去，遠遠望見窗下榻上，她睡得正好，嘴角微噙著笑意，依稀讓人想見好夢成酣的一縷香甜。她永遠亦不會知曉他適才頒賜的朱諭，如果時光就此停佇，如果歲月剎那老去，如果可以在一瞬間即是白頭。他立在那里，只不過數(shù)步之遙，咫尺間腳下卻如同無聲劃開一道千仞鴻溝，此生再也無法逾越。
    那是今生最后一次見到她，深秋澄靜的日影透過窗紗，映在她的臉上，溫暖而明晰的一點光，淡得像蝴蝶的觸須，卻無法觸手可及。風(fēng)吹過花影搖曳，眼前的容顏依稀如同在夢中一般，那些迷離的光與影，都成了瞬息光華，流轉(zhuǎn)無聲。皇帝心中一軟，見兩名內(nèi)官仍畢恭畢敬的立在當(dāng)?shù)兀坏酶目诜愿赖溃骸百n淑妃吐爾魯新貢的葡萄一盤。”
    還未到六月，新鮮的葡萄罕為奇珍，吐爾魯一共不過貢來了兩小簍，除去青紫不均、路上壞爛，所剩已經(jīng)無己。趙有智心中暗暗好笑，待葡萄取來，親自接了過去，吩咐送葡萄來的內(nèi)官道：“回去吧，順便告訴外邊，皇上今兒不出去了。”
    午后有一次例行的廷議，因為天氣漸熱，朝廷又在兩處用兵，事情冗多，所以每日早朝不論，晌午后的這次廷議所議之事亦多。內(nèi)閣諸臣都聚得齊了，在素日等侯傳喚的照房里，有的三三兩兩，喁喁而談，有的吃茶，有的閉目養(yǎng)神，有的還在斟酌奏本。豫親王性子十分沉靜，曲膝坐在榻上，只是將厚厚的一沓折子慢慢翻閱。天佑閣大學(xué)士程溥乃是三朝###，在內(nèi)閣中資歷、年紀(jì)都是最長的一位。此時負手在屋中踱了幾趟來回，看一看角落里的滴漏，見已經(jīng)是申末時分，方停了步子，若有所思的道：“今兒皇上怕是又不出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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