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時(shí)的靖州城熱鬧鮮活極了,  街道兩邊商鋪臨立，酒肆飯館的幡布隨風(fēng)而飄。
    雖然太陽初升，但茶樓里已經(jīng)有聽書的茶客了,  點(diǎn)上一盤熱騰騰的燒麥蝦餃，再來一盞清香四溢的清茶。
    這樣的日子當(dāng)真是神仙都不換。
    茶客又呷了一口清茶,  心滿意足的閉上了眼睛。
    堂上的說書先生拍了拍驚堂木，說的正是鬼母慈悲心腸,  夜半時(shí)分送女托孤至夜香婆手中,  夜香婆更是仗義，以老嫗之身養(yǎng)大了棺槨出生女娃娃的傳奇故事。
    “如今啊,  這父親聞?dòng)崒?  今日是那闔家團(tuán)圓的日子，美哉美哉！
    茶客聽得連呼驚奇。
    “嘭！”驚堂木落下。
    說書先生拈了拈山羊胡,  故作神秘的笑了笑。
    “可不是老丈我瞎說的故事，這事兒啊，它真真的！”
    “府衙里的許文書你們知道嗎？”
    茶客們驚奇,  “許文書？可是咱們潘知州稱贊過的,  寫得一手鳳彩鸞章的許文書？”
    “為人雅致，對亡妻最是風(fēng)流深情的許靖云許文書？”
    說書先生笑著捻須,  頷首道,  “正是正是！”
    眾人聽后唏噓不已，既然如此,  那鬼母就應(yīng)該是許文書早逝的愛妻了。
    當(dāng)初許靖云的娘子過世，他寫了一篇告妻書，文采斐然，筆墨生香，通篇下來無處說情卻又處處說情。
    打動(dòng)了一番看客的心腸,  賺足了一些春閨娘子的眼淚。
    當(dāng)然，也有一些看客并不以為意，真那般情深了，起碼守了那一年的妻孝再說。
    他們只有一張嘴會(huì)說話，那等會(huì)做文章的相公就占便宜了，他們的手還能說話哩！
    不過，鬼母送女這等異聞神異又似有諸多的迷霧，茶樓的聽客有不信的，自然噓了那說書人。
    說書人合了折扇，連連作揖討?zhàn)垺?br/>     “大老爺們，這事兒我也是聽聞而來的。”
    “像我等說書人要想打動(dòng)各位看官，自然要搜羅那些坊間怪聞，這消息還是我花了一兩紋銀，打那許府的小廝丫鬟處聽來的。”
    “真與不真，你們?nèi)デ魄撇痪椭懒耍俊?br/>     說書先生頓了頓，笑得志得意滿。
    “那鬼母送來的閨女兒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前兒剛被帶回了許家，你們?nèi)デ屏饲疲椭啦皇俏倚±蟽赫E言亂語了。”
    “好，我等空了就去瞧一瞧！”
    這個(gè)時(shí)間能來吃茶吃點(diǎn)心的，自然是無需憂慮人間三三兩兩碎銀的人。
    當(dāng)下便有人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夾了盤里的最后一個(gè)蝦餃，嚼了嚼吞下。
    香！
    等空？
    人生最怕等空閑了！
    既然好奇，當(dāng)然這下就得去瞧一瞧了！
    小胖的身影晃晃悠悠的朝許家方向走去。
    許靖云的家宅坐落在春江路，那兒一片住的多是富商和官宦人家。
    這條街再往前便是熱鬧的春江市集，百姓挑籮趕驢，擔(dān)了最新鮮的魚肉菜，時(shí)不時(shí)有管事婆子帶著小丫鬟過來挑菜。
    西北角落今兒多了一個(gè)魚肉攤子。
    腳盆里的魚兒鮮活又大條，經(jīng)過的管事婆子都停住了腳步，賣魚的是個(gè)小麥皮的小哥，帶著頂草帽也遮不住那好顏色。
    顧客上門，元伯也沒什么心思，眼睛一直盯著春江路，許宅靠外，他在的位置正好能瞧到許宅的大門。
    管事婆子多瞧了兩眼賣魚小哥的手，嘖嘖，一瞧就是有力的！
    “小哥，來兩尾活魚，要剖魚刮鱗的。”
    元伯收回目光，沉默卻動(dòng)作老道敏捷。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那魚兒就殺好剖鱗，麻繩一扎魚嘴，三兩下便將魚兒給了管事婆子。
    “誠惠半錢銀。”
    管事婆子將那銀子丟到甕罐中，元伯瞧了瞧。
    不過兩日，他這甕罐里已經(jīng)裝了好幾兩銀子了，這靖州城的魚兒賣的也比他們玉溪鎮(zhèn)的貴，生意果然還是得去外鄉(xiāng)做才好。
    ……
    日頭一點(diǎn)點(diǎn)高了，元伯收了賣魚的家當(dāng)，又在河里洗了個(gè)澡，無所事事的躺在船艙里，想了想，帶著斗笠又來這個(gè)春江路了。
    他黑黑的眼睛盯著許家的門宅，有些出神。
    “嘿，我瞧你許久了，你是不是踩點(diǎn)的小賊？說！”
    一聲喝問在元伯身后響起，他回頭看去。
    只見一位穿著綾羅衣，約莫十五六歲模樣的小胖子正瞧著自己，他手中還提著一盞的鳥籠，鳥籠里的咕咕鳥正在撲騰翅膀。
    “噢噢，乖乖，我說的不是你哦，莫怕莫怕！”
    小胖子見自己的喝問驚到了鳥籠里的咕咕鳥，連忙手忙腳亂的哄著。
    元伯：
    他收回了目光，繼續(xù)瞧前頭許宅的大門。
    旁邊，小胖子還在嘮叨。
    “哦，我知道了，你定然也是聽了那鬼母送女的故事，這才來許宅瞧熱鬧的。”
    元伯驚詫：“鬼母送女，你怎么知道的？”
    小胖子撇嘴：“嗐，誰還不知道啊，說書老伯在茶樓里將故事都說了，是許相公那成死鬼的妻子將孩子送到了夜香婆那兒，求夜香婆幫忙養(yǎng)大了孩子。”
    “哎，你說，那許夫人為什么要將孩子送給夜香婆？為什么不直接送給許相公呢？”
    元伯回頭，正好對上小胖子黑白分明的眼睛，猶帶稚氣的眼里都是滿滿的好奇。
    這定然是個(gè)富貴窩里出來的孩子。
    元伯：“我也不知道。”
    這一瞬間，元伯原先對許靖云相公的敬畏蕩然無存了。
    前兒才接回的慧心，今兒那點(diǎn)家事居然被傳到了茶館里，這治家還不如他們玉溪鎮(zhèn)的小戶人家呢。
    小胖子沒有察覺到元伯的敷衍，猶自自來熟的嘮嗑道。
    “是吧，這事就真的怪，里頭肯定有緣由，嗐，說書人又不將故事說清楚，害得我連吃燒麥蝦餃都不香了。”
    “對了，我叫小潘，你叫什么？”
    元伯：“元伯。”
    小潘狐疑：元伯？小潘？小潘對元伯？
    這確定不是在占自己便宜嗎？
    他張嘴正待繼續(xù)說話，元伯做了個(gè)噤聲的動(dòng)作。
    “噓！別說話了，門開了，里頭有人出來了。”
    小潘連忙噤聲。
    ……
    許家的大門打開了，出來的是一個(gè)管事模樣的漢子，他目光警惕又有些慌張的朝周圍瞧了瞧了。
    在掠過元伯和小潘時(shí)，多瞧了兩眼，隨即不以為意的收了回去。
    不過兩面生的半大小子罷了！
    ……
    管事招呼后頭的兩個(gè)小廝，“快快，動(dòng)作利索點(diǎn)。”
    兩個(gè)小廝想著接下來要做的活計(jì)，臉都苦巴了，因?yàn)樾睦锊磺樵福麄冞€磨磨蹭蹭的磨洋工。
    許管事唬了下臉，“這個(gè)月的月錢是不是不想要了！”
    瞧見街坊鄰居沒有注意這邊，他壓低了聲音，寬慰道。
    “放心，這等事老爺和夫人會(huì)給紅包壓壓晦的。”
    小廝心不甘情不愿的跟上了。
    許管事拍了拍塵土，步履匆匆的往前。
    元伯心下莫名的一跳，忍不住抬腳跟了上去。
    這管事七拐八拐，又多走了一條街，最后居然在棺材鋪前停了腳步，他回過頭瞪了一眼不情不愿的兩人，開口道。
    “在這里老實(shí)待著，我進(jìn)去問問有沒有現(xiàn)貨。”
    ……
    不一會(huì)兒，管家出來了，他瞪了一眼那兩小廝，低聲罵道。
    “瞧你們這憊懶模樣，銀子我已經(jīng)給了，還不快去干活兒。”
    兩小廝對視了一眼，心里暗暗罵了一聲管家老貨，手中動(dòng)作卻不敢再慢了。
    兩人借了店家的板車，又在店里小工的幫忙下，將那棺槨裝上了板車，麻繩一拉一扎，牢牢固固。
    管家拿出紅布將棺槨一遮，旁人頓時(shí)瞧不出板車上拉的是什么東西了。
    做完這些事后，一行人將板車從店里的偏門里推了出來。
    ……
    路上。
    板車的車輪子軋著砂石鋪制的地面，咕嚕嚕的響得很大聲。
    “讓讓，讓讓。”
    迎面對上元伯和小潘，管事擦著額上的汗水趕人，兩個(gè)小廝一人肩上披帶子，拉著板車往前，還有一人在后頭用力的推著。
    元伯側(cè)身讓過。
    小潘瞧了一眼，嘖了一聲。
    “還是做管事的舒坦！”
    “……不是說今日是闔家團(tuán)圓的美哉日子嗎？這許家是有人過世了？”
    元伯沒有理會(huì)，他莫名的心里有些不安，還不待多想，抬腳就走到了棺材鋪?zhàn)娱T前。
    那兒掌柜的也追出來了，瞧見人走遠(yuǎn)了，有些懊惱的自語。
    “唉，瞧我，都忘記交代一聲了。”
    “我這個(gè)板車還是新的，運(yùn)空棺槨可以，出葬的可不行。”
    跟在元伯后頭的小潘是個(gè)話多的，當(dāng)即自來熟的應(yīng)了一聲。
    “掌柜的，你就放心吧，哪里也有人出葬用板車的？怎么也得有個(gè)四人八人抬棺的。”
    這冷不丁的聲音出現(xiàn)，唬了掌柜的一跳。
    抬頭瞧見那小胖子一身綾羅打扮，顯然是個(gè)大主顧，當(dāng)下便換上一張悲痛臉，壓下熱情道。
    “小哥，要瞧點(diǎn)什么？”
    “棺槨，衣裳，子孫幡，哭喪棒……紙衣紙人，我這兒應(yīng)有盡有。”
    小潘愣了愣，隨即橫眉倒豎，“呔！你個(gè)掌柜的好生不要臉，居然敢咒我家里人！”
    掌柜的有些莫名，“不是，你不買棺槨，上我這兒來干嘛？日子過得太吉祥了？”
    小潘窒了窒，拿眼睛瞅元伯。
    他也不知道，莫名的今兒就跟了這小哥。
    元伯沖掌柜的拱了拱手，問道。
    “掌柜的，您方才說擔(dān)心那戶人家用了您的板車，為何這樣說。”
    元伯心里有些急，什么情況才用板車?yán)讟。谒麄冟l(xiāng)下，只有那等橫死的，晦氣的……這才尋不到抬棺人。
    這許家，到底出什么事了？
    掌柜的拈了下胡子，嘆息道。
    “這家的小娘子出了急癥，買的是一副白棺，這等棺槨自然是夜里時(shí)候偷偷抬出屋子，隨便尋一處地兒埋了，我當(dāng)然怕他用了我的板車了。”
    元伯心中一震，喃喃，“小娘子……沒了？”
    小潘和掌柜的有過節(jié)，哼哼唧唧道，“就是，怎么就是小娘子沒了呢，說不得是家里的小子呢！”
    元伯也跟著目光炯炯的看了過去。
    掌柜拈胡子的手一頓，隨即又唬臉。
    “瞎說！我怎么就不知道了？”
    “那衣裳還是在我這兒急急買的呢，十四五歲的小姑娘身量，用的又是白棺……家里一點(diǎn)準(zhǔn)備也沒有，不是急癥去了又是什么？”
    元伯已經(jīng)聽不下去了，拔腿就往許宅跑去。
    小潘：“哎哎，怎么說走就走了？”
    他說罷跳了跳腳，索性抱著咕咕鳥的籠子，也跟著元伯跑了。
    留在原地的掌柜：
    他遺憾的搖了搖頭，“嘖，還真是和我嘮嗑的啊。”
    掌柜的做這一行這么久了，尋常人避諱他還來不及，他還是頭一次在店門口遇到尋自己嘮嗑的人，當(dāng)下頗為稀奇的轉(zhuǎn)身進(jìn)了店里。
    ……
    元伯腳程快，很快便追上了那運(yùn)棺槨的一行人。
    他的腳步頓了頓，心下一狠，三兩步的上前，突然發(fā)難。
    那管事毫無防備，一下便被壓制在墻上了。
    運(yùn)棺槨的兩人大驚，板車一下砸在了地上。
    管事掙扎不停，元伯手中一個(gè)發(fā)力，立馬又將人壓在了下頭，喝道。
    “安靜！”
    管事瞧著那反著光的殺魚刀，上頭好似還有魚的腥氣，頓時(shí)兩股顫顫。
    “好漢饒命，好漢饒命，銀兩……銀兩都在兜里！”
    元伯不理會(huì)：“我問你，你許家給誰買的白棺？”
    管事心里一驚：這……
    元伯立馬將刀抵得更進(jìn)了，喝道，“說！”
    管事嚇得閉著眼睛，張嘴便喊了起來，“我說我說！”
    “是給我們老爺剛剛尋回來的小姐用的，小姐她，老爺夫人說了，小姐被她那鬼母帶走了！”
    元伯心中大慟，拿著刀往后退了一步，“慧心……”
    是慧心，真的是慧心。
    ……
    剛剛追來的小潘氣都還沒有喘勻，手撐著墻壁就聽到這一句了。
    瞠目結(jié)舌。
    天了嚕，鬼母送女，這么快就又要有鬼母接女的故事了嗎？
    許家這事，當(dāng)真是比話本子還要精彩千分萬分。
    呸！糊弄誰呢！
    他才不相信呢！
    ……
    小潘一個(gè)錯(cuò)眼，就見那小哥扔了那管事，提著刀又往前跑了。
    “娘哦，這是吃了什么，這雙腿跑得真是賊溜的快，老子要累死了。”
    話雖然這么說，小潘喘了兩口氣后，直裰的長擺直接往腰間一別，露出下頭白色的底褲，就這般大咧咧模樣，抱著心愛的咕咕鳥，又追著往前跑了。
    “兄弟兄弟，等等我嘞！”
    許宅。
    瞧著這緊閉的大門，元伯目光沉了沉，最后落在那紅漆的圍墻上。
    只見他往后退了幾步，腳下一個(gè)發(fā)力，垂直的踩著圍墻往上，再快落地的時(shí)候，手中的殺魚刀插到圍墻縫隙中，再一個(gè)發(fā)力，人就上了那圍墻頂。
    接著便是一躍，身影便不見了蹤跡。
    氣喘吁吁趕來的小潘：
    娘嘞！這是屬猴子的嗎？
    他嘞，他該怎么辦？
    小潘瞧了瞧自己這一身小肉的肥膘。
    他只能算是個(gè)屬豬的……
    罷罷，小潘在門口尋了個(gè)角落窩了下來，撿了個(gè)草根逗自己的咕咕鳥。
    瞧不到畫面，聽個(gè)動(dòng)靜也成。
    元伯一進(jìn)院子，沒走幾步便聽到了哭聲，那聲音有些耳熟，分明是王婆子的聲音。
    他心下一緊，當(dāng)下便拔腿朝那方向跑了過去。
    許宅后院里。
    王婆子坐在床榻旁，捶胸痛哭，“慧心啊，我的慧心啊，我真不該帶你回來慧心你醒一醒，瞧瞧奶奶啊。”
    許靖云站在門口，隔得有幾步遠(yuǎn)，面露不忍。
    “嬸兒，你莫要太過傷懷了，慧心地下有靈，定然是不忍心見到嬸兒這樣的。”
    王婆子：“呸！”
    一口唾沫吐了過來，王婆子陰下了臉，那老邁的眼睛哭得紅腫，聲音恨恨，瞧著許靖云像是殺父仇人。
    她沙啞著聲音，開口道。
    “你怎么能說這樣的話？”
    “哦，你自然能說這樣的話了，左右慧心不是你生的，也不是你養(yǎng)的，你當(dāng)然這般不痛不癢了！”
    許靖云這輩子還從來沒有被人這樣吐過唾沫，當(dāng)下臉上就有些不好看了。
    他忍著怒，硬邦邦道。
    “嬸子自重，慧心這般模樣，我這當(dāng)?shù)男闹幸彩峭礃O悲極，只是逝者已矣，咱們生者須得收斂傷情，讓她走得更安心體面一些。”
    “笑舸已經(jīng)吩咐管家去買衣裳棺槨了，一會(huì)兒咱們便為慧心梳洗一番，讓她不至于走得寒酸。”
    許靖云瞧著床榻上躺著的王慧心，嘆了一聲。
    可惜還未尋那繡娘做一身衣裳，可憐他許靖云的閨女，這輩子竟然連綾羅緞子都還沒有穿過。
    王婆子恨極，“有我在，你休想不明不白的埋了我家慧心。”
    “我要去告官！”
    “定然是你們許家的人害了我家慧心。”
    許靖云有一瞬間的錯(cuò)愕，“可笑！怎么就是我許家害她了？她也是我許某人的閨女兒，作甚我許家人要害她？”
    倘若是個(gè)兒子，那還能說是后宅傾軋，一個(gè)流落在外頭的閨女兒，左右不過一副陪嫁，哪就讓人冒著風(fēng)險(xiǎn)去害了她？
    王婆子沒有辯解，只是嘴里喃著，“定然是你許家人害了，在玉溪鎮(zhèn)都好好的，好好的……”
    她拉著王慧心的手，那手已經(jīng)開始泛涼了，當(dāng)下心口又是一痛。
    ……
    許靖云著急的來回踱步。
    “怎么這么久了，還不見那管家將棺槨等物帶回來。”
    王婆子心驚，“我不同意，不行，慧心不能這么不明不白的葬了。”
    “你聽到?jīng)]有！”
    見許靖云不理會(huì)，王婆子激動(dòng)的揮手。
    “我要告官，老婆子我要告官！”
    許靖云停了腳步，轉(zhuǎn)過身來看著王婆子，嘆了口氣，幽幽道。
    “嬸兒，我就是官啊。”
    王婆子呼吸一窒，一時(shí)間只覺得悲涼漫上心頭，“我就不該帶慧心回來，不該回來……明明翹娘都說了，你不能相信的！”
    許靖云摔袖，“嬸子再這般胡言，靖云就再不相讓了。”
    翹娘怎么會(huì)不信他？
    他是她的夫郎，疼她愛她入骨的夫郎！
    許靖云瞧著王婆子可憐，又看了看床上王慧心和王翹娘相似的臉，十四年前的那個(gè)夏日好像又回來了，翹娘也是這般突然沒的。
    良久，許靖云有些淚意。
    “罷罷，嬸兒，說不得是翹娘想閨女兒了，這才帶走了慧心。”
    王婆子：“呸！”
    許靖云握拳，真是忍無可忍！
    ……
    “啪嗒！”突然的，只聽外頭傳來一聲利刃落地的聲音。
    許靖云和王婆子順著聲音看去，只見一個(gè)短褐斗笠的男子站在門外的院子里，他手中的利刃掉在地上，利刃和青石的地板相碰，發(fā)出刺耳又驚心的聲音。
    許靖云皺眉：“你是誰？怎么進(jìn)來的？”
    王婆子大喜：“元伯，元伯。”歡喜過后，她的聲音又悲涼了，轉(zhuǎn)而像是受傷走上絕路的獸鳴，凄厲又絕望。
    “元伯啊，慧心沒了，我的慧心沒了……慧心被她們害了啊！”
    她捶著心肝，哭得淚如雨下。
    王婆子顫抖的指著許靖云，恨聲道，“是他，就是他，他還想用一口薄棺葬了慧心，說什么天氣熱了，橫死的人不能久放。”
    元伯走了進(jìn)來，許靖云要來拉扯，被他一把推開，“滾開！”
    許靖云被推了個(gè)趔趄，扶手拉倒了桌子，頗為狼狽模樣。
    “反了反了，來人啊……笑舸，笑舸！”
    元伯一步步走了過去，在床榻旁看王慧心，顫抖著手，咬緊牙關(guān)。
    半晌后，他猶豫的伸手摸了摸王慧心脖頸處，那兒一片的冰涼。
    這是他第一次離她這般近。
    可是為什么心里這般痛。
    王婆子：“元伯啊，慧心啊，我的慧心”
    突然的，元伯將王慧心背在了肩上。
    “阿婆，走，我?guī)愫突坌幕丶摇！?br/>     王婆子抹臉：“哎哎，咱們回家。”
    她抬手去拉王慧心垂下的手，“慧心，咱們回家。”
    ……
    許靖云要去追，突然耳畔呼嘯過利刃的聲音。
    一把帶著魚腥氣的尖刀被元伯挑起，隨著他腳下一勾一踢，那尖刀急急的擦著許靖云的臉頰，劃破了他的一絲面皮，割下一縷頭發(fā)。
    最后直直的釘在了許靖云身后的屋門上。
    尖刀入木三分。
    元伯沉臉：“再跟來就不是一縷碎發(fā)了。”
    “阿婆，我們走。”
    他托了托身后的王慧心，眼睛里無端的起了霧，明明還是軟的，為什么卻沒有了脈搏。
    許靖云瞧著地上的碎發(fā)，不知道是驚的還是嚇的，一時(shí)間有些恍神。
    班笑舸聽到動(dòng)靜從屋里過來，正好瞧見被背走的王慧心，心下一驚，連忙道。
    “那是什么人？慧心呢？”
    許靖云回過神，他抬腳想追，最后又停了腳步，神情復(fù)雜。
    “罷罷，既然要回玉溪鎮(zhèn)，那便讓他們走吧。”
    他有些意興闌珊，擺了擺手垂著頭回了屋子。
    ……
    班笑舸咬牙。
    不成，萬一這人沒有入葬，到時(shí)化臉的時(shí)候，不就被人瞧出端倪了。
    想罷，她當(dāng)下便喚了小廝婆子，氣勢洶洶的追了出去。
    許宅門口，小潘正百無聊賴的逗著咕咕鳥。
    “咕咕，咕咕，來呀，叫一叫，回頭給你吃蟲子。”
    門宅的大門被拉開，小潘站了起來看去。
    就見他剛剛認(rèn)識的元伯背著個(gè)姑娘出來了，旁邊還跟著個(gè)抹淚的老婆子。
    小潘意外：“哎哎，兄弟，這是怎么了？”
    元伯不理睬他，他背著王慧心一路往前，朝他停泊船只的地方跑去。
    王婆子年紀(jì)雖大，但她常年收夜香，這身子可利索著呢，跟在旁邊腳程半點(diǎn)不慢。
    小潘咬牙，正想回去抱自己的鳥籠跟上，不想里頭又追出來一行人。
    有婆子也有小廝，其中一個(gè)夫人的面皮在陽光下好似要發(fā)光，格外的漂亮！
    一個(gè)膀大腰圓的婆子跑在最前頭，一腳就將小潘擱在地上的鳥籠踢飛了。
    小潘回頭就看到這一幕，目眥欲裂：“咕咕啊，我的咕咕鳥！”
    籠子在地上滾了滾，栓插被松動(dòng)，機(jī)靈的咕咕鳥一下便從里頭飛了出來，半點(diǎn)不理會(huì)悲痛欲絕的主人，翅膀拍了拍便到半空中了。
    小潘轉(zhuǎn)而去抓婆子，大力的搖著：“啊，它飛走了，你賠我的咕咕鳥，你賠你賠你快賠！”
    婆子：
    忽然，那飛在半道上的鳥兒忽然好像聞到了什么味兒，那豆大的眼睛突然一兇，叫聲凄厲極了，隨即朝下俯沖而來。
    利爪和尖嘴居然是沖人群中的班笑舸去的。
    班笑舸瞧見那斑鳩，臉色也是一變，往旁邊的小廝身上一鉆，嘴里大聲喊道。
    “快快，快打了那鳥兒。”
    美人在懷，小廝還不待心猿意馬，就被班笑舸那有些大公雞一樣的粗嗓子嚇回去了。
    嘖，他家夫人人美是美，平日里聲音慢條斯理捏著聲音倒也還過得去，就是一急啊，這嗓子實(shí)在是掃興致。
    一時(shí)間，這許家門口鬧哄哄的。
    小潘目瞪口呆的瞧著，在班笑舸的吩咐下，眾人不追王婆子等人了，改成去打那發(fā)瘋似的咕咕鳥。
    沒一會(huì)兒，那鳥兒翅膀上的羽毛都被人扯了下來，落了一地鳥毛。
    小潘悲痛欲絕，悲愴的喊道，“天吶，我的咕咕鳥，你賠，你們賠我的鳥。”
    他顫抖著手捧起地上只剩一口氣的斑鳩，紅著眼睛掃過眾人，小胖肉的臉上連眉毛都在說著他的傷心。
    “你們賠我的鳥兒。”
    踢鳥籠的婆子有些不以為意，“小子，你道這是在哪里？這是許文書許大人的宅子，莫說是一只鳥了，就是”
    “張媽！”班笑舸厲聲喝了一聲。
    被稱為張媽的婆子頓時(shí)不敢再說話了。
    班笑舸掃過眾人，目光落在捧著斑鳩的胖伙子時(shí)，眼里閃過厭惡。
    本是高興的一日，全給這個(gè)小子和這鳥兒搞砸了。
    “給他幾兩銀，莫要再掰扯了！”
    下人接過班笑舸手中的銀子，拿到小潘面前，“小郎，給。”
    小潘：“呸！拿著你們臭銀子給小爺爬開！滾！”
    “告官，我這就去告官！今兒我非得好好的告告你家許文書許大人！”
    說罷，他恨恨的掃了這許家一眼，撿起地上的鳥籠轉(zhuǎn)身走了。
    張媽有些不放心，“夫人，那渾小子不會(huì)真的去告官了吧。”
    班笑舸陰著臉，“讓他告，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家小子罷了，他當(dāng)那衙門是他家啊，他想告就告的嗎？”
    “我去梳洗一番，你尋些人再包一艘寶船，咱們得去玉溪鎮(zhèn)將小姐的尸身帶回來。”
    “哪里有自個(gè)有家，還葬在外頭的道理！”
    小廝婆子面面相覷，這等橫死的，還是云英未嫁的，本也不能入那祖宅啊，葬哪里不是葬？
    當(dāng)然，他們可是不敢反駁夫人的，當(dāng)下便應(yīng)下了。
    ……
    靖州城府衙。
    小潘捧著斑鳩，一路朝后宅跑去。
    “爹！你可要為我做主啊！”
    “那許文書家的人打了我的咕咕鳥，爹，我要告官！”
    潘知州回頭，瞧了一眼自家兒子，虎了下臉。
    “胡鬧！”
    小潘悲痛欲絕，“爹，不是旁的鳥，是我的咕咕鳥啊，上次那瞎眼道人給我算了，咱們家的夙愿就是寄在這鳥兒上的。”
    “眼下的咕咕鳥都要沒了，咱們家的夙愿也就完成不了，天吶，咱們潘家的祖宗要死不瞑目了。”
    潘知州的面皮跳了跳，良久嘆了口氣。
    “尋龍，咱們潘家的祖訓(xùn)你難道忘了嗎，切不可信那等道人神婆和尚之言。”
    小潘，也就是潘尋龍一頓，別扭道。
    “那成吧，你不替我的咕咕鳥出頭，總得為許文書的閨女兒出頭吧，她這才回家兩天，人就在許家沒了，許家半點(diǎn)不吭聲，說不得就是被害了的。”
    潘知州肅容：“當(dāng)真？”
    潘尋龍點(diǎn)頭：“自然，我親眼瞧見那許家偷偷摸摸的去買棺槨了，嗐，還用紅布遮遮掩掩的蓋著，就怕別人瞧出來一樣。”
    “肯定是想趁夜里偷偷埋了！”
    潘知州連忙吩咐皂隸走一趟。
    這鳥出事他沒法過問，這人出事了，他總有理由過問了吧。
    潘知州嘆了口氣，拿出帕子打濕替潘尋龍擦臉，嘴里念叨，手中動(dòng)作卻輕。
    “好了好了，爹再給你拿銀子，你再重新買一只，更大更威風(fēng)的，成不成？”
    潘尋龍哼哼，“不行，我要找大夫救我這斑鳩鳥。”
    潘知州：“成成，你別哭別鬧，怎地都成！”
    瞧著潘尋龍胖臉上的紅鼻頭，潘知州在心里哎喲喲的直叫喚。
    可憐的兒喲！
    當(dāng)然，面上他還是嚴(yán)肅模樣。
    許宅。
    班笑舸等人正待出發(fā)，突然來了一行皂隸，點(diǎn)了名要請班笑舸和許文書上堂一問。
    許靖云頗為不解，“怎么了這是？”
    班笑舸難以置信：“那小胖子真的去告官了？就為了一只鳥兒？”
    許靖云聽完由頭后，突然問道，“是不是十四五歲模樣，手中拎了芙蓉籠的小胖子，皮膚特白，瞧過去有些憨，有些懶散模樣。”
    班笑舸遲疑的點(diǎn)了下頭，“……還有些刁鉆。”
    許靖云一拍大腿，“壞了壞了，那是知州大人家的公子啊。”
    誰不知道潘知州為官啥都好，就是有些寵孩子，嗐，他們老潘家那是出了名兒的寵愛后輩！
    班笑舸：
    這胖子，府衙還是自個(gè)兒的家了啊！
    許家纏上了官司，一時(shí)也沒有心事去追元伯一行人了。
    玉溪鎮(zhèn)。
    元伯和王婆子到碼頭的時(shí)候，已經(jīng)接近亥時(shí)了。
    夜涼如水，清冷的月華傾瀉而下，草叢里有蛐蛐兒熱鬧的聲音傳來。
    玉溪鎮(zhèn)一如既往的寧靜。
    王婆子拿帕子抹了眼睛，眼淚又下來了。
    “慧心不怕，我們回家了。”
    元伯沉默的背著王慧心往王家走去。
    聽到隔壁有動(dòng)靜，老杜氏一下便驚醒了，當(dāng)即推了推顧春來。
    “嘿！這是小賊來闖空門了？快快，咱們快去看看。”
    顧春來趿拉了下鞋子，提著一盞燈籠便出去了。
    燈光一晃，正好瞧到在開門的王婆子。
    老杜氏松了口氣：“嗐，是槐花你啊，我還以為是哪里來的賊子，對了，你們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她的視線落在元伯身上，瞧著他背著王慧心，有些意外。
    “慧心這是怎么了？睡了嗎？”
    王婆子，也就是老杜氏口中的槐花，老杜氏一句是不是睡著了，她剛剛?cè)滔碌膫囊幌戮陀钟窟^來了。
    當(dāng)即踉蹌兩步過來，抱著老杜氏嚎啕大哭。
    “老姐姐，我的慧心我的慧心被人害了，她死了，她死了啊！”
    “什么！”老杜氏和顧春來大驚！
    顧春來手中正要燃煙桿子的火折子都掉在了地上，他趕緊去踩那火星。
    老杜氏快步走了過去，伸手去摸元伯背上的王慧心，果然，入手一片涼冰冰的。
    “怎么會(huì)，怎么會(huì)。”
    老杜氏往回退了一步，臉上是不敢置信。
    顧春來也過來摸了摸，嘆了口氣。
    “先帶孩子回家吧，站在外頭說話像什么樣。”
    王婆子開了鎖，元伯背著王慧心進(jìn)了屋，將她小心的放在床榻上。
    他心里難受極了，伸手將王慧心的發(fā)絲往后攏了攏，又替她掖了掖被子。
    老杜氏猶不相信。
    燈光下，王慧心的臉色蒼白了一些，但她一點(diǎn)也不像死人的樣子，死人是什么樣，她哪里沒有瞧過！
    當(dāng)即便道。
    “不可能，慧心她還是軟的，不可能死了！”
    元伯和王婆子這才驚覺，他們是燈下黑了，是了是了，死了人不出兩個(gè)時(shí)辰，那身子都該硬起來了。
    王婆子喃喃：“今兒一早就瞧見慧心躺在床上沒了呼吸，這么久了，要是死了，那不是該硬了？對對，慧心沒死！”
    元伯眼里也升起了一絲希冀。
    顧春來：“我去請大夫。”
    元伯：“我去，顧阿翁，我去就成。”
    很快，唐大夫便被請過來了，他搭著脈搏瞧了瞧，又看了看眼睛，最后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道。
    “沒有脈搏，瞳孔散大……唉，小娘子確實(shí)是已經(jīng)去了。”
    元伯急急問道，“可是她沒有尸僵，也沒有尸斑。”
    “……這？”唐大夫也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得道，“不若再觀察兩日吧。”
    元伯瞧著王慧心好似睡著的臉，心里又恍惚又悲痛，起身對唐大夫道。
    “我送您。”
    幾人瞧著王慧心，老杜氏一拍大腿，“昭兒呢，慧心這孩子會(huì)不會(huì)是驚到了，那什么命魂走丟了？咱們找昭兒瞧瞧。”
    顧春來：“巡夜去了，還不知道這下在哪條街呢。”
    元伯當(dāng)即就道，“我去找他。”
    他一條條街跑過去，更夫有敲銅鑼的聲音，他鐵定能聽到，他是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王婆子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去摸慧心身上的荷包，從里頭翻出了一粒木頭磨成的小圓粒，開口道。
    “慧心和我說過，燃了這一個(gè)小圓珠，顧昭便會(huì)去州城尋她，我今兒也忘了這一回事了。”
    ……
    顧春來將火折子燃了圓珠，就見那煙氣一下便化作飛鶴，它瞧了瞧眾人，見無人吭聲，通智一般詫異的歪了歪頭。
    隨即躍入另一個(gè)空間，眨眼便不見蹤跡了。
    老杜氏瞧著顧春來，猶豫道，“這就成了？”
    顧春來：他怎么知道。
    這一個(gè)個(gè)的，最近怎地都拿他當(dāng)高人瞧了！
    旁人不知其中虛實(shí)，老婆子怎么也這般不靈醒？
    他就一個(gè)打更的老更夫罷了，懂個(gè)啥哦！
    ……
    不消片刻，幾人便聽到屋外有動(dòng)靜聲，元伯趕緊走了過去。
    顧昭不解，“飛鶴說你們都不說話，發(fā)生什么事了？”
    “慧心出事了。”元伯出聲，聲音嘶啞又暗沉，顯然已經(jīng)著急上火了。
    顧昭心下一驚，連忙朝屋內(nèi)跑去。
    王婆子像救命稻草一般的拉住顧昭的手，哀哀道。
    “顧昭，快給你阿姐瞧瞧吧，今兒一早便成這樣了，沒有呼吸也沒有脈搏，大家都說她死了，她爹要拿薄棺草草埋了她，說是橫死的姑娘不吉利。”
    王婆子哽咽，“我舍不得啊，我養(yǎng)大的姑娘啊，怎么可能這么不明不白的沒了？”
    元伯扶住王婆子：“阿婆莫慌，咱們讓顧昭先瞧，慧心身子還是軟的，說不定沒事。”
    王婆子打起精神：“是是，顧昭快看看，我不說話了。”
    ……
    顧昭坐在床榻旁握住王慧心的手，確實(shí)冰冷沒有脈搏。
    她閉上眼睛凝神去瞧，這一瞧便發(fā)現(xiàn)了不妥。
    只見王慧心的魂魄被一層大網(wǎng)纏住了，她分明還活著，脈搏呼吸等生機(jī)卻被這毛羽狀的網(wǎng)堵塞纏繞住。
    那毛羽正要侵蝕化去她的皮囊。
    她周身有一股生機(jī)之炁暫時(shí)護(hù)著，然而那毛羽狀的大網(wǎng)卻似鵝毛的大雪細(xì)密不絕，它正一點(diǎn)點(diǎn)的侵蝕那薄薄的生機(jī)……
    王慧心的鼻頭處已經(jīng)有些被化去了。
    只等那生機(jī)之炁被磨平，它頓時(shí)能夠如蛇吞食，一下化去那面皮。
    顧昭睜開眼，震驚了。
    “這是”在剝皮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