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這年夏,九歲的阿魚跟姐姐正在河里垂釣,旁邊是父親的說書攤子,支了三張桌子幾條長凳,原先文小河會在旁邊賣些漿飲,是家中去年剛添了個小子,擔(dān)心孩子無人照看,這才讓李書匠一人出來。
到了下午收攤,阿魚跟靈雨僅釣上來幾條小孩手掌長的魚,李書匠用草繩穿了讓阿魚提著,父女三人趕著驢車晃悠悠回家去。
一進(jìn)家門就看見灶房上的炊煙,阿魚便提著魚跑進(jìn)去,口中不忘嚷嚷:“娘,我跟姐姐釣了魚,給弟弟煮魚湯喝。”
窄小的灶房內(nèi)放置著一架搖籃,里頭躺著阿魚一歲大的弟弟李霄,文小河在灶上忙碌,看見女兒提著幾條小魚走進(jìn)來失笑,“先把魚拿去讓你爹洗了。”
靈雨也跟在阿魚身后進(jìn)來,聞言讓妹妹拿著魚出去找父親,自己則過來抱起弟弟,“阿霄今天乖不乖呀?大姐姐帶你出去玩哦。”
阿魚在外邊聽見動靜也跑了進(jìn)來,“我也帶弟弟玩。”
文小河急忙讓她們抱著孩子去院子里,怕再給自己添了亂。姐妹二人抱著弟弟去看魚,李書匠正好舀了一瓢水淋上去,水花濺在阿魚的衣衫上,激得她趕緊轉(zhuǎn)身,“姐姐我們抱弟弟去看花,魚要被吃了,看多了弟弟喜歡它們了就不能吃了。”說完摟著姐姐離開,將抱著弟弟的靈雨推到了種了幾株茉莉的墻角。
靈雨也不惱她,讓她摘了朵茉莉放在弟弟眼前晃。阿魚邊晃邊輕聲哄弟弟,“阿霄,這是花哦,阿霄叫姐姐,二姐就把花送你。”
李書匠洗好魚走過來,“弟弟還小,還不會說話,再過些時日才會叫姐姐。”
阿魚果然有些失落,頃刻又高興起來,繼續(xù)哄弟弟,“好吧好吧,那等阿霄會叫姐姐了我再給你花哦,這朵我們給大姐姐戴上啦。”說完將花插進(jìn)靈雨的鬢邊,靈雨對著弟弟擺頭讓他看花。
李書匠也不擔(dān)心姐妹倆,將幾尾小魚提進(jìn)灶房,給妻子打起下手來。
“今天在街上碰著安兄了,說是在太平坊那邊置了處宅子,以后他們家就住在那邊了,讓咱們常往來。”李書匠往灶上添了把柴,將今天碰見安遷的事跟妻子說。
文小河倒是不意外,手上動作不停,“去年安大哥中了進(jìn)士還在這巷子里住著,多少人打著鄰居親戚名頭上門討名帖,給他添了不少麻煩。他說常往來是情分,但是非親非故的,我們總是不好上門去的。”
李書匠也贊同妻子的話,“我也是這么想的,只是今天還看見了王康兄弟,跟在安兄身后鞍前馬后的樣子。”
“他們家那是上趕著做奴才,王康媳婦聽自己娘家嫂子說在大戶人家做下人如何如何好,就想著自己也去,現(xiàn)在連帶著小牡丹一起去給安家做奴婢,還攛掇我讓靈雨也去。我想著安家將來要是飛黃騰達(dá)了是好,可這也犯不著……真是白惹人厭棄。”文小河越想越氣,想到自己當(dāng)時懷著身子,屋里屋外都是靈雨幫著張羅,王康媳婦來自己跟前說些不干不凈的話,還說靈雨跟阿魚都是好相貌,現(xiàn)在抓牢了安家,以后不愁做不了親家。
當(dāng)時的事李書匠清楚,連忙安撫了妻子幾句,“那等糊涂人咱們不理會就是。”
“我們靈雨跟阿魚都是正經(jīng)姑娘,那些高門大戶可不敢攀扯。”說完文小河撫撫胸口,又道:“安家兄弟定是還要更進(jìn)一步的,兩個孩子也出息,怕過不了幾年就是高門大戶了,秉舟跟明先莫不是要請個宰相女兒?”
夫妻倆對視一眼,均是笑了起來,“咱們還操心起相公家的事了。”兩個女兒在院中聽見笑聲抱著弟弟走了進(jìn)來,“爹、娘,你們笑什么呢?”
“你娘呀,在給相公找女婿呢!”李書匠坐在灶前笑得正歡,文小河也是笑得直不起腰,兩個孩子似懂非懂,也跟著笑了起來。
吃罷飯后,李書匠要上山去采些草藥,去的地方也不遠(yuǎn),就在城外一座小山,駕著驢車來回一趟也就兩個時辰不到。文小河生李霄時落下些病根,需要時常用些藥將養(yǎng)著。阿魚送父親出了巷子就回院子里練字,不時哄哄搖籃中的弟弟,靈雨開始跟母親學(xué)針線了,正坐在院子里趁著天光做針線活。幸好六月天黑得晚,倒是能消磨上幾個時辰,入夜了就該點燈了,平常夜里倒不需用,逢到李書匠出門采藥的日子,夏日里只要剛點上燈,人就該回來了。
只是這天點上燈已經(jīng)半個時辰了也不見李書匠歸來,文小河難免心中焦急,將小兒子哄睡了,讓兩個女兒看家,站在巷子口等了許久,還是不見人歸來。心里盤算著路程,轉(zhuǎn)身便回到巷子里找了幾戶相熟的人家,將女兒兒子托給鄰居照看,帶上人就直奔城外去。
靈雨心中憂懼交加,摟著妹妹問:“大娘,我爹娘怎么還不回來呀?”
方大娘雖然心中也擔(dān)憂著,還是耐心安慰起姐妹二人,“你爹怕是見到藥材多想多采些吧,一會兒就該回來了。”
“那我大叔怎么也跟我娘去找我爹了?”阿魚問道。
“藥材多,人多了,好背回來。”方大娘忍不住有些哽咽,轉(zhuǎn)過頭去抹了把臉,哄兩個女孩兒睡覺,“好了,好姑娘,咱們先睡覺,你們看阿霄睡得多乖,他是知道兩個姐姐在守著他呢。你們要是不睡覺,阿霄夢里邊見不到你倆該睡醒哭鬧了。”
靈雨跟阿魚順著她的手躺下,方大娘輕輕拍著她們的背,眼神往窗外看去,月色清明,屋內(nèi)只一盞寒燈,竟顯得分外凄涼。
阿魚是被一陣喧嘩聲吵醒的,屋里還黑著,天未大明,阿魚借著瀉進(jìn)來的幾縷光看了看身邊,方大娘跟靈雨都不在,只有李霄還酣睡著,眼見也要被吵醒,她連忙學(xué)著母親平時的樣子拍拍弟弟的背,總算讓他繼續(xù)睡了下去。
阿魚籠上鞋走出去,方大娘家院子里沒有人,倒是隔壁自己家倒是熱鬧,阿魚想著是父親采了好多草藥回來,大家是在分草藥吧。
“娘,我把弟弟留在……”阿魚跑進(jìn)自家院子,話只說了一半,就看見了躺在驢車上周身血肉淋漓的李書匠。
文小河沒有理會阿魚,靈雨也沒有理會她,抑或是說,她們沒顧上阿魚。
阿魚朝驢車撲過去,方大娘眼疾手快撈住了她,不然腦袋就要豁個口子,阿魚抱住她的胳膊,眼睛在她身上蹭了幾下,“方大娘,我爹怎么了?”
文小河癱坐在驢車旁,這才看見了小女兒,一把把阿魚摟過來摁在懷里,“阿魚,怎么會這樣呢?阿魚,我找到你爹了呀!”
阿魚從母親懷里探出一雙眼睛望向父親,看見姐姐早已經(jīng)趴在李書匠尸身上哭得暈死過去,看著驢車下散落的幾把草藥漸漸模糊了起來,在母親懷里的身子開始顫抖起來,“爹……爹采藥,我跟姐姐,我在家,在家看弟弟,娘,我乖乖看弟弟了。”
“我跟姐姐,我們……在家,看……看阿霄了,我哄阿霄,看花,爹怎么不起來呀?爹怎么還不……還不起來呀?”
“娘,你要爹,要我爹起來呀!姐姐,你拉爹起來呀,我們……我們哄弟弟,爹殺魚,弟弟,喝魚湯。”
然而李書匠沒有起來。
他只是躺在驢車上,那頭老毛驢,正匍匐在地上,低頭在吃散落在地上的草藥,但是草藥太苦了,所以它吐了出來。
李書匠的喪事是鄰里幫著操辦的,自從文小河跟李書匠成親后兩人只有些微薄的積蓄,買了副棺材扯幾匹白布就不剩幾個銅板了,鄰居們幫著抬上了山,埋在城外千峰山上。
“就不要往上抬了,以后他姐弟三個來祭拜,埋高處去了爬得也累。”方大叔招呼著將棺木放下,這時候還有規(guī)矩要下葬一個月后再來立碑,文小河卻讓他們一塊兒把碑也給抬了上去,窮苦人家,下葬請一回喪酒,安碑請一回辛苦酒,哪有這么多銀錢來守規(guī)矩。。
待辦完喪事,文小河抱著兒子,領(lǐng)著兩個女兒,在平安巷挨家挨戶讓靈雨跟阿魚給他們磕頭道謝,“喪儀上實在是沒什么東西招待,讓孩子們給您二位磕個頭,好不叫他們忘了恩情。”說完就讓靈雨抱著弟弟跪下,阿魚也跟著跪下磕頭,“多謝叔叔嬸嬸。”
謝完這家又往下一家,等到謝完天邊已經(jīng)沒了日頭,母子三人這才回了家,靈雨牽著妹妹的手,一路上摟著她,回家又幫著母親把那破驢車的板子劈了做柴燒。
阿魚抱著弟弟坐在老毛驢的身邊,看到母親跟姐姐劈柴又默默流起了眼淚。這頭老毛驢年紀(jì)有點大了,還是原來李書匠的師傅騎的,后來給了李書匠,這會兒也匍匐在地上,任由阿魚倚在它身上,這幾天應(yīng)該是沒吃什么草,還在“咕咕”作響。阿魚用衣袖揩干凈臉,摸摸老驢的肚子,“老驢啊老驢,喂你草你又不吃,現(xiàn)在肚子餓了,瘦了,就沒人要買你了。”
一邊文小河聽見了,放下柴走過來又多拿了些干草堆在老毛驢面前,“阿魚把弟弟放搖籃里面,你喂老驢多吃點。”
阿魚聽了乖乖把弟弟放進(jìn)搖籃,再過來驢棚時小手拍了拍老驢的肚子,“起來起來吃草。”
老驢竟也順從地站起來,就著阿魚手上的一把草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