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轆轆，重簾深掩，直入那座隱藏在深巷里的不起眼的宅邸。
    門檻都拆了，馬車一直入了三道門，才在內(nèi)院深處停下，四面一片安靜，連鳥鳴聲都不聞。
    極度的安靜令人不安，似乎走進了真空里夢境中，身周茫茫，杳無人蹤。
    好一會兒，明城才惴惴不安，自己掀開了簾子，第一眼看見了正對著轎子的，書房的門。
    門開著，這明朗的天氣，門里卻一片黑暗，陽光燦爛地被擋在門前，仿佛那里是黑夜和白天的交界。
    明城睜大眼好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在黑暗的門框里，立著一個披著黑斗篷的身影。
    她輕輕吁出一口長氣。剛想放松，忽然又吃了一驚——無比安靜的院子里，竟然站著很多人，個個毫無聲息，身軀僵硬，臉孔隱藏在連帽的白色斗篷內(nèi)，只露出一雙雙讓人感覺不舒服的，會聯(lián)想到獸類的奇異的眼睛。
    她微微打了個顫，心中忽起不祥預(yù)感。
    書房里披著黑披風(fēng)的人似乎笑了笑，抬了抬手，外頭那些人便無聲走開去，明城凝神聽他們行路的動靜，然而真的，一點聲息都沒有。
    她那種不祥的感覺，更強烈了。
    書房黑暗里，那人卻在對她微笑，“皇后娘娘別來無恙否？”
    明城勉強笑了笑，聲音低微，“托您的福。”
    “你想要什么？”男子聲音柔和。
    “你該知道的，”明城咬牙，“讓景橫波死。”
    “你也知道的，這一點我和你一直很一致。不過我一個人就能做到的事，何必一定要帶上你呢？”男子笑容更溫和了，明城卻激靈靈打個寒戰(zhàn)。
    “再幫我一次……”她勉強道，“你想要的東西……”
    男子微笑對她攤開手掌。
    明城卻在猶豫，女皇地宮地圖是她最后的砝碼，她實在不愿意現(xiàn)在就這么交出來，早早失去這個砝碼，她要如何與這外表溫和，內(nèi)里陰冷的人談判？
    對方手掌依舊攤開著，似乎很有耐心，甚至連笑容的弧度都沒變化，明城勉強笑著，雙手在衣袖中絞扭，不敢得罪也不甘獻(xiàn)寶，吶吶道：“我吃盡苦頭，腦子有些糊涂，有些路線記得不大清楚，你給我些時日，容我緩緩，細(xì)細(xì)給你想清楚，否則弄錯了也是天大麻煩……”
    她話音未落。
    黑暗里的男子忽然笑了。
    攤開的雪白手掌，似要收起，收起那一刻，中指輕輕一彈。
    一線綠光激射，明城一聲慘呼，猛地張開手，左手一截中指已斷，半截指節(jié)軟軟地耷拉下來。
    更可怕的是，在斷裂的指節(jié)間，翻滾著綠色的泡沫狀東西，那東西所經(jīng)之處，她的肌膚開始粗糙，傷口兩側(cè)長出細(xì)細(xì)茸毛，綠色在蔓延，整只手指都變成了綠色，連帶指甲竟然也在慢慢彎曲……
    只一霎間，那針上附含的藥物，便讓她的手指形如鬼爪。
    明城驚得忘記疼痛和慘呼，好一會兒才“啊！”地一聲慘叫，滿頭冷汗，向前一沖，撞在書房的門框上，她膝蓋半屈著，抖抖索索將要跪下，唇齒間話語也在發(fā)抖，“你……你……饒了我……救我……救我……”
    一只手伸了過來，潔白，修長，干凈，手勢溫柔地將她輕輕一牽。宛如牽著心愛的人，進入禮堂。
    明城再也不敢半分違拗，啜泣著，顫抖著，由他拉著，跨入那片似如實質(zhì)的黑暗中。
    “吱呀。”一聲，書房門緩緩合上，將黑暗閉合在內(nèi)，也將光明隔絕在外。
    沒入黑暗中的明城，最后一次回過頭來。
    一線日光將她含淚的臉映得蒼白。烏黑的放大的瞳孔，倒映無數(shù)的驚恐和絕望。
    仿佛這一踏入，便是永生沉淪。
    那張臉一瞬即逝。
    “砰。”門關(guān)了。
    院子里靜悄悄的，還是那死一般的寂靜。
    片刻，一聲慘叫，刺破天空。聲音短促，戛然而止。
    院子里，還是靜悄悄的，那些斗篷里的身影，毫無感情的獸般的目光直射前方，一動不動。
    ……
    禹國臨州城外的宿營地里，景橫波仰望著馬上的裴樞，有一瞬間的感動。
    這貨說起情話來，真是足夠迷昏那些看古代狗血言情長大的妹紙們啊……
    可是，迷她就不夠了！
    “下來！”她一把扯住裴樞的褲腳，“用不著你逞英雄，現(xiàn)在不是我們要動手報復(fù)的時候，先考慮怎么應(yīng)付人家的圍攻才對。”
    “嗯？”裴樞高高挑起眉毛。
    景橫波回頭對帳內(nèi)一指，“這里面關(guān)押著臨州乃至大都的不少豪門子弟，死了一大半，還有一小半，原本可以拿來挾制臨州貴族，但禹光庭在這里，少不得要挑撥離間，馬上，臨州當(dāng)?shù)伛v軍乃至貴族私軍，都會和禹光庭匯合在一起，圍攻我們。如果禹光庭膽子再大一點，一不做二不休，調(diào)集附近所有軍隊圍剿，他們占了地利人和，我們就這點人，押送軍戰(zhàn)力不行，橫戟軍就兩千，亢龍和玉照軍一時半刻趕不到，怎么和對方作戰(zhàn)？就算你我安全沒有問題，這些子弟兵得死多少你算過沒有？”
    “那又何妨？”裴樞滿不在乎地?fù)P眉，“他們的命本就賣給了你，為你死也是天經(jīng)地義。還是你不相信我的能力，不相信我兩千橫戟軍能打遍禹國？”
    “兵也是人，誰允許你不把人命當(dāng)回事？”景橫波氣往上沖，踢他小腿，“下來，不許輕舉妄動，從長計議！”
    四周士兵們原本有些緊張，裴樞忽然要發(fā)軍，幾千人馬就想要攻打整個禹國，眾人想著都覺得只怕馬上要做炮灰，此刻聽著女王言語，漸漸都浮上感動之色，目光閃閃地望著女王。
    裴樞不痛不癢地給景橫波踢了幾下，當(dāng)真翻身下馬，景橫波拽著他往主帳去，掩好帳門，剛想把自己的計劃和他商量一下，順便壓壓他這火爆脾氣，忽然一顆大頭就擱在了她肩膀上。
    景橫波一愣，斜眼一看，裴樞正把臉在她肩上揉呢。
    “你這是做什么？”景橫波伸手推他的臉，“起來，有事和你商量呢。”
    “我剛才表現(xiàn)不錯吧？”裴樞不理她，腦袋向前湊著，笑吟吟地道，“你看，你一番愛兵如子的話，讓他們多感動？這群押送軍不是嫡系，現(xiàn)在應(yīng)該對你有些忠誠感了。”
    景橫波一怔，原來他剛才那話那舉動，是故意的？
    仔細(xì)想想，裴樞對屬下向來不錯，不然也不會帶著一批親信兄弟在天灰谷與天地奮斗，全力求生，歷來名將都愛惜兵士，所謂解衣衣之推食食之，這種草菅人命的混賬話，原本就不該出自他口。
    他是因為這批押送軍出自原先帝歌守軍，對自己熟悉度和忠誠度不夠，才故意莽撞發(fā)軍，輕藐人命，只為讓自己反駁，好換取軍心？
    景橫波想了想，有些唏噓地笑起來，少帥從來不是真正無心無肺的粗人，他的細(xì)膩，只有最親近的人才懂。
    “你的真氣怎么回事？”裴樞在她耳邊嗚嗚嚕嚕地問，熱氣一陣一陣拂在她頸側(cè)。
    景橫波怕癢，偏頭讓開，雙手用力捧走他腦袋，“走開，熱死了。”順勢靠著被褥坐了下來。
    “別顧左右而言他。”裴樞跪坐在她身后，伸手來摟她的腰，“你先前出去后發(fā)生什么事了？我瞧著你氣色不大對，遇見什么人了嗎……”
    “什么時候這么啰嗦了。”景橫波將他推開，翻身睡下，她覺得裴樞的態(tài)度有些不對勁，似乎更加親近了些，明明前陣子因為孟破天的存在，裴樞已經(jīng)少接近她，忽然間卻又態(tài)度親昵了……
    疲倦感襲來，她此刻沒有精神思考，干脆翻身背對他，用毯子將自己裹緊，迷迷糊糊地道：“等我休息一會，回頭商量我的計劃，對了……”她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勉力睜開眼睛囑咐他，“我呢，在裝失憶，裝記不得宮胤了，也不知道成功沒有，但你先陪著我做戲，記得啊，我被許平然打傷了，忘記宮胤了，只剩下一些片段記憶，正在找他。和我對好口供，免得將來穿幫……”
    話沒說完，她已經(jīng)沉沉睡去，身體疲乏到了極點，哪怕知道馬上危機就要降臨，她也無法控制。
    裴樞正要給她掖被角的手，停在半空。
    他濃黑的眉頭皺起，不可思議地瞪著景橫波的背影。
    這女人在說什么？
    宮胤？
    她找到宮胤了？什么時候？是不是就是先前？所以她真力沒了，人也表現(xiàn)得這么古怪？
    她明明已經(jīng)愿意接納自己了，為什么還要對宮胤念念不忘？
    他好容易看見希望的曙光，為什么又要給他聽見這個名字？
    這女人吹皺一池春水，到底要做什么？
    他瞪著景橫波的肩背，很想立刻把她翻過來，好好地問清楚，并警告她，不要三心二意！給他說個明白！
    但聽著景橫波瞬息之間就發(fā)出的勻凈呼吸聲，那手便無論如何也伸不出去——她太累了，真氣盡失，傷痕累累，精疲力盡，急需一場休整的睡眠。
    呆了好半晌，裴樞霍然起身，大步出了營帳，喝道：“喘氣的來個！”
    他的貼身侍衛(wèi)，也是以前一起混天灰谷的老部下，立即快步過來，立于他身后三尺之地，“少帥。”
    “你說！”裴樞咬牙，惡狠狠地道，“有沒有什么能讓人失憶的藥物！”
    “啊？”
    “失憶……裝失憶……裝什么失憶，干脆真的忘記算了！”
    “啊……少帥您說什么？”
    “我就問你有沒有！”
    “回少帥，有！天灰谷深處就有一種叫忘塵的草，以之加蝮蛇血，七步草，忘魂散，再請煉丹名師按比例調(diào)制，可成大忘丹。”
    “效果如何？”
    “足可令服藥者，連他老娘都忘得一干二凈！”
    “好極，速速去辦！”
    “是！”
    “等等……忘了他娘，那還記得他爹不？”
    “當(dāng)然不記得。一生大忘，萬事皆休。他爹他娘他妹他老婆，這輩子認(rèn)識的所有人，統(tǒng)統(tǒng)都必須忘！”
    “……混賬！誰要你忘這么多！”
    “少帥……”
    “只忘一個，指誰就誰，可不可以？”
    “回少帥，難度太高，需要時日研制！”
    “……滾！”
    ……
    忠心屬下走了，回天灰谷研究高難度失憶藥了。
    留下裴樞煢煢獨立于營前，煩躁萬分地擦劍。
    劍光如雪，不染纖塵，裴樞的手指，自那一泓秋水緩緩向上，在頂端輕輕一捺，一縷血色入劍身，轉(zhuǎn)瞬不見。劍身依舊光華燦爛，似雪似月。
    這劍，飽飲鮮血，善飲鮮血，竟至血落不留痕。
    裴樞的臉色，也如劍般冷，透著驚心的白。
    劍身如鏡，似映人間氣象萬千，依稀是當(dāng)年帝歌城下，金甲鐵馬，他在城下叩關(guān)投劍，那白衣人在城上拒馬守關(guān)。
    一轉(zhuǎn)眼又是寥落長街，囚車轆轆，萬人空巷，等著瞧他這“賣國叛徒”，無人知他冤屈，無人知他中了他人反間計。臭雞蛋爛菜皮雨點般砸來，昔日鮮花滿身的少年英雄，今成人人唾罵之巨奸國賊。一路恥辱，永生難忘。
    一轉(zhuǎn)眼是天灰谷灰色的天黑色的泥，他在泥塵毒氣中摸爬滾打，掙扎求生，偶爾抬頭看灰蒙蒙天空，會想起那個不染纖塵的人，一出反間計，墮黃金少帥英名，令黃金部自毀長城，此刻他在毒氣中茍延殘喘，他是否在玉照宮中舉杯相慶？
    對一個人最大的傷害，不是奪取他的財產(chǎn)和地位，而是剝奪他的尊嚴(yán)和清譽，將他打入塵埃，背負(fù)一生罵名，郁郁死去。
    本就深仇難解，他原想放下，一生只隨那女子快意恩仇，然而有些事，有些人，總是繞不過，避不了。
    似乎前生相欠，今生總在不斷被他掠奪。名譽、成功、地位、乃至……心愛的女人。
    裴樞的手指，有意無意，狠狠按在了劍鋒之上。
    一抹鮮血，瀝瀝而下。
    ……
    景橫波很快就醒了，她心中有事，睡不著。
    一醒來她就讓人去請裴樞，裴樞到來得很快，臉色也很正常。景橫波心中原本有些不安的，瞧他這么正常，倒覺得自己小題大做，有些事是越解釋越讓人生氣的，倒不如不解釋，就此過去便好。
    裴樞帶來個不大好的消息，在營地外三十里的各個方向，都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軍隊的蹤跡。
    景橫波問裴樞，“橫戟軍專門培養(yǎng)的精英小隊，帶來沒有？”
    “帶了一支一百人隊伍。”
    “分兩批派出去，一隊前往汜水州，一隊前往前川州，去幫我確認(rèn)一件事兒。”景橫波從懷中取出一截手骨，喃喃道，“抱歉抱歉，挖墳劈骨，非我所愿，都是為了幫你伸冤，莫怪莫怪。”取刀將手骨一劈兩半，遞給裴樞，“汜水和前川，是禹國兩位王子的封地，讓咱們的人帶著手骨潛入王府，先看看那兩位王子的手。”
    “手？”
    景橫波指了指那手偏長的指骨，“這指骨是個特征，我想驗證一下，和我心中的猜想是不是一樣。”
    “你是說……”裴樞眼睛一亮。
    “如果王子的手也顯得特別長的話，那就把這手骨留給他看，告訴他這手骨是從耶律莊園起出來的。如果那兩位足夠聰明，就知道該怎么做了。”景橫波一笑，“咱們兵力不足，臨時調(diào)軍來不及，禹光庭一定會動用所有力量要將我們撲殺在禹國，可是他忘記了，兩位王子的駐軍，可不算遠(yuǎn)。”
    “好極，我正最喜歡亂戰(zhàn)。”裴樞齜牙一笑，亮白耀眼。
    “報！”外頭有人大聲來報，“十里外有無標(biāo)識軍隊出現(xiàn)！人數(shù)約上萬，已將營地包圍，請陛下及少帥定奪！”
    景橫波呵呵一笑。
    “沒有標(biāo)識么？他鬼鬼祟祟，我偏要光明正大。來人，將女王旗掛上！并派帝歌黑羽快騎，攜帶王旗王令，自后方突圍，渡河前往禹國大都，一路傳諭，女王駕臨禹國，著禹國文武沿路出迎！”
    “是。”
    “然也！”裴樞贊，“他想偷偷摸摸滅殺你，你偏要廣而告之，無論如何帝歌還是大荒中心，禹國還是帝歌所屬，攝政王想要不顧一切滅殺你，禹國大臣可未必愿意和帝歌一戰(zhàn)。”
    “想戰(zhàn)便戰(zhàn)，他家鄰居襄國，再過去的浮水部，可巴不得禹國出點事，分點好處呢。”景橫波嫣然一笑，“大荒一盤散沙，不打亂重組，再入熔爐，怎么能重新凝成鐵板一塊？”
    “再去那個關(guān)押俘虜?shù)膸づ窭铮瑢⒛切┕痈鐑旱纳砩系氖罪椡嬉鈨海髯匀∫患聛恚祚R送到那支軍隊前。”景橫波繼續(xù)吩咐外頭將士，“告訴他們，朕愿盛宴相邀，席上名菜薈萃，大菜是清炒公子肝，紅燒富少頭，邀諸君前來品嘗，只許自己來，以一個時辰為限，一個時辰，客人不上門，朕就自己吃啦么么噠！”
    將士們一臉惡心地領(lǐng)命出帳了。
    裴樞目光亮亮地望著景橫波——此刻運籌帷幄，眼眸閃亮的女王，才是他此生所見最美。
    最美的女王已經(jīng)高高興興下令，“來人啊，去村里買豬，殺豬，大腸豬肝豬心豬肺……豬下水全部拿來！回頭做個下水全席！”
    “為什么全要豬下水？”裴樞奇怪地問。
    景橫波回頭一笑，笑得親切溫柔，百媚橫生，只是眼神，似乎有那么點惡意滿滿。
    “因為……宮胤一看見豬下水，就會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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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俺一看見月票，就會感動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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