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七六 趙寧的凝重
同光六年初秋,燕平東宮。
外出歸來的趙寧剛在顯德殿坐下,周鞅便抱著一疊文書通報而入:“聽說殿下去旁觀了今日的國人審判?結果可還滿意?”
趙寧接過侍女端來的茶碗,送到嘴邊吹了吹:“新法推行已有一年半,若是到了今日,國人審判還不能做到讓我滿意,那新制便算白推行了。”
今天他去旁觀的國人審判有好幾場,涉及多個案子。
有的是商行苛待因工受傷的伙計,千方百計想要將工傷說成是非工傷,有的是官員給親戚開方便之門,有的是地主不給傭工合乎標準的伙食。
有的是平民百姓碰瓷富人,還有平民百姓欺負更弱的平民百姓的。
不過跟之前動輒出現(xiàn)人命的情況相比,現(xiàn)在的案子都是小場面。
去年新法新制推行后,河北河東掀起了又一場革新戰(zhàn)爭,許多州縣有程度不一的動-亂,朝廷、反抗軍、禁軍中的高手強者都有規(guī)模不等的出戰(zhàn)。
到去年秋天的時候,州縣陸續(xù)穩(wěn)定下來,作亂的權貴階層及其走狗基本被肅清,新法新制得到了全面貫徹執(zhí)行,這場戰(zhàn)爭以大晉的勝利而結束。
正因如此,現(xiàn)在河北河東的世道相對清平,雖然免不得有宵小之輩不甘寂寞,但今年以來,各地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因為壓迫剝削而生的人命案子。
對公平正義的追求,已經(jīng)成為世道的絕對主流,道德高尚之輩備受尊崇,各種仁孝美談層出不窮。
整個河北河東百姓心中的陰暗戾氣明顯大減,取而代之以光明的希望。
“河北河東的土地、人丁普查已經(jīng)結束,這是初步結果。”周鞅將一摞文書最上面的那一本拿起來,起身遞給趙寧。
趙寧接過來打開,開始快速瀏覽。
在新法新制推行后,大晉重新丈量了河北河東土地,依照人丁數(shù)量重新劃分田地,以確保耕者有其田。
佃戶這個群體隨之消失,現(xiàn)在地主家自己種不過來的田,只能雇傭百姓幫忙,這些被雇傭的百姓不用像佃戶那樣,給地主家交租,只負責出工拿錢。
這場因為新法新制引發(fā)的革新戰(zhàn)爭,滅除了許多膽敢作亂的地主大戶,他們的耕田被丈量后納入重新分配的范疇,數(shù)量驚人。
地主們的田產(chǎn)實在太多,以至于現(xiàn)在河北河東大地上的百姓,家家戶戶都有了自己的,足以讓一家人吃飽穿暖,乃至是成為殷實之家的耕田。
——除了特別偏遠、土地貧瘠的地方,文明發(fā)展到現(xiàn)在,各種與農(nóng)事有關的技術都已十分成熟,家家殷實真不是什么美夢。只要沒有過度的剝削壓迫,官府又肯做點實事,這一切很容易實現(xiàn)。
在這種情況下,大晉百姓都沒必要去做佃戶。
也是有了這個前提,禁制土地買賣這條律令才有意義。
從這個意義上說,現(xiàn)在大晉算是沒了地主。
那些不曾犯上作亂也不曾魚肉鄉(xiāng)里的地主大戶,在這場革新戰(zhàn)爭中基本保住了自己之前的田產(chǎn),只是沒了佃戶可以剝削,他們就只是普通大戶而已。
“如此看來,今秋的賦稅會上升一大截。”合上文書的時候,趙寧臉上有了笑意。
“這是自然。”周鞅對這個結果也很滿意。
自耕農(nóng)多了,朝廷賦稅自然會上漲。
官員也好鄉(xiāng)紳也罷,但凡是個地主,就是上吸國家的血、下吃佃戶的肉的存在。
對他們來說,瞞報自家實際田產(chǎn)是常規(guī)行為,有的賄賂官府勾結官吏,彼此利益盤根錯節(jié),有的勢力太大,連地方官府都不敢多管。
這就更不必說,之前的皇朝對世家、官員、鄉(xiāng)紳家的稅收還有大量減免政令。
要不是新法新制動了他們的命-根子,他們怎么會群起反抗,在各地掀起各種混亂,以至于像唐興縣的那些大戶一樣,連放火燒城這種事都做得出來?
若非新法新制注定會引發(fā)天下地主大戶們的反抗,趙氏何必現(xiàn)在就要做這件事,而不是早早用兵四方一統(tǒng)天下后再來施為?
“殿下,張京開始打徐州了!”
趙寧跟周鞅說話的間隙,手里拿著一份情報的黃遠岱走了進來。
聽到這個消息,趙寧不覺得意外,不過眼神卻不由得沉了兩分。
去年,張京滅了河陽節(jié)度使,今春攻下了洛陽防御使的地盤,現(xiàn)在竟然又開始向武寧節(jié)度使的徐州用兵!
“要是讓張京攻下武寧節(jié)度使的徐州,那整個中原都成了他的,黃河以南、潼關以東、淮泗以北的大地,就只有東北面還沒被他吞下了。”周鞅面容肅殺。
中原東北面有三鎮(zhèn),分別是鄆州的耿安國,兗州防御使,以及青州的王師厚。
這三鎮(zhèn)互相之間有矛盾,難以團結起來共同對抗張京,若是張京當真得了徐州,以對方如今的勢力,那么距離他獨占中原、齊魯大地也就為時不遠。
這種情況一旦出現(xiàn),天下在趙氏、魏氏、楊氏之外,就出現(xiàn)了第四家大勢力。
雖說在大晉開朝立國后,因為知道新法新制不能為世家寒門所容,也會被各方節(jié)度使抵制,趙寧并沒有將中原、齊魯納入朝廷直屬范疇。
但他也沒想過,中原會這么快殺出一個草頭王來。
在趙寧原來的構想中,河北河東完成革新戰(zhàn)爭后,下一步就是向中原擴大革新戰(zhàn)果。
無論如何,中原各鎮(zhèn)節(jié)度使明面上仍是大晉之臣,在大晉王師南下的時候,以大義之名強軍之勢,用較小的戰(zhàn)爭代價快速進占各鎮(zhèn),在趙寧看來并不難實現(xiàn)。
若能如此,趙氏就能在跟魏氏、楊氏的中原之爭中搶占先機。
如今張京異軍突起,趙寧原先的這個構想就有再也無法實現(xiàn)的可能。
“去年之前,張京對朝廷一向恭敬,但從去年春天開始,張京便一反常態(tài),對朝廷之令置若罔聞不說,還敢大肆攻訐新法新政,委實喪心病狂。”
周鞅現(xiàn)在對張京很是沒有好感。
剛坐下的黃遠岱輕嗤一聲:“還不是因為中原出現(xiàn)了那個金光教?要不是有金光教相助,他何以能那么快收服各鎮(zhèn)人心,還敢公然跟朝廷為敵?”
提到金光教這個存在,趙寧神容鄭重。
去年,張京進軍河陽之前,河陽內(nèi)部發(fā)生了一些怪事。
河陽節(jié)度使本身不是什么好官,平日里沒少挖空心思搜刮民間財富,藩鎮(zhèn)軍本身就多驕兵悍將,在地方上行事很是跋扈,上行下效,不僅插手各種有利可圖的民間產(chǎn)業(yè),還經(jīng)常當眾打砸商鋪、毆打百姓、搶奪田地乃至強搶民女。
原本,這種事只要在一個限度內(nèi),平民百姓勉強能夠忍受,就不會有太大問題,畢竟道理比不過刀子,誰敢跟藩鎮(zhèn)軍過不去?也不會有人為他們做主。
但去年年中,河陽忽然有大量金光教信徒冒頭,他們在各城各地勸人向善,總說什么行善積德,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來世能進入神國云云。
這些話,他們不是對平民百姓說的。
是對正在打砸商鋪,大鬧酒樓,欺負百姓的藩鎮(zhèn)軍將士說的。
他們總是擋在被欺負的人面前,一臉莊嚴虔誠的雙手合十,向那些藩鎮(zhèn)軍將士傳播金光神的意志,勸他們收起拳頭放下屠刀,立地向善。
藩鎮(zhèn)軍將士哪會對管閑事的人客氣?
他們的拳頭、刀子,很快就向那些神教信徒招呼過去。
大多數(shù)時候,藩鎮(zhèn)軍將士會被神教信徒打得皮青臉腫,乃至是屁滾尿流。然后這些神教信徒,就會對倒在地上哀嚎的將士,不斷碎碎念神教的教義。
少數(shù)時候,神教信徒會被打得鼻青臉腫倒地不起,但他們哪怕是被藩鎮(zhèn)軍將士踩在腳下,依然會一臉莊嚴肅然的,向對方宣揚他們的教義。
金光教的信徒除了跟河陽軍對著干,還經(jīng)常救濟窮苦百姓,給流民施粥,給病者治病,這為他們贏得了廣泛贊譽。
這樣的事情多了之后,產(chǎn)生了兩個結果。
一個結果是,平民百姓將神教信徒奉為高人,發(fā)自內(nèi)心尊重他們。
另一個結果是,河陽軍的高手強者不斷出動,找那些神教信徒為他們吃虧的部曲報仇。
經(jīng)過半年時間,河陽鎮(zhèn)內(nèi)的百姓,幾乎沒有不知道金光教的,也幾乎沒有不稱贊金光教的,很多人甚至志愿加入他們。
至于報復神教信徒的藩鎮(zhèn)軍高手強者,聽說都沒討到便宜,反正河陽的百姓沒見有神教信徒的尸體被掛在城門上。
就是在這種時候,張京帶著大軍逼近了河陽。
河陽州縣各城各地的河陽百姓,聽說皈依了神教,仁慈善良的忠武節(jié)度使來了,無不歡呼雀躍,鄉(xiāng)野百姓簞食壺漿夾道相迎,城中百姓群起響應。
每當守城的河陽軍將士,看到身后萬人空巷的城池,匯成人山人海雙目發(fā)紅盯著他們的百姓,哪怕他們清楚金光教信徒從不殺人,也不能不遍體生寒。
這個時候,站在人群前面的金光教信徒,一般都會雙手合十,莊嚴肅穆的勸他們:“各位何不收起拳頭放下屠刀,立地向善積累功德?”
守城將士當然不會放下手中橫刀。
但他們也不敢不棄城而逃。
城外強軍如潮,城內(nèi)人海洶洶,不逃等著尸骨無存嗎?
有一個逃的,就會有一片逃的,當逃走的人多到一定程度,城池也就沒法再守。
于是,張京大軍所到之地,敵軍大多望風而潰,經(jīng)常輕而易舉得到城池,最終完全奪取河陽之地都沒費太大力氣。
“先生對金光教的調查進行到了什么程度?他們的神使到底是什么人?”趙寧喝了口茶,認真的問黃遠岱。
金光教很強,但他還不知道對方的具體規(guī)模,而能建立起這樣一個神教的人,絕對是不世出的大才,不管從哪方面說,都足以引起趙寧的十二分重視。
張京跟金光教聯(lián)手鯨吞中原的時候,趙寧忙著河北河東的革新戰(zhàn)爭,沒有太多精力去理會,包括黃遠岱也是。到了今年,黃遠岱這才不斷派人潛入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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