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這封信她當年看完就要燒掉,還是李書匠勸她留下,道是怕她后悔,沒成想后來她二人卻成了親,家中貧寒無甚珍貴物件,平常也不需翻箱籠,這封信竟然也壓在箱底過了這幾年。
阿魚這年紀正是對萬物好奇時,見母親看信也湊過來,還明知故問,“娘,這是什么呀?”
文小河將信折起來,輕輕拉起女兒落在自己肩上的手,輕聲道:“這是娘要找的人給娘寫的信呀,有了這封信,我們就能找到你姐姐的親生父親了。”
阿魚聽到父親兩個字又難過起來,將頭埋在母親肩上悶悶地“嗯”了一聲,靈雨她這樣子就知道她又想李書匠了,忍起心中難過安慰道:“原來爹爹是阿魚的親生父親,現(xiàn)在娘要找到我的親生父親,我跟阿魚就都有兩個爹爹了,阿魚不要難過。”
文小河看大女兒如此懂事,一時情緒翻涌,也輕輕拍著阿魚的背安慰她,“阿魚不怕啊,有娘在呢。”看向大女兒的眼神也充滿了心疼,靈雨懂事,從來不給她添麻煩,這次來尋親,恐她小小人兒心中已是有了計較,心緒更是難以言說了。
翌日早晨她帶幾個孩子來吃早食,吃完讓靈雨帶弟妹進了屋玩耍,自己則留在大廳向客店中跑堂的小哥打聽了杜家,聽完才知杜賀生信中所言果真不假,杜家是平江府的是望族,已是累世的書香門第了,江南道的糧米生意杜家一族便占了大頭。
杜賀生當年考中進士之后先是在淮揚做縣丞,三年任滿后,家中頗廢了番力氣這才調回了平江府來,虧得他丈人肯提攜,直接官升兩級做了吳縣縣令。說起他丈人,杜賀生的書童文耀曾說過他家太太娘家勢大,這杜賀生的妻子連氏,祖父官至太子少師,雖已去世多年,在江南一帶仍是余威不減,加之連氏的父親連學林也宦途亨通,如今正受官家看重。連學林兒子生得多,偏只生了連氏這一個女兒,故而家中疼愛至極,嫁給杜賀生后夫妻二人也是相敬如賓。
她又問杜家如今是個什么光景,那小哥見此時也沒客人進店,帕子往肩上一攬,雙眼賊溜溜地往四周看了一眼,在桌子另一邊的長凳上坐了下來,語氣十分殷勤,道:“這位娘子,我見您也不像是吳縣人,我們這兒規(guī)矩明,不許議論大老爺家的事。”
文小河見勢便知這小哥怕是知道些,像這些客店,來往客人多了,就是跑堂的也探聽得了不少宅邸私事。估摸著是想討要好處了,她身上如今還有些細軟,卻不肯輕易便宜了他,“不瞞小哥,我是從東京來的,帶著我?guī)讉€孩兒來吳縣投奔他大舅,他大舅在杜家做工幾年了,我想著這杜家是吳縣望族,我母子幾人去投奔不知能不能也在他家找些事做。”說完又話音一提,“倒是怪了,吳縣這里當官的竟然議論不得,我在東京城里金明池大會上也目睹過官家圣顏,見過皇后婉儀,私底下百姓也不是不敢談論。”
跑堂的一聽就知道眼前這婦人怕是見過些世面,又舍不得松口,“嗐,那京城自然跟我們這里有所不同。”
“我也不是要打聽衙門上的事,就是想知道現(xiàn)在杜老爺家好做工不好。”說著掏了五個銅板出來,輕輕扣在桌上,“這幾個銅板子,給小哥買茶吃。”
跑堂的這才又笑了起來,將銅板揣起來,肩上的帕子也抽下來在桌子上揩了揩,“不瞞娘子,要想尋個洗衣服掃灑的活計,杜老爺家是最好不過了,常言宰相門前七品官,給杜家二太太趕馬的都比外頭開鋪子的體面。前年杜二太太生了個小子,杜家連著在門口擺了三天的流水席,凡是送上句吉利話就能吃,還給報恩寺塑了座送子娘娘金像。”
“我倒是聽我孩兒他大舅說過杜賀生杜老爺在家行二,這二太太便是杜老爺?shù)牧既肆T。”文小河問道。
“正是,杜家還有個大爺,也是大老爺,將妻小都接到了杭州任上,如今吳縣就杜大老爺這一支,家中還供養(yǎng)了杜老太爺跟一位老夫人。”
“那杜家可曾出過什么官司不曾?我在東京就見到了好些大戶人家苛待奴仆、動輒打罵的,好幾次還鬧進了衙門里。”
跑堂的一聽連連搖頭,“這倒是不曾聽聞,不過就是我們大老爺,惹了不少風流債。不過杜二太太倒是萬分和善,他家有個姨娘,原先是個寡婦,還帶著個半大小子,浣衣的時候給杜老爺瞧上了,二太太二話不說,連著孩子一塊兒給抬進家門。”
文小河聽到“寡婦”二字時心還一驚,往后聽心卻安定了不少,料是杜賀生的發(fā)妻也是能容人的,又繼續(xù)跟跑堂的攀談,“真真是菩薩心腸,那寡婦怕是顏色絕佳,這才讓杜老爺一眼就相中了。”
“這倒是不知,不過經此一事,坊間倒是有不少寡婦愛去河邊浣衣,那年只要從河道上一過,處處皆是浣衣娘。”說著他還摸了摸下巴,露出幾分猥瑣笑容,道:“那還是多虧杜老爺是個相貌瀟灑的,衙門里有個主簿,也學大老爺乘船游玩,浣衣娘們見到他就躲,生怕被他看上。”
文小河也附和著笑了起來,“那杜老爺便再沒有看上的?”
“那倒是沒有了,從此后杜老爺也不愛坐船了,平日上值還要小心避開水道呢。”
文小河看該打聽的也都打聽到了,便又胡亂跟他搭了幾句話回了屋。
到吳縣的第四天,文小河才下定決心去找杜賀生,估摸著衙門散衙的時辰,給兩個女兒換上干凈衣裳,收拾了行囊抱著孩子離開了客店。
縣衙離得不遠,文小河一路問著過去也沒花費多少時間,一路上靈雨跟阿魚見了稀奇物件還要多看上一會兒,到了縣衙門口等了好一會兒不見散衙,便自己靠著門口的石獅子,讓靈雨上前去問看門的老吏何時散衙。
老吏嘴里嚼著干豆子,見到一個玲瓏可愛的小姑娘上前來不免有些新奇,等靈雨走到跟前先開口問道:“小丫頭,你來衙門作甚?”
靈雨看到這豁牙老頭牙都少了半邊還吃豆子,忍住心中笑意,先脆生生地喊了聲“爺爺好”,才道:“我同我娘來等我爹回家,爺爺,幾時才散衙呀?”
老吏也看見了在石獅子旁的文小河跟阿魚,文小河見他看來抱著孩子行了個禮,老吏只點了點頭當作回應,心中驚訝這婦人卻有幾分好顏色,不知是哪家的。又看向靈雨,戲謔道:“你爹是哪一個?”
靈雨卻天真樣地歪了歪頭,“我爹就是我爹,不是哪一個。”
老吏大笑出聲,幾粒豆沫子濺到了衣領上,他也不在意,“不需一會兒就散值了,外頭日光大,你且叫你娘進來躲躲太陽。”
“欸,多謝爺爺了。”靈雨聞言就轉身跑著去叫文小河進衙門去,文小河思量了片刻,怕去了這老頭問他是誰家的,自己又不曉得其他人,若是說了是杜賀生,怕他當自己是瘋言瘋語趕自己走,便搖搖頭示意自己不過去了,讓靈雨再去跟老吏道個謝,自己則是抱著孩子跟阿魚尋了墻邊陰涼處靠著。
靈雨才走到老吏身邊,剛說完道謝的話就看見內門有人走了出來,打頭的看著像個大官,便想趕緊去叫文小河,不料老吏先問住了她,“這下散衙了,你瞧瞧哪一個是你爹?”
靈雨一時焦急,眼見人就要過來了,說了句“我認不得,要我娘才認得。”就要跑。
卻不料散衙的人都已過來了,聽到她的聲音打頭那人笑問:“這是哪家的姑娘,怎么上衙門來了。”
老吏這時也端正儀態(tài)了,恭敬答道:“回老爺,說是來等她爹回家的,這孩子倒是有趣,剛剛又喊不認得她爹,要她娘才認得。”
文小河聽到門口動靜急忙從墻邊走出來,看到打頭問靈雨話那人正是杜賀生,胡亂抓了下鬢邊頭發(fā),將兒子給阿魚抱著,讓她靠石獅子站著,自己先趕去牽住靈雨。
乍然見到有人疾步過來衙門里幾個衙役馬上就要抽刀,還是杜賀生身邊一個青年人先喊了人,“這,小河娘子。”
不知是舊情難忘還是杜賀生記性好,一聽這名字就擺手讓幾個衙役退后,神情十分訝異,看清來人后更是驚奇,手上一把折扇顫顫落了地,“小河,真是你?”
官衙里其他人一時神情有些莫測,縣丞是個跟杜賀生年紀相仿的中年男子,最先朝杜賀生拱手道:“原是縣令家事,我等便不好過問了,便先行去了。”其余人這才紛紛有了反應,不敢面議上官,不等杜賀生有所回應便紛紛告辭。
文小河牽著靈雨避在一邊,那老吏神情惴惴地看著她朝自己這一方角落過來連忙避讓,想著自己若不是住在衙門里早跟著溜了。
阿魚看到有人走出來有幾分害怕,跑著弟弟躲在了石獅子后面。李霄這時候正是愛哭鬧的時候,在日頭底下曬了一會兒更是難受,阿魚怕他又哭,只得抱著他在石獅子后面小步慢走,又看著這些大小官員衙役們紛紛坐車的坐車,騎驢的騎驢,倒是有幾個注意到了她,也不知是真不在意還是假不在意,全然沒有多余眼神看向她,這讓她安心不少。
那廂縣衙門口只剩下杜賀生、那先開口叫文小河的青年人、文小河和靈雨四個,老吏約莫是怕攪入上官家事,縮在一旁角落全無聲響。
同僚下屬都已然離開,杜賀生端詳了文小河和靈雨片刻,讓身后的青年人接過文小河的幾個包袱,拉了她的手,面上有幾分動容道:“你這是千里來尋我了,咱們先進衙門去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