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繾綣相擁
那股氣息清清淡淡,自鼻端掠過,轉瞬被風雨卷去。
她太累了,心頭雖然有模模糊糊的感覺,卻睜不開眼睛。
她沉入了睡鄉(xiāng),夢里白影飛掠,倏忽來去,夢里一抹淡淡香氣與霧氣共同繚繞,霧氣盡頭,看見傾世清雅容顏。
壁凹外大雨嘩嘩下著,她靠著的那石頭,一半在凹陷里,一半在凹陷外。凹陷外的那一半,被雨打濕,風從山谷空曠處呼嘯而來,嘩啦啦掀動草木,隱約那石頭底端,微微顫動。
雨中忽然多了一頂黑傘,無聲無息移動而至,傘下一張蒼白漠然的少女的臉。
她行走無聲,停在了景橫波面前,仔細看了看她的睡顏,一抬手,點了她睡穴。
然后她放下傘,將景橫波扶起,一掀她身后豎石。
黑青色的皮狀物落下,他垂著眼眸,半身任她依靠,半身在雨中。
少女眼中閃過一抹不解的情緒,輕輕道:“您等的就是她?”
方才他將子弟們都派出去殺人比賽,隨即便命她背他下山,在這山谷中唯一一個可藏人的山壁凹陷處坐下,披上了那些士兵用來偽裝的皮狀物。
他山石一般坐在那里,在大雨中默然等待,擋住這貫穿縱橫的風雨,只為給她停留時,一個依靠。
宮胤沒有回答,低頭凝視著景橫波,她微卷的睫毛在他的下頜下低垂,呼吸勻凈清甜。
少女眼中露出不可思議神情――龍應世家不重人間*,她無法理解這樣的行為。
宮胤輕輕移動手指,撥去景橫波粘在額上一縷亂發(fā),指尖繞著黑發(fā)久久盤桓,直到用掌心將發(fā)絲捂干。
她的發(fā)間依舊是那般馥郁香氣,隔一年零一個月又十一天而不改,分離的時光如此漫長,再次嗅見便如再遇前生。
少女瞧著,只覺得心中一動,只覺得這樣的一幕如這一刻忽轉綿密的雨絲,令心底微涼惆悵。愿意多看一眼,又覺多看也是心傷。
她不明白,這叫刻骨相思。
宮胤似乎并不在乎她在場,也不在乎她想什么,他的手指慢慢貼靠上景橫波臉頰,指尖所經(jīng)之處,景橫波身上蒸騰出微微白氣。
他在用內力為景橫波驅除寒氣,以免雨夜睡覺,會令她著涼。
他因為經(jīng)脈被針碎片所堵,不能動彈,但內力仍在,但這樣的舉動,仍舊是不利于恢復的,那少女身負為他治病之責,見狀嘴唇一動便要阻止,然而一眼看見那兩人神情,忽然心中一震。
雨幕如織,山壁幽暗,他輕輕攬著她,垂下的眼睫只籠住有她的小世界。
她雖在睡夢中,也似有感應,微微挪了挪身子,靠他更近,唇角現(xiàn)一抹淡淡笑意。
那笑意滿足而沉溺,如遇美夢。
少女立在雨中,看那兩人,忽然明白何謂不著一字,不言一語,自生繾綣。
她忽然覺得自己多余,默默轉過身去,撐起了傘。
雨絲涂抹天地,四月山間猶清涼,朦朧橫豎絲里,相擁的人沉默將這相遇一刻共享。
天風在山谷中嗚咽,似吟唱似輕嘆,山洞前以背相對的少女,睜大眼凝視這無法貫穿的雨夜,眼底隱隱閃著淚光。
雨勢漸漸弱了,山間傳來鳥的清鳴,少女轉過身去,看著那兩人在天光中靜默相擁的姿態(tài),忽覺催促的話說不出口。
宮胤輕輕將景橫波最后一縷亂發(fā)理好,順在耳后,平靜地道:“走吧。”
少女背起他,走之前猶自不忘按照他吩咐,找來一塊長長的石頭,披上剛才的偽裝物,靠在景橫波身后。
將要縱身而起的時候,她最后微微轉身,不是自己想看景橫波,而是想讓宮胤多看一眼。
宮胤卻沒有隨之轉眼。
不用再看,她的姿態(tài)是烙在他心版上的浮雕,永不抹滅。
他只需要記住剛才那一刻,時隔一年多之后,他終于再次攬她入懷,和她共享一次難得的靜謐。只需要記住她溫存柔軟在他懷中,似一捧云,飛進他一色荒涼的世界里。
而這一次后,或許以后還會再見,但想要再次相擁,全憑天意給予的緣分。
看天意愿意讓他活多久。
在沒有生命保障之前,他寧可她不確定他的存在,寧可她以為他長長久久,健健康康地,在這大荒的某個角落生存。
少女縱身而起,迎面的風撲打而來徹骨清涼,她聽著身后那人平靜的呼吸,想著這樣的感情她不懂,只是忽然明白,這樣的感情她之前沒有,之后也不會有,而這世上大多數(shù)人,都不會懂,不會有。
然而不知道這是缺憾還是幸福。
她想,她還是寧可,不會懂,不會有。
……
景橫波慢慢睜開眼睛。
這一覺好睡,好久沒有過這樣深層甜美的睡眠,似乎從宮胤失蹤之后,就沒有過了。
醒來那一刻她覺得渾身血脈通暢,精力彌漫,似乎只是一覺,便原地滿血復活了。
她坐起來,有點怔怔的,想著睡一覺就能這樣恢復了?以前怎么沒睡出這種效果?
探頭看看,外頭的雨停了,又覺得哪里不對勁,低頭一看,自己的衣裳干了。
這大半夜的淋雨,這么快就干了?雨到底是什么時候停的?
又覺眼角繃緊,伸手摸摸,似乎有一點淚。
睡覺只聽說睡出口水,沒聽過睡出眼淚,做噩夢了?可印象中完全沒有。
想了一會沒答案,還惦記著趕回去,不能確定押送隊伍能否對付得了耶律世家的人手。她站起身,正要轉身,忽然停住。
她眼光,落在身后那塊石頭上。
這塊石頭,好像有點不對。
她記得她進這個山壁凹陷處時,特意看了一眼這石頭,因為這山谷中石頭多半方正或扁圓,很少有這樣瘦長的石頭。
現(xiàn)在這塊石頭,已經(jīng)變成了方方的一塊山石,她幾乎可以確定,這塊石頭不是剛才那塊,如果是這塊的話,這么方,不大好依靠,她根本不能睡得那么舒服。
有人來過?換了石頭?
她心中一驚,好端端來個人,是敵是友,不對她下手,換一塊石頭干嘛?
她忽然一顫,腦中似電流劈過,霍然轉頭四望。
山谷空寂,天色黝黯,四面只有呼嘯的風聲。
她撒開雙腿,在山谷中一陣翻找,除了給她整倒的那些士兵,沒有別人。
她躥上山腰,看見半山腰上有一些鋼絲,黑色的鋼絲橫亙在黑夜中,不注意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
再往上奔,到了山頂,山頂上有很多雜沓的腳印,一支斷裂的弩弓扔在地上。
她渾身唰一下涼了。
就在先前,這山頂上有人!
那個時候在山頂上埋伏的人,一定是禹國的精英隊伍,她螳螂捕蟬,未曾想黃雀在后!
是有人替她不動聲色捕了黃雀。換了山石,換了她的成功,和一場好眠。
是誰?
答案呼之欲出。
她渾身顫抖,似要被山巔風吹下山谷,無法抗拒的激動和失望交替而來,她站立不穩(wěn),踉蹌一步,“咔嚓”一聲,踏碎了那半截弓弩。
宮胤!
為什么再次擦肩不認!
她猛地又轉身奔下谷,到了剛才自己睡覺的地方,撫在那山石上,似乎還想依此尋覓他的氣息和溫度,可她知道,她已經(jīng)錯過了。
他總是如此殘忍,在她覓他千的時候,悄然從暗處走出,再無聲離開。
她蹲下身,緊緊蜷縮成一團,似乎只有靠這個動作,才能抵抗忽然從內心勇氣的疼痛和崩裂。
她忽然看見地面上有淺淺的腳印。
她怔怔看了一會,伸手去量,腳印只有小半個,前頭尖尖,從尺寸和形狀看,像是女子足印。
這腳印不是她的。
她有點疑惑――有個女子出現(xiàn)過?如果剛才是他,以他的性子,不會愿意有外人在場,那么這個女子是誰?為什么會在場?
她隱隱約約覺得,他一定有什么狀況,是自己沒有想到的。
她慢慢站起身來,長長吸了口氣。
沒關系,知道你在我身邊就好。
……
因為睡了一覺,又尋找宮胤,耽擱了時辰,景橫波趕回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押送隊伍營地的戰(zhàn)斗,已經(jīng)開始了。
遠遠的就看見火箭越空,人影縱橫,甚至還有重弩的厲嘯之聲,穿透空氣如鬼哭,從人數(shù)來看,進攻的人一點也不少于防守的人,看來耶律世家看這里是荒山野嶺,又有禹國王族撐腰,這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下死手了。
景橫波看見隊伍的圓陣,就嘆了口氣,已經(jīng)讓人提醒蔣亞,對方可能人多勢眾,可能有禹*隊,怎么還這么掉以輕心。圓陣雖然是夜間防御的最好陣型,卻耐不得火攻,對方如果連本*隊都參與了,就意味著當?shù)毓俑S劫殺行為,動手的耶律家族就不會再有任何顧忌,不會再怕被人發(fā)現(xiàn)干涉,火攻箭射,都免不了。這時候再用圓陣,很容易死傷慘重。
遠遠的廝殺兇猛,一條白影在火光中躥來躥去,飄逸如迅捷,白影所經(jīng)之處,火光紛滅,攻擊者不斷慘嚎翻出,她認出那是南瑾,士兵們很快發(fā)現(xiàn)南瑾的厲害,自然而然向她靠攏。
南瑾卻在皺著眉,她根本不想管閑事,她只是在找景橫波,但奇怪的人,找遍營地,這人到哪去了?
蔣亞在最外圍指揮戰(zhàn)役,副隊長雷熙則在最內圍,帶著一批精兵,看守著所有流放犯,這些人都是重犯,不能閃失一個,不然女王一定會問罪。那些犯人都被集中在一座帳篷內,帳篷不點燈火,所有人重鐐重銬,銬在地上。
雷熙看著外頭的攻勢,目光閃動,和身邊士兵道:“瞧著雖然緊張,但估計是打不進來的。”
一個士兵道:“對方人不少,如果再來個幾百人,或者來一批高手,就能沖進來了。”
另一個士兵道:“多虧了有那個雪人在,她一出手,連火箭都會滅,可幫了咱們大忙。”
士兵們都叫南瑾雪人,覺得這個姑娘太冷太干凈,就像一捧雪。
又有一個士兵,看了看雷熙,道:“說到那個雪人,另外一個怪人呢?戰(zhàn)事這么激烈,火頭軍都來幫忙看守人犯,他怎么一直不見?就算是英白大統(tǒng)領的親戚,也不該這么悠閑吧?”
這話提醒了眾人,立即紛紛道:“對呀,人怎么不見了?別的時候亂跑,這時候怎么也跑?這算個什么?”
雷熙目光閃動,緩緩道:“你們不覺得,這時候隊伍中忽然少了一個人,不是什么好事么?”
眾人凜然,半晌有人低聲道:“是啊,那人行徑古怪,莫不是奸細……”
黑暗中,帳篷后,景橫波靜靜地站著。
雷熙點點頭,沉聲道:“今夜敵人來勢洶洶,人多勢眾,如果這時候出了個奸細,后果不堪設想,我等負責看守這一批人犯,職責重大,因此我覺得,原先定好的看守方案,是不是該調整一下?”
眾人心中不安,想想也都贊同,雷熙便低聲道:“我們全部守在這里,反而容易給對方一眼瞧出這里是重犯聚集地,萬一來上一批高手集中猛攻,咱們未必擋得住,不如實則虛之虛則實之,撤開人手,分散埋伏在側,互相策應,給對方一個出其不意。”
眾人都覺得這法子好,當即分散開來,埋伏在帳篷外各個方位,雷熙又進帳篷一趟,黑暗的帳篷里,人犯擠在一起瑟瑟發(fā)抖,有人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
過了一會雷熙出來,站在帳篷前看了看天色,邁步走開。
帳篷前后,士兵們各自散開,找地方埋伏。
在這人群散開的一瞬,十幾條人影,無聲無息閃進了這中心區(qū)域。一部分人迅速散開,一部分人則向帳篷摸去。
一個士兵剛剛找好藏匿地形,還沒來得及蹲下,忽然感覺到身側冷風,隨即頭頂風聲一響,他心知不好――有人偷襲!
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只好閉目等死,然而“砰”一聲悶響,頭頂風聲并沒有落下,他愕然睜開眼睛,就看見一條人影,閃電般從眼前過了,而腳下,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頭破血流的黑衣人,黑衣人身邊,還落著一柄金锏,不用問,也知道這是對方剛才想要偷襲他的武器,不知怎的,偷襲不成,卻砸在了他自己的頭上。
士兵茫然四顧,可四周除了游動的黑影和風聲,哪里還看得清剛才出手救他的人?
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在整個營地中心,那些四處藏匿埋伏的士兵,在散開的一瞬,都遭到了黑影的偷襲,然而偷襲不成反被襲,那些出手的人,最后都栽在了他們的腳下,士兵們只眼角瞥見一抹黑影,速度快得不像人類。
那個黑影自然是景橫波,她看見這批趁亂進入營地中心的,都輕功相當了得,目標也很明確,就是沖著看守犯人的帳篷去的,想必是耶律世家用于救援大公子的精英。
一批人用于除去外頭埋伏的士兵,一批人便沖入帳篷之內,還沒進入便拔出寒光閃閃的兵刃,既救人,也殺人。
景橫波正要跟進去,忽覺背后一涼,這股涼意太熟悉,她霍然回首。
身后卻沒有人,她眼光落在地上,地上有一只小小雪團。
她眼中光芒大盛,忽然白影一閃,一直在前方纏戰(zhàn)的南瑾出現(xiàn),看神情也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猛地撲入旁邊的一個帳篷內。
景橫波大喊:“這雪團是你砸的嗎?”
那邊帳篷里靜了一靜,才聽見南瑾的聲音,“不是!”
她聲音聽來有點不穩(wěn),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令她驚訝的事。
景橫波也撲向那帳篷,她一定要搞清楚這雪團是誰砸的!
身子還沒撲出去,忽聽身后嘎嘎一聲冷笑,回頭一看,幾個黑衣人已經(jīng)從帳篷里鉆了出來,其中一人肩上扛著一個人,正是耶律世家的大公子。
景橫波目光一閃――帳篷里沒有燈火,所有囚犯都穿一樣的衣裳,涂了泥灰滿面,堵住嘴,被鐐銬鎖在地上,這些人是怎么在這一霎間,便認出耶律家要救的人的?
此時步聲雜沓,雷熙帶著一批人沖過來,一眼看見黑衣人扛著的耶律家大公子,不禁一驚,大叫:“他們怎么發(fā)現(xiàn)的!”
那群人被人圍住,倒也不急,其中一人晃了晃手指,手中一個紙袋子,笑道:“今兒風向是西風,帳篷里的人正處于下風位置,這袋子要是撕破,毒粉進去,這里頭的人可就瞬間死個干凈了,怎么,要不要試試!”
此時隊長蔣亞帶兵也趕至,本來為打退外頭進攻剛松一口氣,一眼看見敵人竟然已經(jīng)混進要害位置,不由大驚失色,也紛紛問:“他們怎么進來的!怎么把人救出來的!”
雷熙大聲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剛走開一會兒部署埋伏,這些人便出現(xiàn)了!”
景橫波不耐煩聽,想著那邊帳篷怎么了,南瑾為什么還沒出來,轉身要走,雷熙卻忽然道:“此處正在對峙,你不在此準備作戰(zhàn),跑什么跑?”
景橫波一怔,停住腳,士兵們投來的眼光,都帶幾分冷漠和排斥。
“少我一個不少,”景橫波一笑,“我有事要查看。”
雷熙眼色一動,幾個人挪動腳步,攔住了她的去路,雷熙冷笑道:“這時候,不方便走吧?”
那群黑衣人忽然笑道:“咱們能進來,自然是有人幫忙。”對景橫波點點頭道,“小兄弟,多謝你,不用擔心,我們會帶你一起走。”
眾人嘩然,所有眼光唰一下集中到景橫波臉上,隨即轟然一聲,怒罵呵斥,潮水般爆發(fā)。
“果然有問題!”
“難怪鬼鬼祟祟要走!”
“先前作戰(zhàn)的時候就一直不在!去聯(lián)絡這些人了吧!”
“他還謊報軍情呢,說有禹*隊要偷襲,哪有禹*隊?幸虧隊長沒聽他的改變部署,不然所有人都要死在他手上!”
“奸細!奸細!”
“殺了他!”
“嗆啷”聲連響,寒光閃爍,刀劍齊出,對準了景橫波。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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