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回 互引輕敵
【看穿騙局的,裝作未看穿;明知被識破的,裝作不知道——以騙養(yǎng)騙,互引輕敵,此為雙方均勢時的對弈之術(shù)。
陷入膠著,時有長短。誰先找到突破口,誰就將一子定輸贏。】
——互引輕敵——
“大家都吃完了,休息好了吧?準備過來集合了。”烤魚野餐結(jié)束后,中川教官宣布道,“下面我們要做的是爬樹練習。”
此話一出,有些人立刻皺起了眉頭——“爬樹?”
“是的,這是非常實用的技巧。”中川教官說道。
“爬樹會很實用嗎?”有人嘀咕道,“就算將來我們做了忍者,在樹林里執(zhí)行任務(wù)的機會也很少吧,又不是古代。”
“你說得對。”中川教官解釋道,“但這可以鍛煉你們的敏捷、平衡、攀爬,以及身體協(xié)調(diào)能力,這些能力對你們將來都大有用處。除了爬樹外,很少再有一個項目能夠綜合鍛煉這么多種能力的了。”
“我不要求你們一兩天內(nèi)就能練出多大成效。但你們要知道,以后你們在學校里上與體術(shù)相關(guān)的課程時,那訓練強度一點也不比現(xiàn)在小。如果不趁現(xiàn)在的機會多做一些基礎(chǔ)體能訓練,以后你們會更吃不消的。”
經(jīng)她這么一說,便無人再反駁。于是,中川教官走到了一棵枝葉茂密的大樹邊,說道,“你們看著,我先來示范一下。稍后你們兩人一組,一人爬樹時另一人就在下面負責防護工作,輪換著進行。”
她話音還未落,就飛快地竄上了樹干,不出幾秒,她已半蹲著停留在一根較粗的樹枝上。學生們眨著眼睛,有人還沒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剛剛還在地面上的中川教官就已移動到樹上去了。
隨后,她在樹枝上助跑了幾步,縱身一躍,跳到了另一棵樹上。學生們還沒看清,這棵樹上就沒了她的蹤影,她已經(jīng)又跳到第三棵樹上了。就這樣,她在樹叢中連續(xù)穿梭了幾個來回,每一次落定,腳步都無比踏實,如履平地一般,絲毫未有踉蹌。
有些女生本以為,爬樹的動作像猴子一樣,不會有多好看。看過中川教官的演示后,她們才發(fā)現(xiàn),原來爬樹也可以如此英姿颯爽。
雖然教官在進行兩次距離稍長的跳躍時也是借助了樹上的藤蔓跳過去的,但她的身姿一點也讓人聯(lián)想不到猴子,反而像是一個在樹梢上步態(tài)優(yōu)雅、翩翩起舞的仙女。
當中川教官邁著小碎步沿樹干“滑”下來,重新站回到地上時,連剛才曾質(zhì)疑過她的學生們也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
經(jīng)過一天的軍訓,大家都對這位女教官有了新的認識。盡管她崇尚體術(shù)的個人風格讓許多學生在訓練中感到有點不適應(yīng),但大家也都看出來了,她并非力量型,而是技巧型。她教的東西是真的有用。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人像一開始時那樣認為她是個怪力女了。
“開始吧,到你們了。”中川教官拍拍手上的灰塵,說道,“我不要求你們太多,只要你們每個人盡量完成一次‘上樹——跳到另一棵樹——再下樹’的過程就夠了。”
“何忍,我們倆一組吧。”豫游提議道。
“好的。”何忍點點頭,但他的心思其實并不在這個上面。他還在想藤林涼夜的事。
今天,藤林涼夜回到班上后的一言一行何忍全都看在眼里,無論是他口述的‘昨夜遭遇’,還是他和全班交換持有物時的表現(xiàn),在邏輯上全都無懈可擊。何忍從中找不到任何破綻或自相矛盾的地方。
但他心里非常清楚,藤林涼夜所說的那些事仍然有很大幾率是假話。作為班上唯一親眼看過藤林涼夜入學測試錄像視頻的人,何忍很快就察覺到,藤林涼夜剛才那種滴水不漏的說話方式和他在入學測試里欺騙十班時的模式如出一轍。
事先準備好一個完美的謊言,反復審查其中的邏輯和漏洞后再說出來,這可能就是藤林涼夜的行事作風。然而,盡管何忍明知可能有詐,卻因為缺乏切實的證據(jù),無法揪住某一個點去反駁對方。
藤林涼夜身上的傷是怎么造成的,他的背包是否真的丟失了,他“撿來”的這個背包事實上又是從何而來——在弄清這些問題之前,何忍決定不要輕舉妄動。所以,他迎合藤林涼夜,做出了一個最自然的舉動。他也像其他學生一樣,和藤林涼夜交換了東西。
何忍這么做,是為了讓藤林涼夜放松對他的戒心,認為他只是泯然眾人中的一員,不再把他視作必須特殊對待和單獨防范的對象。這是一個心理上的攻勢,同時,其中也醞釀著何忍的一個長線計謀。
他并不在乎一兩個籌碼的得失,他明白想要有所得就必先有所失的道理。
但何忍的行為也導致了一個后果——班上本來還在猶豫是否要和藤林涼夜換物的學生在看到他的行為后全都不再猶豫,放心的與藤林涼夜交換物品了。這,成為了何忍的壓力。
一旦班上同學因為與藤林涼夜換東西而出現(xiàn)意想不到的損失,何忍對此也將難辭其咎。所以在這種壓力下,何忍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無論藤林涼夜有任何詭計,他都必須逐一去化解,以確保全班的利益不受侵害。
“幫我看好啊,我要跳了!”——豫游的一聲喊把何忍從思緒的迷宮中喚回現(xiàn)實。他抬頭一看,只見豫游已經(jīng)站在一棵樹上了。
豫游抓起一根樹藤,腳底往后一蹬,身子搖晃著離開了樹梢。他在半空中像鐘擺一樣蕩來蕩去,“噢噢咿咿”地亂叫了幾聲,最后腰上使力,調(diào)整重心,一舉蕩到了另一棵樹上。
雖然剛松開樹藤時他站得不太穩(wěn),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但他雙臂攤平,最終還是找到了平衡,并未跌倒。
“整個動作沒有一氣呵成,大概六十分,姑且算及格吧。”上樹容易下樹難,中川教官看著豫游瞻前顧后、四肢并用地爬下樹的樣子,心里給他打了一個分數(shù)。
別看這分數(shù)好像不怎么樣,豫游卻是全班第一個完成教官要求的那三個步驟的人。他得意地拍了拍衣服,說:“何忍,該你了。只管放心上,我會接住你的!”
“好吧。”何忍勉為其難地笑了一下,窘迫地把身子貼在了一棵樹上。他有預感,自己將首次當著全班的面出丑了。“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形象這下恐怕要毀掉不少了!”
初中高中時,何忍就最怕上體育課。他是個連跳繩都會摔跟頭的典型運動白癡。今年高考失利,多少和他體育測試時的超低分也有一丁點關(guān)系。本來,他以為在這么一個注重智謀的學校里是可以讓他揚長避短的,沒想到挑戰(zhàn)命運的時刻還是到了。
“該來的終究會來!”他深吸一口氣,不管那么多,硬著頭皮上了。然而,他連讓別人幫他喊加油的機會都沒有,剛爬了沒多高,他就一腳踩空,一點懸念和掙扎都沒有,干脆利落的一屁股摔了下來。
“你……不是說會接住我的嗎?”何忍忍痛問豫游道。
“呃……我不知道你會掉下來得這么快啊,我還沒準備好。”豫游說,“要不,再來一次?”
“不必了,讓我先歇一會兒。”何忍紅著臉,班上許多人都忍不住,小聲偷笑了起來。
“零分。”一旁的中川教官看在眼里,心中也給何忍打出了分數(shù),“看來這個人只適合運籌帷幄,和體術(shù)算是徹底無緣了。”
接下來的時間里,班上大部分人都在教官的指導下爬了幾次樹。豫游動作雖不好看,卻是全班完成教官要求次數(shù)最多的一個人。相反,何忍則是完成次數(shù)最少的人,僅有一次。他覺得,連這一次也都未必算數(shù)。
他是勉勉強強被幾個人推上了樹梢,選了一棵離得最近的樹蹦了過去。若不是運氣好,他還差點迎面撞到樹上。下樹時,他也是用胳膊倒吊在一根樹枝上過了許久,才咬著牙硬跳下來的。
“好了,大家休息一下,我們開始準備晚餐吧!”中川教官宣布道,“現(xiàn)在我們有鍋架,晚上可以喝魚湯了。還有力氣的同學,你們?nèi)ゲ牲c野菜來,等會丟進鍋里一起煮!”
眾人剛耗費了不少體力,一聽到可以吃東西了,瞬間都來了勁,一個個馬不停蹄地準備了開來。只有何忍坐在地上休息,一邊喘氣一邊盯著藤林涼夜的帳篷。
方才的爬樹訓練,藤林涼夜沒有參加。他以受了傷、沒睡好為名,一直躲在帳篷里。直到外面一大鍋豐盛的鮮魚湯煮好,他才揉著睡眼走了出來。光憑外貌,何忍無法確定他是不是真的睡過覺。除了藤林涼夜自己,誰也不知道他剛才究竟在帳篷里做了些什么。
“藤林同學,魚湯煮好了,你的背包丟了,是不是也沒餐具了?我有多余的碗,借你一個吧。”女生們向他打招呼道。很快,一碗被煮成奶白色,香氣撲鼻的魚湯就被端到了藤林涼夜面前。
“謝謝。”藤林涼夜一邊喝湯一邊說道,“教官,我下午睡過了,現(xiàn)在精神很好。今天晚上輪到我守一次夜,我可否多守一人份?”
“昨天的守夜最后兩小時本該是由我來的,可因為那頭獅子,我們本來的守夜安排都被打亂了,我最后沒守成夜。若就這么少守一次夜蒙混過關(guān),我心里也過意不去,我想我應(yīng)該補一次回來。”
“嗯,你如果愿意的話,估計會有人很高興你能替他守兩個小時吧。”中川教官回道。
今晚輪流守夜的三人組按當初抽簽時決定的順序,依次是何忍、金建炎、藤林涼夜。何忍每天都要守一次夜是他自己主動要求的,他當然不會讓藤林涼夜代替他。那么,剩下的人就是……
“我無所謂啊!你愿意幫我守的話就太好了!”金建炎沒心眼地說道,“本來我也不太想守夜,能一覺睡到大天亮該多好啊!”
“好,那就這么說定了。”藤林涼夜道,“何忍同學,那你守完開頭的兩個小時后記得叫我來換班哦!”
何忍低頭喝著魚湯,心中卻已開始了思考:之前他已表示過對藤林涼夜的信任了,現(xiàn)在就算心里不愿意,他嘴上也不好再說什么。況且,這是中川教官,還有金建炎這個當事人都同意了的,以何忍的立場,他不太好反對。
“教官和金建炎都太單純了。”他心想道,“藤林涼夜昨天就蓄意多要了一次守夜的機會,還提出過想把兩次守夜的時間合并在一起,由他一個人獨守四個小時。當初我們沒讓他得逞,可現(xiàn)在,這目的還是被他給實現(xiàn)了。”
“他一定已經(jīng)謀劃好了要用這個四個小時去做些什么!”何忍想著。可除了他以外,班上很多人都覺得自己換物時拿了藤林涼夜的好處,無人會去質(zhì)疑這么一個主動要求守夜的熱心人。
“也罷。就這樣順水推舟也正合我意。”何忍想道,“讓他對我輕敵,本就是我計劃中的一環(huán)。現(xiàn)在不反對他的要求,說不定能進一步加深他對我的輕視。”
短暫的思考后,他喝完湯,放下手中的碗,微笑著回答了藤林涼夜:“好吧,那今晚就麻煩藤林同學了。”
“承讓。”藤林涼夜也笑著把魚湯一飲而盡。
“何忍,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嗎?”——這,是隱藏在藤林涼夜笑容背后,他此刻真實的心理活動——“別忘了,我們相當于一面鏡子的表與里。不管表面上我們有再大的分歧,思維模式上我們都有共通之處。”
“‘換了是我,處在你的位置會怎么想;換了是你,處在我的位置又會怎么想?’如此換位思考,最后得出的往往就是最正確的答案。”
“你現(xiàn)在一定是想讓我輕敵吧?之前找我換東西,那只不過是你用來引我上鉤的魚餌。但可惜,魚你是釣不著的,魚餌你也別想要回去了。我會裝出你所希望的樣子,讓你以為我已經(jīng)不把你放在眼里。然后,一場好戲就要上演了!”
與何忍一樣,藤林涼夜也并未把他這些想法說出來。二人對視著,一言不發(fā)地繼續(xù)吃菜喝湯,他們中間的鍋架仿佛已變成了一副對弈的棋盤。風平浪靜之下,內(nèi)里卻已是激流暗涌。一切盡在不言中,當預熱的棋盤撤下,真刀真槍的博弈,在今晚守夜之時才正要開始。
……
當晚深夜——
日暮西垂,學生們都吃飽喝足,回去睡下后,何忍開始了他今晚的守夜。藤林涼夜也打算稍微休息一下了。
白天其他人在爬樹的時候,他就早已把他下一步行動中需要做的準備全部做好。
他先統(tǒng)計完從每個人那里得來的戰(zhàn)利品所值的籌碼數(shù),把能裝進背包里的東西盡量裝進了背包里,只剩一些體積稍大,一次性裝不完的東西仍鋪散在外。
入夜等別人都睡下后,他又走到帳篷角落,打開了一個食品袋。里面裝的是軍訓開始前,他在學校食堂買來的食物。他從袋內(nèi)取出幾個雞蛋,放進了褲子口袋里。
也許他將履行與六班的約定,星夜趕過去送戰(zhàn)利品;也許晚上來回走路肚子會餓,雞蛋是他打算帶在路上充饑的——他心中的盤算究竟如何,只有他自己清楚。
他給手腳上的幾處傷口換過藥后,貼上新的創(chuàng)口貼,就微微背靠著鼓起的背包,閉上了眼睛。
他睡,或沒有睡,何忍無從知曉。因為當何忍在外面坐滿兩個小時后,去他的帳篷叫他時,何忍看到,他的眼睛是睜著的。或許真如藤林涼夜所說,白天他已抽空補充過睡眠,現(xiàn)在的他,看起來精神比誰都好。
“時間到了,我們換班吧,目前外面一切正常。”何忍說著,順便也看了一眼藤林涼夜的帳篷。
與其他人堆滿了東西,營造得宛如溫馨小家的帳篷不同,這個孤獨的單人帳篷里空空如也,沒做過任何裝飾和打理。除了背包和零星擺在地上的幾件白天從其他同學那里換來的東西以外,再無他物。
藤林涼夜正如苦行僧一般穿戴整齊地坐在帳中。他并未躺下休息,而是像教官一樣席地而坐。“也許這就是‘世家’的風范?”何忍這樣想著,卻發(fā)現(xiàn)這帳內(nèi)竟然連睡袋都沒有。
是如藤林涼夜所說的那樣,他昨天把背包給弄丟了,他所有的東西都在里面,甚至連睡袋都裝進去了?還是他一開始就沒從軍訓準備室里帶一個睡袋過來?何忍思考時,藤林涼夜已經(jīng)站了起來。
“好的,你去睡吧。雖然不知道你昨晚是怎么趕走獅子的,但一定也不輕松,你該好好休息一下了。”藤林涼夜說著,隨身帶上背包,走到了帳外。
“嗯,那我去睡了。”何忍往自己的帳篷走去,“晚上如果有什么異動,你第一時間叫醒我們。”
“好,放心吧。”——言語上,二人此刻仍保持著最大限度的禮貌。但這,卻是暴風驟雨即將來臨的前兆。
何忍回帳后,藤林涼夜獨坐在篝火旁,維持著先前在帳內(nèi)的姿勢,閉目養(yǎng)神一般地坐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直到半個小時后,他聽不到何忍的帳篷里有一點動靜,這時他才微微睜開了眼。
他站起身,習慣性地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便邁著極輕的步伐,帶著滿滿一背包的戰(zhàn)利品,趁夜深人靜之際悄悄地離開了他的“崗位”,朝他計劃中的目的地——六班的營地走去。
當藤林涼夜的身影漸漸遠去,何忍的帳篷“唰”的一聲打開了。他沒有睡,他所等待的就是這一刻。
他帶上幾件必要的東西,便立刻出發(fā),從后面跟上了藤林涼夜。
就這樣,在月朗星稀的夜幕之下,兩個人一先一后離開了營地。
何忍的跟蹤極為謹慎,他不會跟得太近,也不會離得太遠。他以能看到藤林涼夜的身影為前提,走幾步停幾步地跟在后面。盡管夜色昏暗,但他手上握著的一個從豫游那里借來的,有“指南”功能的小道具正幫助著他,使他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遠處的藤林涼夜頭也不回,在風中疾行著。他目光如炬、直視前方,臉上正掛滿了不可捉摸的詭秘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