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縛
夜半子時,天上連一顆星子都沒有,舊塵山谷外一片漆黑,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起,帶起了一片碎雪。
馬背上,司徒紅呼吸越來越困難,臉色因為痛苦顯得蒼白無比,一雙眼睛卻紅的厲害,她用力咬住下唇保持清醒,雙手緊緊抱住身前人的腰。
六個時辰前,宮門。
司徒紅警惕的看著面前腰纏紅色毒蛇的怪人,面色難看。
這人竟然能輕而易舉解了她的蠱毒,難道青漠的蠱術(shù)真的有那么厲害,她不相信自己多年引以為傲的東西竟然被人踩在腳下,連與之對抗的機會都沒有。
身后云為衫欲扶著宮子羽離開,司徒紅五指用力,暴怒出手,還沒有觸及云為衫就被紅莘一掌擊退數(shù)步。
眼中殺意越來越盛,她扔了手中的金弩,從腰間拔出一柄鋒利的匕首,再次迎了上去。
紅莘站在原地不動,面無表情的盯著司徒紅有些猙獰的臉,似乎一點都不怕這個女人能傷害到自己。
果然,紅莘的刀鋒在堪堪觸及紅莘胸口之時悄然落地。
司徒紅四肢麻痹的摔倒在地上,她不可置信的盯著紅莘,嘴里喃喃:“不可能,這不可能...”
紅莘面無表情的伏下身,冷漠說道:“王女說過,要讓你見識一下真正的青漠蠱術(shù),也算讓你死得其所。”
司徒紅躺在地上,眼睛越來越紅,原來只要蠱術(shù)就可以輕易奪人性命,不需要用毒來練蠱,蠱就是蠱,原來這么多年,她的心血就是一場笑話,她從來沒踏入蠱術(shù)一途,在真正的蠱術(shù)面前,她引以為傲的蠱毒是那么不堪一擊。
胸口越來越痛,像是內(nèi)臟都在融化,可是她不想死,她不想死!
涂著鮮艷丹蔻的手指用力探出去,用了極大的力氣才抓住紅莘的衣角,她的口中溢出鮮血,聲音微不可聞。
“我...我知道有人能救她...傅九星...有人能救她...”
從見到傅九星的第一面,她就明白了,她是師父的女兒,她眉眼間處處是師父的影子。
紅莘波瀾不驚的眸子驟然變得鋒利,他抬手扣住司徒紅的脖頸,一寸一寸收緊,聲音遍布寒意:“你說什么?”
司徒紅渾身都在痛,眼睛里一片血紅,她知道,這是自己唯一的機會。
“別殺我...我知道誰能救她。”
手臂傳來一陣刺痛,加諸在她身上的痛苦一下消散了一大半,麻痹的四肢開始慢慢恢復(fù)知覺,她艱難坐起身,望向紅莘的眼神里多了一絲畏懼。
“你說能救命的人是誰?”紅莘問。
“我?guī)煾浮!?br />
“她在哪?”
“只有我能找到她。”
“六個時辰,帶她來舊塵山谷外的客棧,若子時不到,蠱發(fā),你死。”
司徒紅盯著紅莘遠(yuǎn)去的背影長舒一口氣,軟倒在地上。
這場本以為穩(wěn)操勝券的宮門之戰(zhàn),竟然以慘淡的結(jié)局收場,四方之魍,萬俟哀和寒衣客身死,悲旭不知所蹤,而其他無鋒之人,除了寒鴉肆竟也無一人活著走出宮門。
青漠蠱衛(wèi),是一群比無鋒更像劊子手的人,只要下了令,就會無情斬殺,他們的殺人手法很直接,沒有任何花哨手段,目的只為取人性命,不管是用兵器還是用蠱,都毫不拖泥帶水,遍山尸首,竟幾乎全是無鋒之人。
想起紅莘淡漠的沒有一絲溫度的眼睛,她環(huán)抱的手忍不住收緊,胸口越來越痛,她低聲道:“師...師父... 我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無鋒訓(xùn)練人的手段極盡兇殘,她費盡心思費盡手段才一步一步從小小的魑成為了今天的魍,她想活著。
殺了這么多人,可是輪到自己了,卻還是貪戀這條本就千瘡百孔的命。
馬蹄聲噠噠,耳邊風(fēng)聲凄厲,身前的人沒有說話,只是揮動馬鞭的頻率更高了些。
離舊塵山谷越來越近,終于,黑夜里她們看見了那座燈火通明的客棧。
傅君流把司徒紅扶下馬,司徒紅五感盡失,七竅流血,卻還是緊緊抓住傅君流的袖子。
大門被用力推開,門內(nèi)蠱衛(wèi)呈防御狀散開,紅莘站在最中央,神色依舊淡漠。
“解蠱。”傅君流開口。
紅莘緩緩走近,一顆白色的藥丸被塞進(jìn)了司徒紅口中,她如釋重負(fù)的跌倒在地上,呼吸順暢了許多,蠱果然解了。
“二樓左手邊第一個房間,王上有請。”紅莘讓開上樓的通道,對傅君流說道。
傅君流一步一步踏上木制階梯,雙手不自覺地握拳,這么多年了,終于要再見了,她費盡心機不惜加入無鋒,不惜拿自己女兒的性命做賭注,就是為了這一天,他終于來了。
說不清是恨多一些,還是不甘多一些,她一步一步靠近那個她日思夜想又恨之入骨的男人,心頭戰(zhàn)栗。
“吱呀”一聲,木門被推開。
寬敞的房間里有一面巨大的屏風(fēng),屏風(fēng)后有兩人,一坐一站,傅君流臉色冷下來。
“既然沒有誠意,那就沒有談下去的必要了。”傅君流的聲音比外面的積雪還要涼。
屏風(fēng)后端坐的人開口:“烏潼。”
烏潼面色一緊,聲音急促:“王上!”
“不必?fù)?dān)心,你先下去。”深沉的眸子望向烏潼,他神情猶豫,卻還是退了出去。
關(guān)門聲響過之后,房間里再無聲音,只有燭火燃爆發(fā)出輕微的響聲。
傅君流抬手將頭上寬大的兜帽拉下來,露出一張蒼白卻極盡妍麗的臉,她的眼睛很美,眼底卻寒流涌動。
屏風(fēng)后靜坐的人動了,傅君流忍不住向后錯了一小步,雙眼緊緊盯著他的動作,握劍的手越來越用力。
那人一步一步走近,頎長的身影繞過屏風(fēng),傅君流看到的卻是一張陌生的臉。
她死死盯著屠鐸的臉,那雙美麗如寒潭一般的眸子瞬間結(jié)冰。
長劍出鞘,劍鋒直指來人。
“你是誰?”她冷冷開口,胸口的怒氣壓抑不住,劍氣冰涼。
屠鐸面帶倦意,對面前的長劍不以為意,他抬眼看向傅君流,在掠過她眉眼時頓了頓,眉頭輕皺。
“看到我,閣下似乎有些失望,你以為在這里的會是誰?”
傅君流沉默,她以為,會是那個人,那個在她生女不足三日便帶著孩子消失的無影無蹤的負(fù)心漢,可是他沒來,他竟然沒來!
“我問,你是誰?”傅君流持劍的手越來越用力,眼角發(fā)紅。
“青漠之主,屠鐸。”屠鐸如實回答。
“你和傅九星是什么關(guān)系?”
“傅九星,是我的女兒。”
話音剛落,便見銀光一閃,頸邊觸感冰涼,那鋒利的劍刃緊緊貼著屠鐸青色的血脈要處。
傅君流嗤笑,臉上卻滿是荒涼,“你的女兒?如果她是你的女兒,那屠鈞的女兒又是誰?”
話音未落,劍鋒的寒氣便已凜然。
屠鐸臉色一變,帶著倦意的雙眸突然變得鋒利無比。
他三指捏住頸前的鋒利劍刃,動作極快的避開傅君流的攻勢,又在不經(jīng)意間屈指在劍身上輕輕一敲,劍身輕顫。
傅君流握劍的手酸痛麻痹,悄無聲息便能遏制她的殺招,這人的武功不在她之下。
屠鐸看向她的眼神復(fù)雜又夾雜著一絲厭惡,他上下打量著傅君流,原來是她啊。
見她第一眼,他就感覺有些不對,她的眉眼處和阿朵很像,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這里的蠱,對她不起作用。
在她踏入客棧的那一刻,蠱蟲便已經(jīng)放出去了,方才她欲對自己動手的時候,蠱就應(yīng)該發(fā)作,可是蠱蟲毫無動靜,說明她身體里有更厲害的蠱。
“我沒記錯的話,你應(yīng)該叫傅君流。”屠鐸再次抬眼看向她,眼底晦暗不明。
傅君流用力控住發(fā)抖的手,他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那...他一定認(rèn)識屠鈞,是啊,他們都姓屠,他們一定認(rèn)識!
“屠鈞呢?屠鈞在哪?”她雙眼發(fā)紅,壓抑著怒氣問道。
聽到這個久違的名字,屠鐸神思恍惚,好久,真是好久沒有聽到過這個名字了,自從他踏入神廟,再也沒有人敢提起這個名字。
“你找他做什么?”
“我找他做什么?”傅君流麻木的望著屠鐸的臉,“我找他做什么?哈哈哈哈,你問我找他做什么?我不該找他嗎?我的夫君,在我產(chǎn)子不足三日之時便抱著孩子一走了之,十七年間杳無音訊,為了找他,我被逐出家門,眾叛親離,我找了他十七年...十七年!你現(xiàn)在卻要問我,找他做什么?”
傅君流雙目通紅,看向屠鐸的眼神半是痛苦半是恨意,十七年了,終于等到了青漠之人現(xiàn)身,可是他竟然還是不來,就連女兒的性命,都不足以讓他現(xiàn)身,她恨,她真的好恨!
屠鐸轉(zhuǎn)身看向傅君流,眼底的怒意幾乎要壓制不住,他耐著性子說道:“我的蠱衛(wèi)調(diào)查過你那個徒弟,她是無鋒的魍,她的師父是無鋒的魎,也就是你傅君流,是無鋒之人,據(jù)我所知,無鋒在許久之前就曾聯(lián)系過阿朵,以無憂為籌碼威脅她替無鋒辦事,你在無鋒地位極高,不會不知....”
“你想說什么?”傅君流截斷屠鐸的話,聲音帶著一絲顫抖。
“她踏入中原的第一天,你就知道她是你的女兒,你的徒弟口口聲聲說你能治阿朵的病,以無鋒的手段,不會不知道她入中原所求為何,可是你看著她一步一步走向泥潭,直至越陷越深,卻只是冷眼旁觀,你啊,真不配為人母。”
傅君流臉色慘白一片,眼中血絲蔓延,她譏諷道:“你又是什么好東西,頂著她父親的名頭,卻殺了她喜歡的人,她的痛苦,全是拜你所賜!”
屠鐸眼神一暗,“青漠做事,自有青漠的規(guī)矩,我如今也不想和你爭論這些陳年舊賬,這么多年了,阿朵也不需要有個母親,我只問你一句,人,能不能救?”
“我要見屠鈞。”
屠鐸猛地握拳,他出手如閃電般迅猛,猛然扼住傅君流的研究,眸子的憤恨和厭惡毫不掩飾。
“她是你的女兒!”聲音從唇齒間擠出來。
傅君流臉色逐漸變得漲紅,翕動的唇瓣間字句零碎。
“我...要...見他...”
隔壁的房間突然傳力一陣異響,傅九星的哀嚎和無憂的驚呼聲傳來,接著重物倒地的聲音接連響起,屠鐸甩開傅君流,推開門大步轉(zhuǎn)向隔壁。
傅九星白發(fā)紅目被無憂緊緊抱在懷里,臉上的血絲像是一道道裂縫蜿蜒曲折,往日那個山間精靈般的姑娘如今卻像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
疼,渾身都疼,烈火焚燒般的疼,可是她的臉上卻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冰霜,無憂抱著她就像抱著一塊寒冰,涼的透心徹骨。
這次,再也沒有人為她采一朵初云重蓮了,也沒有人為她塞一顆百草萃,她掙脫無憂的手,踉蹌著走到鏡子前,看著自己滿頭的白發(fā),枯槁的容顏,又哭又笑,這樣也好,這樣也好,他都死了,她憑什么能好好活著,她就該變成這樣,就該這樣痛苦。
每一寸皮膚都像是在接受凌遲之刑,她摔倒在地上,控制不住的低泣出聲,無憂雙手半張著淚如雨下,卻不敢再去觸碰她,如果沒有出青漠,會不會是阿朵就不會這么痛苦。
屠鐸半跪在地上,從腰間的錦囊中拿出一個白色瓷瓶,倒出一粒藥送到傅九星嘴邊,“吃下去,阿朵,快吃下去。”
痛意越來越盛,她的眼睛已經(jīng)開始變得模糊,卻也知道父親喂她的是什么,破陽丹,能減輕痛苦的丹藥,看著屠鐸模糊的臉,她猛地將那藥丸打落在地。
即便是承受這樣的痛苦,她也不愿意再吃他煉制的破陽丹,他的女兒,如今是真的在怨恨他。
高高在上的青漠之主,在這一瞬間頹然的塌下了那雙能扛起一切的肩膀,身后傳來腳步聲,他側(cè)身看過去,看到了傅君流。
她直直的看向阿朵,通紅的眼睛里滲出淚水,胸口大幅度起伏,像是呼吸都不夠用了,瞳孔里映出那個蜷縮在地上痛苦掙扎的身影,人不人,鬼不鬼,那是她的女兒嗎?
屠鐸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她,聲音輕的似乎只有他自己能聽見,“好好看看,她是你的女兒,及笄之后,每個一兩個月她便會發(fā)病一次,就像現(xiàn)在這樣痛苦,這樣的場景我已經(jīng)看了好多遍了,萬箭穿心都不足以形容我的痛苦,有人能為了他的女兒放棄一切,你卻辜負(fù)了這一切!”
傅君流走過去,把她的女兒抱在懷里,她十七歲了,這卻是她第一次抱她,真冷啊,鋪天蓋地的恐懼襲來,她手上運功,源源不斷的真氣灌入傅九星體內(nèi),懷里的女孩開始慢慢安靜下來,臉上的白霜開始慢慢融化。
她果然能救,屠鐸長舒了一口氣。
傅君流抱起女孩,輕輕放在床上,伸手探上她的手腕。
下一秒,她神色僵硬,猛地后退兩步。
屠鐸眉頭皺起,他問:“怎么了?”
傅君流臉色頹然,滿目驚慌:“她有孕了,可以她現(xiàn)在的情況,孩子保不住。”
“不可能,在你之前,沒有任何大夫診出她有孕。”屠鐸臉色白下來。
“不足一月,又兼之她脈象紊亂,平常的大夫診不出來,可我絕不會看錯。”
屠鐸半晌沒說話,久到傅君流忍不住抬頭去看,卻見他面白如紙,臉上甚至浮現(xiàn)出一絲恐懼。
“你怎么了?”傅君流問。
“你方才說什么?”
“我說我絕不會看錯。”
“前面一句。”
“她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孩子留不住。”
“不。”他的聲音帶著絲顫抖。
傅君流心頭一跳,盯著屠鐸的眼睛問道:“你說什么?”
“不是的,這個孩子一定會留下來,沙王蠱會保護(hù)它,就算是放棄阿朵,沙王蠱也會保護(hù)這個孩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他語氣急促,聲音不穩(wěn)。
傅君流緊緊握住身側(cè)的佩劍,屠鐸的意思她明白,之所以能狠心放任傅九星不管,她便篤定青漠一定會在她身上中蠱,能夠為她抵擋一部分寒疾的痛苦,可是現(xiàn)在,沙王蠱不再保護(hù)她了,她要承受的,便是比之前更強烈的痛苦,壽命也必會折損。
現(xiàn)在,只有九星功法能救她的命,百舸城,她也該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