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祁終于到了。
    景橫波心中暗罵一聲，一抬頭看見這家伙頭發(fā)和身上都**，衣裳還沒穿好，袒露出半個(gè)胸口，隱約臉上還有斑駁的口紅印子，頓時(shí)肚子里罵聲更烈――精蟲上腦的臭男人！
    耶律祁看她神情也知道自己大概正在挨罵，不由苦笑一聲――為了給她拖延時(shí)間，冰冷湖水里泡了半天，她老人家招呼不打就跑，好容易擺脫那群女人莫名其妙的糾纏趕來，還要看她的大白眼。
    耶律祁想到自己甩脫那些女人趕來時(shí)，隱約聽見誰在那罵“難怪他小妾說他不行，原來是個(gè)廢物！”
    景橫波這女混混又說他什么了！
    耶律祁頓覺其實(shí)自己遇見女王才是真苦命……
    “左國師大人？”趙士值不知道耶律祁跳水跳過界一事，神情掠過一抹詫異，隨即便微微躬身施禮，語氣淡淡地道，“大人來得正好，下官妻子被刺客所殺，正在圍剿，還請左國師大人主持公道，助下官拿下刺客！”
    耶律祁挑挑眉，趙士值是屬于宮胤派系的官員，對他自然不會假以辭色。他倒也不生氣，微笑道：“趙大人弄錯(cuò)了吧？里面那位，明明是本座的小妾和她的侍婢，怎么忽然就成了刺客呢？”
    “您的小妾？”趙士值臉色一變，盯住了耶律祁，“那下官就要問問國師了，您的小妾怎么會忽然跑這里來？又怎么會對無冤無仇的我夫人下手？還是說……”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您的小妾，真的要下手的本就是我，而不是無辜的我夫人？”
    景橫波一聽，壞了，上升到朝爭階層了，現(xiàn)在她是被耶律祁指使的女刺客，來刺殺當(dāng)朝大臣政敵了。
    “本座今日練功，無意中又跳入貴府水域。”耶律祁笑得毫無火氣，“我的身邊人，自然得過來送衣接應(yīng)，不過之后的事情，本座也不清楚了。比如本座如夫人身邊的侍婢，如何到了這內(nèi)院，又如何嘴邊身上有傷？不知道趙大人也可否先給本座一個(gè)解釋？”
    趙士值窒了窒，冷聲道：“下官不知道！或許她亂跑亂撞自己傷著也未可知！”
    “去你妹的！”景橫波大聲道，“你個(gè)老色狼，搶了我丫鬟，先要給你兒子沖喜，她抵死不從，又被拖來給你玩弄，我丫鬟性子剛烈，拼死抵抗惹了一身傷，我及時(shí)趕來相救，你丫的還想占我便宜，幸虧我身上有奇藥，剛才放了點(diǎn)瘙癢散，你半日之后，某個(gè)要緊部位就會潰爛流膿生菜花……啊你不信現(xiàn)在摸摸，是不是有點(diǎn)痛？”
    “胡言亂語！”趙士值呵斥，臉色卻一變，手指下意識地向下摸去……
    伊柒忽然一彈指，趙士值的手，準(zhǔn)準(zhǔn)地定在了褲襠部位……
    “哈哈哈哈哈。”景橫波格格大笑――就知道趙士值這種老色狼，壞事做多了一定有問題！
    步聲雜沓，一大群人趕來，正是帝歌署的署丁和亢龍?jiān)诰┦匦l(wèi)的士兵。按照慣例，西歌坊這樣的重臣聚居重地，長期有一營兵丁駐扎在附近保護(hù)，所以來得很快。
    這些人一來就看見這一幕，頓時(shí)臉色古怪。
    “誰暗害我！”趙士值的手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定在那尷尬部位，臉皮漲得紫紅，“快幫我解穴！還有，拿下這個(gè)刺客，拿下她！”
    耶律祁冷笑一聲，抬手一揮，一大群黑衣人影忽然撲來，攔在院子門前。
    “我的人你也敢動？”耶律祁拂袖轉(zhuǎn)身，跨入院中，一抬手不動聲色隔開伊柒，伸手扶住景橫波的肩，溫情款款地注視她眼睛，“小波兒，今天讓你受驚了，來，和夫君我回去。”
    景橫波抖了抖。
    小波兒……
    這神馬見鬼稱呼？
    還有那啥“夫君”？
    聽著怎么這么充滿違和啊？
    她轉(zhuǎn)轉(zhuǎn)眼珠，想想，算了，事急從權(quán)，不就嘴上沾點(diǎn)便宜嘛？耶律祁難得這么好心，都愿意為她把麻煩攬下來了，她給他口頭占點(diǎn)便宜，也算報(bào)答了好了。
    對于讓耶律祁惹麻煩在身這事，她可一點(diǎn)歉意都沒有。在她看來，耶律祁有麻煩就等于宮胤少麻煩，好得很。
    “喂喂。”有人不樂意了，伊柒的爪子伸了過來，不客氣地?fù)荛_耶律祁的手，攬住了景橫波另一邊肩膀，“她明明是我媳婦，你跑來搶什么搶？”
    “七殺大兄。”耶律祁似笑非笑，“這人間之事，不是你們神棍摻和得了的，不如聰明些，該收手就收手，如何？”
    “媳婦。”伊柒不理他，拖著景橫波，“咱們走，別和蝎子多說話，有毒。”
    “這什么時(shí)候你搗什么亂！”耶律祁臉色一冷。
    那邊趙士值大聲呼喝趕來的亢龍分衛(wèi)指揮使，“姚指揮，就是這女人冒充國師小妾，殺了我夫人，快快將她拿下！”
    再那邊六個(gè)逗比回來了，看見居然有人敢和他們的大師兄對峙，頓時(shí)一擁而上，“誰敢和我們搶人！”
    再那邊帝歌署的治安官高聲招呼，“左國師大人請你解釋――”
    再那邊聞訊趕來的趙家姐妹們開始嚎啕痛哭，“姐姐死了！抓兇手啊！”
    亂糟糟一鍋粥，都擠到了景橫波的腦子里，左右還有人拉住她不放。
    伊柒拖住她手臂，“咱們走，你可不能承認(rèn)是他小妾。”
    右邊耶律祁按住她肩膀，“七殺用意不明，你少和他們接近，和我走！”
    那邊趙士值大喝：“今天不給我一個(gè)交代，一個(gè)都走不了！我一定要把這個(gè)賤人碎尸萬段――”
    那邊景橫波大喊：“放開我讓我走――小心！”
    她頭一抬，駭然看見對面人群忽然射出一抹冷電！
    逗比們精神振奮，立即閃身護(hù)到她面前結(jié)成人墻，其中一個(gè)家伙興奮過度，大喊：“護(hù)駕！護(hù)駕！”
    ……
    景橫波腦中嗡地一聲。
    四面忽然便靜了。
    那大喊的家伙嗓門特大，口齒清晰，所有人聽得清清楚楚。
    護(hù)衛(wèi)們目瞪口呆。
    帝歌署官員瞪大眼睛。
    亢龍分衛(wèi)指揮臉色一變。
    哭喊的小姨子們一傻。
    聽聞母親死訊由人顫巍巍攙扶來的少爺，眼睛一翻，又暈了。
    所有人呆了一瞬，齊齊轉(zhuǎn)頭看趙士值。
    趙士值臉色難以形容，由白到青由青到紅，最后變成豬肝紫，勃然的怒氣從他眉宇間彌散，連眼角都在微微抽動。
    他轉(zhuǎn)頭，看了看亢龍那位指揮使，在場眾人中，他是最可能認(rèn)識女王的。
    那指揮使只分管西歌坊這一處的治安，沒有參加過百里迎王駕，也沒有參與過上次琉璃坊的事件，但當(dāng)日迎駕大典，他曾遠(yuǎn)遠(yuǎn)值守，對景橫波有印象，先前隔著院子和煙火沒看清人，再說也沒可能往女王身上想，此刻仔細(xì)一看，臉色十分難看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景橫波嘆口氣。
    真是成也逗比，敗也逗比。
    現(xiàn)在怎么辦？
    一旦自己身份暴露，眼前糾紛是暫時(shí)解決了，但后續(xù)影響比眼前糾紛糟糕多了。
    “原來是女王陛下。”一片寂靜中，趙士值終于開了口，躬了躬身，聲音古怪，“久聞陛下之名，今日終于得見天顏，真是微臣之幸。傳聞里陛下剛烈勇毅，行事決絕，如今看來果然不虛。鬧市先殺亢龍都督之子，如今入府再殺微臣之妻，當(dāng)真好心性，好殺氣！就是不知微臣之妻，不過是深閨婦人，不曾見過陛下也不曾得罪陛下，如何就惹陛下不快，引來殺身之禍？”
    景橫波看見對面亢龍軍的指揮使眼底隱隱敵意閃現(xiàn)，暗罵趙士值果然老狐貍，一句話就把亢龍軍拉入陣營，挑起了舊恨。
    “你夫人不是朕殺的。”她坦然道，“雖然她強(qiáng)搶女官，意圖侮辱，論罪也不輕，但要?dú)⒁彩切趟緛須ⅲ恢档秒夼K自己的手。”
    “呵呵。”趙士值冷笑，“殺了人，還要栽上罪名。賤內(nèi)何辜，身后還要遭此對待！”
    他聲音悲憤，四周人都有同情之色。那一堆蜘蛛精小姨子亂七八糟哭喊起來。
    景橫波操起袖子，看向人群，道：“真兇一定還在，讓朕給你們找出來。”
    “真兇就是陛下吧。何須費(fèi)心再找？您身邊想必也有愿意為您而死的死士，您隨便一指，自然有人替您認(rèn)下。微臣雖然愚鈍，這層道理還是想得通的。”趙士值唇角一抹譏諷的笑，忽然一側(cè)身，讓開道路，道，“無論如何您是即將繼位的女王，微臣算是您的臣子，微臣不能在這眾目睽睽之下攔駕，您請。”
    耶律祁臉色一變，景橫波瞇起眼睛，逗比們得意洋洋歡呼，“就知道你小子怕了吧。”
    “但是！”趙士值好像沒聽見七殺師兄弟們的歡呼，厲聲接道，“就算陛下為我大荒之主，也不能濫殺無辜！微臣老妻雖是一條賤命，也不能就此枉死家中！微臣便是拼了老命，也要替老妻尋個(gè)公道！陛下，你且等著我大荒文官，集體彈劾吧！”拂袖，轉(zhuǎn)身，昂頭，老淚縱橫。
    縱欲過度的中年男人，此刻昂然而立，凜然正氣，無限光輝，眾人唏噓感嘆，同情敬仰，看景橫波眼神越發(fā)古怪，蜘蛛精們撲上去抱住他袍角，感動大哭，“姐夫！多謝您不畏強(qiáng)權(quán)，替姐姐申冤！”
    伊柒：“惡心！”
    七殺師兄弟：“好演技！”
    耶律祁：“你們閉嘴！”
    景橫波：“你們都閉嘴！”
    景橫波此刻也覺得惡心，好比吃了一斤蟲。這趙士值當(dāng)真是個(gè)政客，油滑敏捷，這是明擺著要拿夫人之死大作文章，好邀得他人同情敬仰了。今天他看似放過自己，其實(shí)馬上就是更狠一擊。傳出去就是“女王闖入臣下府中，因?yàn)榭诮巧脷⒍氛a命，趙大人恪守臣下本分，先讓女王出府，再一身正氣，上書諍諫，力抗強(qiáng)權(quán)，風(fēng)骨凜然……”
    可邀得他人尊敬，可獲得文官一心，可博得政治光彩，可趁機(jī)發(fā)難于國師，進(jìn)可攻退可守，然后光鮮回家，接收夫人私產(chǎn)，再娶年輕美妻。
    好算盤。
    所以他不會允許她找真兇，所以他一口咬死她就是兇手。
    今日出這門容易，后續(xù)必起波瀾。
    她不能走，必須找出兇手，但主人家不配合，怎么找？
    “陛下，請吧！”趙士值腰背筆直請她走，一轉(zhuǎn)身凝注夫人尸體，眼眶里淚水滾動，博得人滿臉唏噓。
    好政客向來好演技。
    耶律祁此刻不說話。他當(dāng)然看得出這種處理方式的結(jié)局是什么，但是，不是挺好么？
    宮胤會為此焦頭爛額，他麾下文官派系會出現(xiàn)分裂。
    至于女王……也許當(dāng)不成女王了，那也挺好呀，左國師府養(yǎng)得起。
    耶律祁笑瞇瞇雙手抱胸，站一邊風(fēng)涼了。
    他也是政客，政客永遠(yuǎn)以大局為重，永遠(yuǎn)以己方利益為重。只要景橫波性命無虞，他樂見此刻僵局。
    七殺師兄弟有限的腦容量想不到這其中的利害，喲呵喲呵一陣歡呼，“走咯走咯。”
    倒是伊柒，挨個(gè)猛拍過去，“一群蠢貨！”
    “你讓朕走朕就走？”景橫波呵呵一笑，“朕不走，朕要在這里做客。既然你口口聲聲要遵循臣下之禮，先不談恩怨不留難朕，那么就準(zhǔn)備接駕吧！”
    “陛下！”趙士值沒想到這樣的壓力下她居然不肯走，震驚之下勃然大怒，“您這是欺辱微臣！”
    景橫波不理他――反正你都要拼死和姐卯上了，姐提前欺辱你有毛不對？
    “七殺大帥哥們！”她喝一聲，“兇手就在對面人群里，你們能不能圍住？”
    “小事一樁！”
    “立刻馬上！”
    “這么簡單的事，老三一個(gè)人去做好了，尊貴如我，可以掠陣。”
    “我建議開賭，一人管一個(gè)方向，誰放跑一個(gè)，就脫褲子繞帝歌跑一圈！”
    ……
    “在我府里圍我的人？真當(dāng)你這女王是開國女王？”趙士值氣極反笑，“你跋扈無道，我便無需尊你敬你！來人――”
    “國師駕到――”
    一聲傳令清晰悠長，再次震得所有人都失聲。
    在大荒，耶律祁駕到時(shí)稱右國師駕到，但宮胤到來是只稱國師的，以此表示他的第一國師的尊崇地位。
    他在這時(shí)候到了，眾人臉上的神情頓時(shí)微妙。
    人群分開，一乘明紫軟轎款款而來，看似不快，卻轉(zhuǎn)眼到了近前。
    所有人兩排站開，躬身行禮。迎接之聲雖各含情緒，但無人敢于怠慢。
    景橫波看著那密密掩簾的轎子，心想這家伙越來越架子大了，都進(jìn)人家府里了，還坐轎子，還簾子深垂，當(dāng)自己黃花閨女呀？
    靜默里，那群哭著姐姐的蜘蛛精們，都趕緊轉(zhuǎn)頭，一邊見禮，一邊緊張興奮地偷偷用眼角瞟。
    和瀟灑風(fēng)流愛到處跑的左國師耶律祁不同，右國師宮胤在大荒深居簡出，威儀深重，從不去大臣府上，帝歌閨秀多半只聞其名未見其人。
    景橫波撇撇嘴――騷情！
    轎子停下，蒙虎上前掀開簾子，軟轎里雪衣人巍巍如山岳，眾人只看見擱在膝頭的手指根根如玉，看見束緊領(lǐng)口的珍珠光澤朦朧，微暈的金光映一抹柔軟的唇線。
    蜘蛛精們瞪掉了眼珠，也看不清他的臉，只能對著那尊貴風(fēng)華流流口水。
    宮胤并沒有出轎。
    景橫波卻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很有力度地從自己身上掃過，因?yàn)樘辛Χ攘耍运虐l(fā)現(xiàn)直到此刻，自己還一左一右被耶律祁和伊柒拉著膀子按著肩。
    看著，實(shí)在有點(diǎn)……曖昧。
    那目光如此冷徹，連景橫波這種大條神經(jīng)，都覺得空氣似有緊繃――有殺氣！
    宮胤目光冷冷自那兩人按住景橫波的手上掠過。
    耶律祁笑容不改，伊柒毫無所覺，景橫波高跟鞋一人賞一鞋跟，嗷嗚兩聲，解決一對。
    她活動活動肩膀，對轎子里宮胤歉然一笑。
    歉的不是和耶律祁伊柒混在一起，而是她努力想不給他帶來麻煩，但似乎還是出了問題。
    宮胤卻對她高跟鞋伺候那兩只表示滿意，神色微微一緩，唇角弧度柔和一些，看了她一眼，對趙士值道：“趙老最近告病在府，久未得見，今日瞧來氣色不錯(cuò)。”
    趙士值一怔，所有人都一怔。
    誰也沒想到，宮胤在這時(shí)候來，開場白竟然是這么一句話。
    趙士值一怔之后就是一喜。
    他聽懂了宮胤的潛臺詞。
    他原本就沒病，是因?yàn)楦毕嗦毼晃吹茫€氣告病在家，是和宮胤的軟對抗。但心里也明白，宮胤作風(fēng)強(qiáng)硬，不會因?yàn)樗难b病就讓步，在家呆久了，保不準(zhǔn)連吏相都保不住，正準(zhǔn)備過兩天就銷假辦公來著。
    此刻聽這話，宮胤隱然有邀請他回朝的意思。一般兩人角力，誰先開口誰就是示弱讓步，一旦宮胤先開口邀請他回朝，就代表態(tài)度松動，他就可以要求副相位置。
    趙士值一時(shí)狂喜，連夫人的死都快忘了。
    “多謝國師關(guān)懷，”他趕緊躬身，“老臣休養(yǎng)數(shù)日，精神已復(fù)，正打算回朝銷假，更進(jìn)一步為朝廷效力。”
    “更進(jìn)一步”是一句試探，他斜著眼睛瞟宮胤。
    宮胤神色不變，點(diǎn)點(diǎn)頭，道：“甚好。趙大人正當(dāng)壯年，才識超卓，怎可長期閑散于野？當(dāng)為國為民，多承重任才對。”
    趙士值得了暗示，喜得連聲音都發(fā)顫了，“多謝國師愛重！老臣定當(dāng)盡心竭力，報(bào)效于國！”
    兩人對話簡單幾句，大多人一頭霧水。
    耶律祁唇角一抹淺笑――夠決斷，夠血本！宮胤為了她，可真是……
    景橫波眨眨眼，想著他們是在寒暄么？但為什么她的直覺告訴她，這兩人在短短幾句話間，完成了一個(gè)重大的交易？
    宮胤向來不廢話，擺擺手止住了趙士值不斷的殷勤奉承，道：“本座來接女王回宮。”
    趙士值臉色一變，直起腰，看了景橫波一眼，又看了老婆尸體一眼。
    只是一眼，就做了決斷。
    他要借此事大鬧，也不過為了搏得士林和文官派系的尊敬同情，為自己的政治目標(biāo)再加一層砝碼，如今目標(biāo)達(dá)成，再鬧何為？
    惹怒了宮胤，到手的副相又得飛。
    “是。”他立即低頭退開一步，“老臣恭送陛下及國師回宮。”
    四面眾人都一怔，隨即齊齊露出鄙夷之色。
    原以為總要有幾句舍不得或者抗?fàn)帲瑳]想到答應(yīng)得如此順溜，剛才的愛妻情深慷慨激昂，原來不過一場激情投入的獨(dú)角戲。
    景橫波嘴角又是一撇――文人的骨頭當(dāng)真硬？軟起來比誰都軟。
    明紫軟轎之后是一頂明黃轎輿，宮胤把景橫波的轎子也帶了來，他依舊淡定，不多一言，從容措置，似乎確定他一到，景橫波就可以輕松離開了。
    事實(shí)也是如此，景橫波對這男人掌控局勢的氣場，悻悻地表示佩服。
    事情這樣解決了，她有些不甘，兇手明明不是她，此刻放過，以后再惹出事怎么辦？
    宮胤怎么就想不到這點(diǎn)？
    她皺皺眉，想了想，決定還是先尊重宮胤意見，不要再節(jié)外生枝，引起他和麾下重臣的沖突。
    她攙起夏紫蕊，一低頭看見她唇角傷痕時(shí)，忽然心中怒火又起。
    憑什么？
    她好端端出門買房子，沒招誰沒惹誰，結(jié)果身邊女官被擄，被侮辱，被送了兒子送老子，被圍攻，被栽贓，最后還要宮胤出面妥協(xié)，便宜那個(gè)老色狼？
    這算什么道理？
    她站定腳步。咬牙。
    “陛下。”宮胤淡淡冷冷的聲音傳來，不帶感情。卻可以聽出催促之意。
    景橫波沖頭的怒火被這清冷的聲音頓時(shí)又澆滅一半。剩下的一半是為難。
    她不想受冤屈，但也不想令宮胤為難。
    她知道，他苦心維持不惜讓步，為的是朝政穩(wěn)定，為的是她這個(gè)女王能安生過活。
    政治，從來都不是一拳擊出鮮血四濺的活計(jì)，是進(jìn)逼和試探，是妥協(xié)和威脅，是讓步和謀算，不以對錯(cuò)論斷，不以表面得失計(jì)算。
    有些事，你明明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可你也只能認(rèn)了那么回事。打掉的牙齒先和血吞了，有機(jī)會再把人家打回來。
    這是宮胤教過她的道理，聽的時(shí)候不過呵呵一笑，真正逼到面前，才發(fā)現(xiàn)，如此難，如此難。
    她渾身微微顫抖，一轉(zhuǎn)頭看住了宮胤的轎子，他依舊沒有出轎，簾子深垂，擱在膝上的手指無血色。
    她心中一顫，想起他幫自己洗頭時(shí)，溫柔輕巧的手勢。
    他亦曾為自己有所改變。
    她又為什么不該為了他而讓步？
    算了……
    她吸一口氣，轉(zhuǎn)開眼，用力攙起夏紫蕊，伊柒要來扶，被她煩躁地推開。
    人群自動讓開一條道，微微躬身，景橫波走在這樣的人群中，卻覺得憤怒而屈辱。
    她感覺到眾人含義不明的眼光，眼神里似乎字字句句寫著“兇手”！
    趙士值讓在道側(cè)，似乎也覺得心有不甘，不高不低的聲音，帶笑傳入所有人耳側(cè)。
    “說起來陛下可真愛開玩笑，一會兒說是耶律國師的小妾，一會兒說是別人的媳婦，到頭來可嚇壞了我們。想不到我大荒堂堂女王，竟肯如此紆尊降貴啊哈哈。”
    轎子里宮胤手指一跳。
    景橫波霍然轉(zhuǎn)身。
    哈哈你妹啊哈哈！
    “陛下！”
    宮胤清冷堅(jiān)定的呼喚似響在耳側(cè)，與此同時(shí)景橫波身子不由自主向前一沖，沖入了已經(jīng)掀開轎簾的轎子里。
    砰一聲她坐倒在座位上，一個(gè)滾兒翻起來，惡狠狠瞪著前方宮胤的轎子。
    她現(xiàn)在想先揍趙士值一頓，再揍他一頓！
    “陛下起駕！”內(nèi)侍聲音迅速而尖利，似要穿透人的耳膜，簾子落下，隔絕了外頭探索的目光和她憤怒的目光。
    景橫波胸口氣息起伏，抬手就攥住了簾子。重錦絲簾被她大力的手指揉搓出一片縱橫褶皺。
    不行！
    這樣走了必定還有后患！
    宮胤不知道還有個(gè)隱藏的敵人！
    不行，她要――
    “唰。”
    她身子剛剛一動，身后忽然彈出兩截鋼條，閃電般將她將要躍起的身形兩邊包抄，啪一聲在她腰間合扣，勒住她肚子向后一拖。
    砰一聲她被那兩截鋼條拖回跌倒在座位上，鋼條一收回就卡死，她絲毫動彈不得。
    景橫波大驚――轎子里有機(jī)關(guān)！
    她剛想大叫提醒宮胤，轎頂“啪嗒”一聲，落下一塊濕潤的布巾，不偏不倚，蓋住了她的嘴。
    布巾很沉，她吐也吐不掉，這下既動不了也叫不了。景橫波心中大急，生怕這布巾上的液體是毒物，努力呸了幾口發(fā)現(xiàn)毫無動靜，倒也沒什么不好感受，布巾上的液體甚至是清涼微香的，有點(diǎn)像宮胤常用的味道。
    這感覺立即讓她安定下來，她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心中疑惑――難道真的是宮胤？他要干嘛？
    ……
    “起轎。”宮胤似乎根本不知道景橫波轎子里的動靜，也似乎根本不打算停留，淡淡吩咐一聲，轎子便要抬起。
    趙士值急忙上前相送，他心中對宮胤的許諾又激動又不安，有心希望宮胤多留一會多說幾句，給他一點(diǎn)定心丸，當(dāng)下湊在宮胤轎簾邊，笑道：“老臣想明日便去銷假辦公，不知道國師覺得可合適？”
    宮胤抬了抬手，轎子停下，他和趙士值攀談，蒙虎和禹春按照慣例，安排亢龍衛(wèi)兵和帝歌署的士兵先撤出府外，在一路上布防。
    這些士兵和護(hù)衛(wèi)撤出時(shí)，必須要經(jīng)過宮胤的車轎。
    亢龍士兵隊(duì)伍整肅，流水般過了。
    宮胤和趙士值隔著轎簾在攀談。
    帝歌署的士兵在署官的帶領(lǐng)下，從轎側(cè)過了。
    宮胤的轎子沒動，在和趙士值攀談。
    接下來是趙府的護(hù)衛(wèi)，另外還有一批人，跟在最后，是隔壁沉鐵世子及其護(hù)衛(wèi)。
    兩家是近鄰，守望相助正常，此刻出現(xiàn)在這里，蒙虎等人也不奇怪，照樣請他們先行撤出，避開陛下和國師的道。
    人潮一撥撥地過。
    耶律祁含笑過了，蒙虎等人有意無意擋在景橫波轎子前，耶律祁倒也沒接近，笑了笑，笑容頗有幾分古怪。
    宮胤和趙士值在攀談。
    伊柒等七人打打鬧鬧過來，七個(gè)人鬧著要坐一坐景橫波的轎子。為了爭誰先坐打了起來，打著打著打出府去了。
    宮胤一直在和趙士值說話，趙士值笑容越來越盛，腰越來越彎，人湊得越來越近。
    所有人都走過了宮胤轎邊，宮胤和趙士值也漸漸無話可談。轎簾已經(jīng)快要放了下來。
    宮胤忽然道：“趙大人，尊夫人死于非命，此時(shí)頗有蹊蹺，可否讓本座看看傷口。”
    趙士值此刻什么都好說話，忙道：“是，就怕污了國師之眼。”命人將夫人尸首抬上來。
    蒙虎以金鉤勾起轎簾，宮胤看一眼地下的尸首，那枚兩頭尖的三棱刺穿透趙夫人胸口，閃著紫青色的光。
    宮胤一眼掠過，忽然低喝：“起！”
    “嚓！”一聲，那枚紫青色尖刺，忽然自趙夫人身體上刺出，咻一聲射上半空。
    “破！”
    宮胤唇間冷冷一聲，也如銀瓶乍破！
    “啪。”一聲，懸浮當(dāng)空的三棱刺爆碎！一片紫青色碎屑漫天氤氳！如天空忽生紫青色細(xì)雨。
    “去！”
    第三聲出，狂風(fēng)忽起，那被震碎出的一大片紫青色碎屑，忽然四面彈射！
    那片紫青色天域之下，籠罩著耶律祁、趙府護(hù)衛(wèi)、沉鐵世子及其護(hù)衛(wèi)們！
    三棱刺見血封喉，被震成粉末后殺傷范圍增大，可以想象只要沾上一點(diǎn)，不死即傷！
    狂風(fēng)卷飛景橫波轎子簾幕，被卡在座位上的她駭然看見前方紫青色細(xì)雨呼嘯向那片人群罩下。
    看見蒙虎等人目光灼灼緊盯人群。
    看見大多數(shù)人還怔在那里沒反應(yīng)過來。
    看見人群中有人伸手入懷――
    “來！”一聲低喝，白影一閃，宮胤終于出轎！
    他人剛掠出，便一腳踢倒了還在他轎前發(fā)呆的趙士值！
    趙士值剛砰然倒下，“咻”一聲一道白光忽然從宮胤轎欄橫杠下閃出，擦趙士值胸膛呼嘯而過。
    蒙虎立即追白光而去。
    而宮胤已經(jīng)掠到人群正中，一伸手將一人抓出，一手閃電般閉住那人穴道，另一手衣袖一拂，那片紫青色的細(xì)雨忽然化為一束，橫飛三丈，沒入不遠(yuǎn)處草叢，剎那間碧草枯黃。
    隨即他倒飛而起，再次沒入轎中，砰一聲，將那人拋于轎前。
    與此同時(shí)，蒙虎閃身而回，手中抓住了一樣?xùn)|西。
    幾個(gè)動作兔起鶻落，不過剎那間，宮胤起三棱刺，碎三棱刺，以毒霧威脅所有人性命，再在人群中忽然抓出了一個(gè)人。
    別人不過眨幾下眼，他的事情已經(jīng)辦完了。
    景橫波瞪大眼，目光呆滯，宮胤出手太快太狠，人腦的思維速度根本跟不上。
    啪嗒一聲，宮胤回轎，狂風(fēng)停歇，簾子重新落回，遮住了她的視線。
    景橫波急得幾乎大叫。
    剛才那一霎，別人還在花眼，她莫名便看見了宮胤的臉。
    好像有點(diǎn)蒼白。
    到底怎么回事？還讓不讓她看清楚了！
    ……
    滿場寂靜。
    所有人震撼地看著宮胤的轎子――平靜如初，連先前挽起的金鉤都放下了。
    轎子里沒有聲息，蒙虎有些擔(dān)憂地看著轎簾，卻沒有試圖掀開。
    這令人窒息的死寂持續(xù)了一會，眾人才又聽見宮胤的聲音。
    平靜，清冷，一切如常。
    “兇手已抓獲，”他道，“和女王無關(guān)。”
    所有人又張大了嘴巴――有種人的行事和反應(yīng)，總讓你覺得自己智商不夠。
    宮胤已經(jīng)不說話了，蒙虎拎起地上那個(gè)人，那是個(gè)帝歌署士兵打扮的人，神情驚駭之色還未去。
    趙士值捂著后腦，從地上暈頭暈?zāi)X爬起來，直勾勾盯著那個(gè)士兵。
    “這就是兇手。”蒙虎道，“剛才國師打碎兇器，制造毒雨罩向所有可疑人士，所有人都在驚訝，反應(yīng)快的頂多想逃，唯有這個(gè)人，他伸手入懷，是想取解藥。因?yàn)樗浪?dāng)時(shí)處在人群中心，根本來不及逃開，他也知道這毒非常厲害，碰著一點(diǎn)就是死，所以生死關(guān)頭，他會很自然地想保護(hù)自己，去取解藥。”
    他伸手在那人懷里搜索一下，找到一個(gè)紫色小瓶，倒了一點(diǎn)里面的液體在趙夫人傷口上，眼看著那猶自在流的黑色毒血，漸漸變紅。
    是解藥。
    趙士值啞口無言。
    只有兇手身上才會有解藥。
    “這個(gè)人，雖然我們不知道他是誰，但是很明顯，他一直不在院子里，站在女王對面，制趙夫人于死地的暗器，是從對面射過來的。”
    趙士值臉色鐵青。
    “還有這個(gè)，”蒙虎拍了拍宮胤轎子的轎杠，從杠下摸出一個(gè)小小的機(jī)簧，又搖了搖手中的東西。
    他手中，赫然也是個(gè)三棱刺，握在掌心，看起來和殺死趙夫人的那個(gè)一模一樣。
    “這是剛才從國師轎杠下射出的暗器，目的是為了把趙大人你也殺了。”蒙虎對趙士值冷笑一聲，“國師故意在轎里和你攀談，又安排所有人走過他轎前，目的就是為了給兇手一個(gè)機(jī)會下手，兇手也沒舍得放棄這個(gè)機(jī)會，他趁人多從轎前過的時(shí)候，悄悄把這個(gè)機(jī)關(guān)插在轎杠下。等下國師一旦放下轎簾起轎，這機(jī)關(guān)就會被帶動，射入趙大人你的胸膛。那么，事情就大了，就變成女王殺了趙大人的夫人，而國師為了幫她遮掩，又殺了趙大人。到時(shí)候朝野憤怒，群臣寒心，國師和女王，想必不大好過。所以國師一出轎，首先推開了趙大人你，趙大人，你該好好謝謝國師才對。”
    “這個(gè)……”趙士值捂著腦袋，眼睛里暈出圈圈，他似乎跌得不輕，思路完全跟不上，但也模模糊糊地只好先道謝，“多謝國師救命之恩……”
    “國師！”卻有人忍不住了，“我們帝歌署的人是在趙夫人被殺后才趕來的！我們的人，不可能殺趙夫人！”
    蒙虎回頭看了看轎簾，宮胤的聲音從轎中傳來，“眼力不濟(jì)，何以查人？看清楚那是不是你們的人！”
    帝歌署的署員上前仔細(xì)一看，駭然道：“他不是我們的人！他只是穿了我們的衣服！”
    “帶回去仔細(xì)查問。”宮胤吩咐。
    蒙虎等人領(lǐng)命。正要拎起那兇手再度捆綁，忽然一人喝道：“小心他的動作！”
    蒙虎一驚，低頭一看，那兇手正借被拎起，頭部靠向肩膀之機(jī)，試圖去舔肩側(cè)甲衣的一個(gè)獸狀突起。蒙虎急忙將他腦袋拍開，撕下他那塊肩甲，果然在其中尋到了一顆小小藥丸。
    “多謝沉鐵世子。”蒙虎感激地向那人道謝，“不是你提醒，兇手就要服毒自盡了。”
    “蒙統(tǒng)領(lǐng)客氣了。這是我分內(nèi)應(yīng)為。我瞧著此人兇殘，眼神不定，似有自絕之意，所以一直盯著。若給他自盡了死無對證，今日大家就白忙一場了。”那人朗聲回答，聲音清晰，態(tài)度不卑不亢，語氣不急不緩，讓人聽來就覺得妥當(dāng)而可靠。
    景橫波覺得這聲音熟悉，這人應(yīng)該是那個(gè)沉鐵世子，先前出手把趙士值拉回去的那個(gè)，她倒不怪他出手，畢竟如果真的挾持了趙士值，再被抖露身份，她這個(gè)女王更難下臺。
    這是誰呢？
    宮胤對這世子的態(tài)度似乎也不錯(cuò)，居然道：“世子有些日子沒去宮里了，有空不妨多走走。”
    雖語氣淡淡，好歹是主動邀請，景橫波嘖嘖稱奇。
    “承蒙國師厚愛，在下敢不應(yīng)召？”那人道謝，親近而有分寸。
    宮胤不再說什么，蒙虎一聲起轎，這回轎子終于離開原地。
    沒人說話，所謂兇手既然不是女王，之前的一切沖突自然消弭。
    耶律祁一直沒說話，也沒再上前，唇邊一抹笑意越發(fā)神秘，似乎并不為剛才自己也被懷疑生氣，似乎在看好戲。
    看兩人車轎離開，他立刻匆匆告辭，走得很快，好像后面有鬼追一般。
    他前腳剛剛回到自己府里。
    一直迷迷糊糊捂著后腦，卻又按捺不住興奮滿面紅光的趙士值，忽然喃喃一聲：“頭好痛……”咕咚一聲，仰天栽倒。
    趙府里靜了一靜。
    隨即炸開人們的驚呼。
    “老爺暈倒啦！”
    已經(jīng)關(guān)上相鄰側(cè)門的耶律祁停了腳步，偏偏頭，嘴角那抹笑意，更濃了。
    ……
    轎子一出趙府，亢龍軍和帝歌署的官兵各歸原位，束在景橫波肚子上的鋼條啪啪兩聲便收了回去。
    景橫波扔掉堵嘴布，坐起身，忽然跺了跺轎底。
    轎子停下，景橫波迫不及待地從轎子里鉆出來，不等內(nèi)侍前來問安，唰地一閃就不見了。
    隨即宮胤的轎夫肩頭沉了沉。
    轎內(nèi)，宮胤聲音傳來，似乎有那么點(diǎn)不清晰，“繼續(xù)前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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