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第 194 章
    殘月當空,  月亮傾泄下微薄的月光,地上如附一層涼水,阮家院子里種了一株桂花樹,  秋風吹過,樹搖影動,叢桂綻放,花香掠過這靜謐的院子。
    “到了,  這便是我阮家。”
    在一處宅子前,  阮家虞開口,  數(shù)道黑霧綻開,  倏忽的成了人形的鬼影。
    顧昭和孟風眠順著阮家虞手指的方向看去,  一處沿街的宅子落在面前,  木板門已經(jīng)闔上,  門楣上頭掛了個老舊的牌匾,  只見它是流云形狀,  用黑色的墨字寫著阮家果釀四個大字。
    “竟然是這。”孟風眠低聲。
    顧昭意外,“大哥來過這?”
    “恩。”孟風眠點頭,  “前幾日買果釀的地方,  就是這一家店肆。”
    他說著話,  瞥了顧昭一眼。
    顧昭詫異,“這是杏花的家?”
    孟風眠再次點頭。
    旁邊,阮家虞也是意外的插話,道。
    “杏花?你們認得我那小小后輩?”
    顧昭和孟風眠對視了一眼。
    看來,那阮家虞口中的后輩,就是那日在杏花旁邊賣竹筐子的阿太了。
    “有過一面之緣。”顧昭應了一聲。
    ……
    顧昭和孟風眠準備進這阮宅。
    六面絹絲燈的燭光明亮了一瞬,橘色的光團籠罩過顧昭和孟風眠,二人抬腳往前,  只見空氣中有輕波漾開,此處的木板門形同虛設(shè),不過一息之間,二人就在阮家的院子里了。
    才進院子,便是桂花的香氣掠過鼻尖,清幽絕塵,綿長細膩。
    顧昭不免多看了這棵桂樹一眼。
    “你們瞧,我就說我那后輩怪得很,往常這個時辰,她早就該歇下了。”阮家虞嘆了一聲,憂心忡忡,“這會兒燈亮著,唉,她肯定又在照鏡子了。”
    顧昭看了過去,果然,正房的屋子燈燭亮著,一道影子倒映在窗紙上,它瞧過去像老者的影子,有些佝僂,有些瘦小,像一般做活忙碌的老人家一樣,是干瘦干瘦的。
    然而下一瞬,它好似豐盈了一些。
    顧昭眼睛瞪大了些。
    不是好似,影子確實是豐盈了一些,就似枯木逢春了一般。
    “不好!”顧昭和孟風眠發(fā)齊齊出聲。
    下一瞬,此處風炁驟起,只見一道風炁從顧昭衣袖中襲出,與此同時,正房緊闔的木門被風炁擊中,“砰”的一聲打開了。
    屋內(nèi)的情形也落入了眾人的眼里。
    只見一位頭發(fā)半黑半白的婦人面容驚懼慌張的回頭,她的前面是一張梳妝臺。
    臺面上擺了一面銅鏡,銅鏡前面有兩根蠟燭,每根蠟燭上貼一個小人,蠟燭一長一短,長的靠近銅鏡,短的緊隨其后,在銅鏡里看,兩者的燭光位置正好重合。
    重合的那一瞬,銅鏡里的光團好似燃得愈發(fā)旺盛了。
    與此同時,短的那根蠟燭火團倏忽的旺了旺,相對應的,長燭上的火卻晦暗了一些。
    “誰?你們是誰?”發(fā)色半黑半百的婦人慌得厲害,起身時還絆倒了圓凳。
    “我還問你是誰呢!”阮家虞同樣驚得厲害。
    這婦人是誰?
    怎么會在他的大后輩屋里?
    顧昭沒有說話,她掐了道法訣,只見一道元炁攏過,兩根燈燭騰空,瞬間,由銅鏡和八字小人建立起的鏈接便斷了。
    “還給我,你把這蠟燭還給我。”
    阮彩鳳一下便察覺到,自己體內(nèi)不再有那盈盈生機涌來,她心下一急,猛地朝懸浮于半空的蠟燭撲去。
    一道元炁憑空起,化作一個圓罩將阮彩鳳禁錮在其中。
    圓罩里,阮彩鳳狀若癲狂的要去撲半空中的蠟燭,好半晌,察覺自己出不去了,她這才停歇了動作,就這樣半披半散著頭發(fā),陰狠又怨恨的盯著顧昭和孟風眠,末了,又瞥過如影團一樣的眾鬼。
    被這樣的眼神一看,陳厚財幾個鬼都怕了怕,就見一個大影團將另一個小影團護在身后,那是吳東弟在護著他的新嫁娘。
    “這,這是——她瞧得到我們?”阮家虞不解。
    “恩,她施了邪法,此處炁息駁雜,是以,她隱隱能瞧到諸位。”
    顧昭說著話,抬頭看懸浮在半空中的蠟燭,再看圓罩中的里阮彩鳳,眼里有沉重之色一閃而過。
    ……
    “說,你是何人,為何在我后輩的屋里。”
    阮家虞又驚又怒,這下也不咳了,大聲的朝圓罩中的阮彩鳳喊去,鬼音幽幢,應和著秋風的呼嘯,似野鬼哀嚎的調(diào)子。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她應該就是你說的后輩了。”阮彩鳳沒有開口,顧昭應道。
    “什么?”阮家虞驚得厲害。
    顧昭瞧著半空中的兩根蠟燭:“這是偷壽的邪法。”
    “偷壽?”
    聽到這話,阮家虞猶如一團黑霧,猛地躥到圓罩之前,黑霧中,他那鬼眼緊緊的盯著阮彩鳳,上下打量。
    阮彩鳳陰狠的回瞪了回來。
    “是我的大后輩。”阮家虞失魂落魄,“沒錯沒錯,這眉,這眼睛,這鼻子……就是我那大后輩的樣子。”
    “是她年輕一些時候的樣子!”
    阮家虞的瞧著那半空中懸浮的蠟燭,只見每一根蠟燭的前頭都貼了一張小人的剪紙,上頭有用朱砂寫下的生辰八字。
    偷壽,那偷的又是誰的壽?
    該不是——
    阮家虞心里有了不好的預感。
    顧昭和孟風眠似是知道他心中的所想,抬腳走到屋外,視線落在東廂房,與此同時,只聽東廂房里有什么東西落地的聲音,下一瞬,只聽女子尖銳的叫聲響起。
    “啊,我的手,我的臉——怎么回事?我的身子怎么不對勁了?”
    那是杏花的聲音。
    “是小小后輩。”阮家虞呆住了。
    顧昭和孟風眠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里瞧出了不忍。
    被偷了壽命可憐,被至親之人偷了壽命,更是可憐。
    ……
    門“吱呀”一聲打開,阮杏花跌跌撞撞的出來了。
    她穿一身里衣,長發(fā)披散,赤著足,神情慌慌張張,嘴里不住的喊著阿奶,阿奶……
    和每一個有長輩疼惜的人一樣,出了事,最先想到尋求幫助的人便是自己最親近的人。
    “杏花姑娘莫急。”顧昭兩步過去,攙扶住心魂不定的阮杏花。
    “是,是你?”阮杏花一眼就認出了顧昭,下一刻,她神情大喜,“我這該不會是在做夢吧。”
    她低頭去看自己的手,顧昭順著她的視線看了下去,眼里閃過一絲憐惜。
    前些日子相見,杏花還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明眸皓齒,行事利索又爽快,眼下,不過是這瞬息的時間,她的光陰被偷了,一下便成了三四十歲模樣,手骨粗糙了,個子壯了,臉上也有了歲月的痕跡。
    “不不,這不是在做夢。”杏花掐著自己的手,又去掐自己的臉,神情驚慌又無措,“會痛,我會痛,不是在做夢。”
    “怎么辦怎么辦?”
    “我怎么成這樣了?是不是生病了?”
    說著說著,她的聲音里有著哭腔,也有著崩潰。
    生病了——就得花銀子。
    瞧這稀奇古怪的樣子,這病說不得還難治,越難治,說明銀子花得越多。
    阮杏花這樣想著,心里又慌又急,還有一股肉痛。
    顧昭見她心神不穩(wěn),手訣一翻,渡了一道元炁過去,又抬起手輕輕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撫道。
    “別怕,一會兒便沒事了。”
    隨著那一下下的輕拍,阮杏花漸漸的平靜了下來,她抬起頭,視線落在顧昭的面上,聲音喃喃,“會沒事嗎?”
    “恩,會沒事的。”顧昭肯定的回答。
    秋風吹拂而來,桂花樹輕輕搖晃樹枝,清幽的香氣隨著清風吹拂而來,院子里滿是桂花的香氣。
    一輪殘月當空,夜色靜謐又清幽。
    孟風眠看著眼前的一幕,眼眸垂了垂,月白色衣袖下,骨節(jié)分明的手忍不住緊了緊。
    ……
    思忖片刻,顧昭沒有讓阮杏花見她阿奶,只見她抬手一揮,兩人面前出現(xiàn)一道瑩光,隔絕了相互的視線,下一刻,只見數(shù)道符箓騰空,成一符陣,承載了兩人命格的蠟燭懸浮在符陣中央。
    隨著符陣上瑩光起,被偷的命數(shù)一點點的返還,與此同時,阮杏花身上的肌膚逐漸充盈,骨架子一點點的小了下去,烏發(fā)恢復光澤,那一雙杏眼也愈發(fā)的明亮水汪。
    “不,不,我不要變老。”那廂,感覺到充盈的生命力再一次的失去,阮彩鳳癲狂欲絕。
    “阿奶——”阮杏花怔住了。
    隨著命數(shù)全數(shù)的返還,顧昭一個收手,瑩光籠過,那寫了命格的蠟燭瞬間碎成糜粉。
    一陣風過,了無痕跡。
    遮在兩人之間的瑩光也如碎片般散去,阮杏花瞧著跌坐在地的阮彩鳳,眼里的悲傷化作一粒粒水珠,無聲的劃過臉龐。
    “阿奶——”真的是你。
    顧昭有些意外,“杏花姑娘,對于你阿奶偷壽的事,你好像并不是太意外。”
    “恩。”阮杏花抬袖,動作粗魯?shù)牟亮瞬聊橆a,帶著鼻音應道。
    片刻后,她平復了些許心情,抬腳走了過去,想將跌在地上,失去神志陷入昏迷的阮彩鳳攙扶到床榻上去。
    只是,一個姑娘的力道再大,想要抱起一個昏厥的人,還是不夠的。
    顧昭正想上前幫忙,這時,孟風眠率先一步走了過去,一下便將地上的老太太抱了起來。
    他幾步走到床榻邊,動作輕輕的放下,末了還給老太太掖了掖被子。
    “謝,謝謝。”阮杏花有些結(jié)巴的道謝,她覷了孟風眠一眼,總覺得這郎君容貌雖好,氣質(zhì)卻冷肅,自有一股不容親近之感,她忍不住往顧昭那邊靠了靠。
    孟風眠微微頷首,“客氣了。”
    片刻后。
    “杏花姑娘?”顧昭又喚了一聲阮杏花。
    她看了一眼床榻上的老太太,只見她躺在床榻上,花白的發(fā)鋪在枕頭上,也許是床過大,她看過去小小又佝僂,眉頭緊蹙,暗沉的面色上有歲月留下的溝壑痕跡。
    顧昭心里嘆息了一聲。
    阮杏花張了張嘴,欲言又止了一番,順著顧昭的目光,她同樣瞧到自己的阿奶,手捏成拳頭,緊了緊。
    “我阿奶,我阿奶這些日子很怪,經(jīng)常會照著銅鏡,看著自己兩鬢的白發(fā),時不時的在那里嘆氣。”
    頓了頓,她緊著又道。
    “她還去寶安堂,讓鄭老大夫給她開養(yǎng)顏的藥,就是那紫河車,拿回來時燉著肉吃……藥堂炮制后的紫河車貴,她還尋了我們這兒的街坊寶娥嬸子買新鮮的紫河車。”
    怕顧昭誤會,她急急道。
    “寶娥嬸子是穩(wěn)婆,阿奶沒有亂來。”
    顧昭點頭,寬宥道,“我知道,杏花姑娘莫急。”
    阮杏花放心了一下,她絞著手指頭,眼睛擔憂的看著床榻上的老太太,很快,杏眼里就有淚珠滴落。
    她阿奶沒有亂來,就今晚對她亂來了,她應該早些找人給阿奶看的,在瞧到灶房里那帶著腥氣又血糊糊的紫河車時,她就該找人給阿奶看看了。
    “阿奶她,她一定是哪里生病了,她以前不這樣的。”
    阮杏花啜泣。
    旁邊,阮家虞也著急的幫腔,“是啊是啊,道長,我這大后輩一定是生病了,她以前不這樣的。”
    “我阮家人丁不豐,家里就只有小后輩一個囡囡,祖孫兩人相依為命,大后輩一把年紀了,能干的活她都去干,為的是啥,為的就是她走了后,小后輩有銀子傍身。”
    “道長,你快給瞧瞧,是不是家里進惡鬼了?”
    “誰?誰在說話?”阮杏花驚疑的往四周看去。
    “哎?小后輩也能聽到嗎?”阮家虞詫異不已,影團在阮杏花面前忽上忽下。
    阮杏花沒有反應。
    顧昭解釋,“應該是方才被挪了壽數(shù),運道差一些,模糊中能聽到一些鬼音。”
    見阮杏花驚疑,顧昭又解釋道。
    “你聽到的鬼音是你的祖宗,前些日子他結(jié)陰親,給你們捎了訊息,你們給他化了大金大銀和衣裳等物下去,他心下滿意,想著帶媳婦回來看你們,發(fā)現(xiàn)你阿奶有些不妥,這才尋上了我。”
    “啊!”阮杏花驚訝,“是,是有祖宗給我和阿奶托夢了。”
    這事她和阿奶也沒有聲張,外人應該是不怎么知道內(nèi)情的,這下,阮杏花對顧昭更是信任了。
    祖宗請回來的高人哎!
    顧昭感受到阮杏花那水汪的眸光,不免失笑了下。
    “我給老太太看看吧。”顧昭道。
    “好好,您請,您請。”
    阮杏花連忙讓了位置,明明差不多年歲,她都對顧昭用上了尊稱。
    ……
    顧昭抓住老太太露在被面外頭的手,元炁化作針一般的大小,沒入老太太的身體,隨著元炁的游移,老太太的身體在顧昭眼里就好像化作一團炁,明亮的,暗沉的……
    倏忽的,顧昭咦了一聲。
    “怎么了?”孟風眠問道。
    顧昭站了起來,指著老太太的眼睛,又指著她的心口處,“這兒有股炁息很怪,由眼入心,老太太的原本的心都蒙上了一層晦澀。”
    孟風眠:“能引出來嗎?”
    顧昭:“我試試。”
    阮杏花手拽著心口處的衣裳,只覺得一顆心都好似吊在那一處了。
    她又喜又怕,喜的是阿奶就是被邪物影響了,這才蒙昧了心思,做了錯事,那不是阿奶的本心,怕的也是這一邪物,她們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的賣著果釀,怎么就遭了這個罪?
    這邪物,又是什么時候到她阿奶的身子里了?
    阮杏花目光一瞬不動。
    只見顧昭五指微斂,一股瑩光在她手中化做氣旋一般,慢慢的,那氣旋沒入老太太的心口。
    片刻后,老太太的心口處有一個凸起,“撲通,撲通”,此物猶如一顆心一樣跳個不停。
    顧昭控制著那物一路往上。
    須臾時間,原先緊閉雙眼的老太太猛的睜開了眼睛,與此同時,有一道紅光逃竄而出。
    阮杏花駭?shù)猛笸肆艘徊健?br/>
    “小心!”孟風眠沉聲。
    紅光也不改方向,直直的就朝顧昭奔襲而來,元炁化作繩索,兩光在半空中相撞,激起層層風浪,下一瞬,顧昭就見那紅光倏忽的綻開,化作點點光亮,粘附于元炁之中,猶如附骨之蛆。
    不能讓這沾上自己。
    顧昭莫名的心驚。
    下一刻,一柄黑背彎刀橫在顧昭面前,紅光盡數(shù)沒入彎刀之中,彎刀扭動了一下,好像是吃了什么東西,打了個飽嗝一般。
    顧昭有些驚駭?shù)奶ь^,“風眠大哥?”
    孟風眠神情冷肅,“不能讓此物沾身。”
    “這是墮心,人神鬼沾上,不知不覺,心神蒙昧墮落,直至欲壑難填。”
    他看著顧昭,“修羅道中的墮物就是沾了此物,最后不人不鬼,最后成人神鬼皆厭之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