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二四 拿起刀(4)
接下來的幾個時辰,李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過來的。
陰暗潮濕的牢房,笑容猙獰的獄卒,丑陋血腥的刑具,無休無止的折磨,讓他見到了比沙場廝殺恐怖、痛苦百倍的地獄。
曾今在混戰(zhàn)里身中數(shù)箭、多處受創(chuàng),連腸子都流出一截的境遇里,都不曾屈服害怕的李虎,如今在牢獄中徹底迷失了神智。
他不記得自己說了什么,更不記得自己做了什么,腦海里最后的畫面,是一張寫滿字的文書,和上面自己的血紅手印。
等到李虎稍微恢復(fù)點(diǎn)力氣,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已被帶到一片四下漆黑的林子,視野中除了遠(yuǎn)處朦朧模糊的市井燈火,就只有面前站著的兩個獄卒。
那一高一矮兩個獄卒的臉,李虎就算是做鬼都不會忘記。
是對方讓他經(jīng)歷了人生最不堪回首的幾個時辰,是對方拿捏住他的手,讓他在罪狀上畫了押,叫他從一個國戰(zhàn)有功之士成了一個罪官!
更是對方,讓在戰(zhàn)場上都不曾慘叫的他哀嚎不休,幾乎丟盡了一個大丈夫的所有尊嚴(yán)。
跌坐在地、遍體鱗傷、滿臉是血的李虎,抬頭惡狠狠的盯著兩個獄卒。
“就是這里了,沒人會看見。大牢里不好明目張膽殺人,在這里結(jié)果他神不知鬼不覺。待會兒把他往亂葬崗一丟,萬事大吉,咱們也好跟縣令復(fù)命領(lǐng)賞。”
高個子獄卒說到這,瞥見李虎怨毒的眼神,先是心頭一突,旋即桀桀笑出聲:
“李縣尉,你不必這么看某家,某家也是奉命行事。怪只怪你有眼無珠,竟然敢跟頂頭上官對著干。和光同塵這么淺顯的道理,我們都懂你為何不懂?”
矮個子獄卒拔出橫刀,上前兩步,臉色陰沉:“跟一個死人廢話這么多作甚,他死了也是自己蠢死的,怪不得別人。”
說著,矮個子獄卒高舉橫刀,對著李虎額頭用力劈了下去:“蠢人就是蠢人,做了縣尉還混成這樣,丟人現(xiàn)眼,這官要是給某家做,不知道比你滋潤多少倍!”
眼看刀光筆直而下,渾身酸軟的李虎目眥欲裂,心中一片悲涼。
這個瞬間,人生的許多畫面交替閃過,讓他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臨了,李虎腦子里只有女兒在灶臺前忙碌的瘦小身影,滿心只剩下?lián)鷳n與愧疚。
他死了,女兒就沒了依靠,往后該怎么在這個艱難的世道活下去?
國戰(zhàn)期間,他沒盡到一家頂梁柱的責(zé)任,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現(xiàn)在連唯一的女兒也護(hù)不住,算什么大丈夫?
他曾不屈服于北胡蠻賊,他曾為國血戰(zhàn),他只是不忍欺壓鄉(xiāng)親,他有什么錯?為什么連活下去這個簡單的事,他都辦不到?!
到底是哪里錯了?
到底是誰錯了?!
李虎心中的不甘與憤怒,在刀光臨面的時候達(dá)到頂點(diǎn)!
然而到了這時,說什么都遲了。
真的遲了嗎?
并不遲!
因為刀鋒到了他額前一寸處,猛然頓住,再也無法落下!
瞪著眼的李虎瞳孔一縮!
他看到了一只手,握住矮個子獄卒手腕的手。
強(qiáng)勁,有力,穩(wěn)如磐石的一只手。
李虎轉(zhuǎn)頭。
于是他看到了一個人。一個在遠(yuǎn)處依稀的燈火映襯下,倍顯神秘莫測的人;一個哪怕在昏暗只有月光的林子邊五官難辨,卻讓他一眼就認(rèn)出身份的人。
意外而震驚的李虎脫口而出:“曹將軍!”
白洋淀義軍首領(lǐng),曾蒙天子召見的曹云燁!
“李隊正,別來無恙。”曹云燁臉上似有笑容。
李虎幾欲熱淚盈眶。
“什么人敢壞我們的事,你知道這會有什么后果......”矮個子獄卒動彈不得,卻還在叫囂,但他的話還沒說完,便發(fā)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叫。
曹云燁已經(jīng)扭轉(zhuǎn)了他的手腕。
叮當(dāng)一聲,橫刀掉在地上,掉在李虎面前。
高個子獄卒想跑,卻發(fā)現(xiàn)自己如陷泥潭,雙腿有萬斤重,怎么都挪不動,當(dāng)下嚇得面容慘白、膽敢欲裂。
曹云燁看著李虎,略顯多余的問:“李隊正,你怎么會落到如此境地?”
李虎咬緊牙關(guān):“我錯了。”
曹云燁搖搖頭:“你沒有錯。”
李虎不無疑惑:“錯的不是我?”
曹云燁點(diǎn)點(diǎn)頭:“錯的是這個世道。”
李虎悲愴一笑:“這個世道怎么會錯?它只是存在著,一如既往的存在著。”
曹云燁又搖搖頭:“這個皇朝的統(tǒng)治階層,告訴我們禮義廉恥,要求我們忠君報國,卻不曾告訴我們,當(dāng)他們自己不顧禮義廉恥的時候,我們該怎么辦,也沒有告訴我們,當(dāng)他們無視忠義欺壓良善時,我們又該怎么辦。”
李虎怔了怔:“我們該怎么辦?”
曹云燁的視線落在了李虎身前的橫刀上:“拿起刀。”
李虎懵懵懂懂:“拿起刀?”
曹云燁正色問:“國戰(zhàn)結(jié)束了,外虜驅(qū)逐了,戰(zhàn)爭就結(jié)束了嗎?”
李虎低頭尋思:“似乎沒有。”
曹云燁面露欣慰之色:“既然戰(zhàn)爭沒有結(jié)束,身為戰(zhàn)士,身為男人,怎么能放下手中的刀?”
李虎沒有立即撿起刀,而是抬起頭直視曹云燁:“這一場戰(zhàn)爭,我們?yōu)楹味鴳?zhàn)?”
曹云燁一字一句道:“為我們自己!”
李虎愣了愣:“為我們自己?”
曹云燁眉宇如劍:“為保證我們自己的公平,為剪除所有要求我們禮義廉恥、忠君報國,而又無視這些的人!”
李虎渾身一振。
這個剎那,他只覺得自己胸腹之中乍然升起一團(tuán)烈火,無可阻擋的熊熊燃燒起來。
他拿起身前的橫刀,站了起來,站得腰桿筆直,站得淵渟岳峙,站得頂天立地,站得不可被摧折!
兩個獄卒驚恐莫名、渾身亂顫。
曹云燁看向矮個子獄卒:“你剛剛問我,壞了你們的好事,會有什么后果?”
矮個子獄卒戰(zhàn)戰(zhàn)兢兢:“是,是......”
曹云燁看著他的眼睛:“那你可知,意圖謀害一個為國百戰(zhàn)余生的功臣,會有什么后果?”
矮個子獄卒驚慌無度、結(jié)結(jié)巴巴,說不出一個字。
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邪魅而殘忍的笑意:“會死。”
矮個子獄卒渾身一抖。
李虎手中的橫刀,捅進(jìn)了他的胸膛!
李虎拔出刀,鮮血如墨潑灑,獄卒軟軟倒了下去。
而后,李虎側(cè)行兩步,雙手握刀,橫掃千軍,將高個子的獄卒的頭顱斬了下來!
曹云燁掏出一個丹藥瓶子,倒出一顆遞給李虎:“現(xiàn)在你想去何處?”
李虎吞下丹藥,感受到自己的身體正在快速恢復(fù)力量,雙目似狼:“縣衙!”
......
轟的一聲,縣令的身體倒飛出去,重重砸在墻壁上,震得房梁泥塵云落。
嘴中不停往外涌血,感覺自己渾身骨頭寸寸碎裂的縣令,無力的跌坐在地,恐懼萬分的看看反手間將他擊傷的曹云燁,又看看手持橫刀披頭散發(fā),如鬼如魔步步逼近的李虎,只覺得天都塌了下來,嚇得雙股顫栗、心膽欲碎。
“李......李虎,李縣尉,有話好說,有事.......好商量,何必,何必鬧到這一步,殺了本官,你也會成為朝廷欽犯,家人難有生路,三......三思啊!”
縣令絕望不已慌慌張張的哀求。
看他屁滾尿流的模樣,哪里還有半分先前趾高氣揚(yáng)、掌控一切的氣度?跟街邊的乞丐已無本質(zhì)區(qū)別。
李虎在縣令面前停下腳步,咬牙切齒的問:“為何要?dú)埡υ屏灏傩眨繛楹我\害某家性命?!”
縣令欲哭無淚:“非是本官貪圖何家的錢財,而是這本就是州府上官交代的任務(wù),目的就是為了找個由頭,讓縣丞帶人去州府越級告狀......
“這樣,這樣我們才能以誣告上官、煽動刁民對抗官府的罪名對付他,進(jìn)而對付他身后的世家苗氏,這,這是寒門與世家之爭,本官,本官也沒有選擇......
“這本不關(guān)李縣尉你的事,可誰叫你站錯了隊,要跟縣丞一條路走到黑?
“本,本官是順?biāo)浦鄣昧艘恍╁X財,何家也得了些田產(chǎn),可,可也沒傷人性命,李,李縣尉你......”
他的話至此戛然而止。
李虎手中的橫刀,已經(jīng)狠狠劈了下來,正中他的額頭,將他的腦袋劈成了血淋淋的兩半!
“為了黨爭,為了上官的利益,為了自己順手發(fā)財,就不顧云柳村百姓的死活,就能殘害朝廷命官,罔顧家國社稷,你還有什么臉面活在這個世上?
“活在這個某家與無數(shù)同袍拼了性命,血戰(zhàn)保全的天下間?!”
看著縣令凄慘的尸體,李虎怒氣不減。
“縣......縣令大人?!”主簿不知從哪里跑了出來,看到堂中這一幕,頓時如墜冰窟。
曹云燁隨手一揮,對方的脖子咔擦一聲,隨即氣絕而亡。
......
片刻后,李虎與曹云燁雙雙走出縣衙,步履生風(fēng)的走上大街。
在他們身后,縣衙火光沖天。
“曹將軍,縣丞......”
“我們有人救他。”
李虎松了口氣,問道:“曹將軍,接下來我們?nèi)ツ睦铮俊?br/>
“接上你的女兒,我們回白洋淀。”曹云燁早有計較。
“白洋淀......”咀嚼著這熟悉而又意義非凡的地名,李虎臉上有了笑容。
回到白洋淀,重拾戰(zhàn)士的身份,在熟悉的戰(zhàn)場上,繼續(xù)未競的戰(zhàn)爭。
對李虎來說,這是很不錯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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