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繭
她感覺自己的腿麻的厲害,每邁出一步都像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白皙的手指撫上墓碑上的刻痕,宮遠(yuǎn)徵三個字的一筆一畫都陌生極了,
她一遍一遍的撫摸著這三個字,手上越來越用力,像是要用血肉之軀擦掉這釘在她靈魂上的三個字。
新鑿刻的墓碑刻痕鋒利,手掌被刮磨出血跡,她感受不到痛苦,發(fā)瘋一樣的想要磨掉宮遠(yuǎn)徵的名字。
他的名字怎么能刻在這樣冷的石頭上呢?
無憂眼圈通紅,忍不住沖過去拉住傅九星的手,“阿朵,阿朵...我們回家...”,淚水滾滾而落,砸到傅九星的手背上,灼熱一片。
傅九星在她懷里僵硬的像是一塊石頭,渾身冰涼,她的眼神死死盯著墓碑上的名字,臉色比滿地的積雪還要白。
“擦掉...擦掉...我不要看到他的名字,要擦掉...”她被無憂緊緊攏在懷里,遍布傷痕的手卻掙扎的要擦掉墓碑上的字,指甲被折斷,白色的墓碑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好好好,你別動,我?guī)湍悴恋簦瑳]事的...姐姐幫你擦掉...”無憂輕聲安撫著懷里顫抖的身體,伸手拔出腰間的短刀,鋒利的刀刃和石碑碰撞發(fā)出刺耳的聲音,直到石碑上再也看不清宮遠(yuǎn)徵的名字。
“好了,你看,沒有了,沒有他的名字了。”無憂輕輕拍著傅九星的后背,淚水一串一串砸在胸前的衣服上,她卻不敢發(fā)出聲音。
僵直的瞳孔動了動,傅九星看向園外奄奄一息的宮尚角。
她扶著無憂站起身,一步一步朝宮尚角走去。
宮尚角靠在上官淺的懷中,臉色青白,一只濡濕的手托起他的下巴,傅九星居高臨下看著她,一雙眼睛被冰雪覆蓋,頸邊的紅色血絲再一絲蔓延出來,順著脖頸慢慢爬上下頜,像是身體里長出來的罪惡的花,一點一點的快要把她吞噬。
“你騙我。”傅九星的聲音尖銳到扭曲。
上官淺握住傅九星的手狠狠甩開,卻又被她緊緊握住。
“你們在騙我!”她惡狠狠的說道,一雙眸子里裝滿了無措。
上官淺沾滿血跡的臉再不復(fù)往日的精致與美艷,她看著傅九星慘白的臉,聲音像是卡在喉嚨里。
她扯了扯唇,聲音干澀又沙啞:“傅九星,他死了。”
那雙眸子瞳孔募的放大,上官淺甚至能從中看到自己的樣子,她看到自己的嘴唇一開一合,像地獄里掙扎出來的惡鬼。
她說:“宮遠(yuǎn)徵,死了。”
死了...他死了...
“怎么死的?”傅九星聽到自己的聲音,從喉嚨里擠出來,嘶啞難聽。
“怎么死的?和我現(xiàn)在一樣...”宮尚角的聲音輕飄飄的,他握住胸前長刀的刀柄,猛地拔出來,鮮紅的血噴涌而出,濺了傅九星滿臉,她猛地抬手捂住左眼。
“宮尚角!你...不要...”上官淺撲上去不知所措的想要捂住他的傷口,白色的喪衣瞬間被染透。
“你做什么...宮尚角...你別死...”上官淺伏在他身前,滿臉痛色,纖細(xì)的手摁在他胸前的傷口,泣不成聲。
宮尚角眼神虛無的望向前方,瞳孔渙散。
“就像這樣...他的胸口,好大一個洞,血流了滿地,滲透了長街上厚厚的雪,他的身體是僵硬的...”
大滴大滴的淚水從宮尚角通紅的眼眶中滾出來,他虛弱的抬手,沾滿鮮血的唇不停顫動著,“...他的嘴唇?jīng)]有顏色,頭發(fā)上落滿了雪,我緊緊抱著他,可是越來越冷,他的眼睛緊緊閉著,緊緊閉著...”
他搖動弟弟的身體,可是再也聽不到那一聲哥哥了。
宮尚角聲音越來越輕,喉嚨里像是塞滿了血塊,鮮血大股大股的涌出來,嗚咽不清,但是傅九星還是聽到了他的話,他在問:“傅九星,他死的時候是不是很冷?”
他死的時候是不是很冷...
“哈哈哈哈...”刺耳又瘋狂的笑聲響起,傅九星低著頭,雙手交疊緊緊捂在左眼上。
“死了...死了也沒關(guān)系,我有蠱...我是青漠最好的蠱師,他還會和以前一樣,我有蠱...”
她緩緩站起身,肩膀不停的聳動著,明明在笑,露出的另一只眼睛里卻盛滿了絕望,喉嚨里像是插了幾把刀子,將她的聲音劃得的尖銳又可怖。
“挖...挖出來...我有蠱...挖出來就好了...”她猛地轉(zhuǎn)身,朝著陵園內(nèi)踉蹌奔去。
無憂又驚又痛,阿朵竟然想把宮遠(yuǎn)徵變成蠱人,可是這根本不可能,她從身后猛地拉住傅九星。
“這里不是青漠,沒有萬蠱潮,也沒有濕水林,他的身體里也沒有沙蠱,承受不了蠱蟲的噬咬...”無憂上前握上傅九星的肩頭,“還有,他已經(jīng)死了三天了,蠱蟲不會進(jìn)入一個死透的人的軀殼里...”
像是被人扼住咽喉,她的聲音陡然停下。
“阿朵...”無憂忍不住松開了控住她的雙手,眸子猛地睜大。
“閉嘴...你閉嘴!”傅九星猛地抬頭,露出溢滿鮮血的左眼,整個眼眶里都是鮮血,左臉上一道鮮紅的淚痕,血淚相合,妖異無比。
傅九星一步一步走向?qū)m遠(yuǎn)徵的墓碑,血跡斑斑的左手抬起,虛空伸向前方。
“我是最好的蠱師,沒有萬蠱潮,我就煉出萬蠱,沒有濕水林,我的血就是最好的養(yǎng)料...他不能躺在那...不能...”
陵園深處傳來一陣陣窸窣聲,傅九星越走越近,沾滿鮮血的臉配上血色瞳孔,像是地底爬出來的羅剎妖女。
左手用力收緊,一陣轟鳴聲響起,宮遠(yuǎn)徵的墳?zāi)罐Z然塌陷,激起了大片塵土,千軍萬馬的黑色蠱蟲在褐色的土壤中隱隱約約的游竄,一口黑色的棺材顯露出來。
宮門眾人臉色巨變,宮紫商又驚又怒:“傅九星,你瘋了嗎!他已經(jīng)死了,難道你要他九泉之下都不得安穩(wěn)嗎?”
傅九星恍若未聞,手抖的厲害,沒關(guān)系,她可以救他的,她是最好的蠱師,她一定可以救他的,他們可以和以前一樣,成了蠱人就不再受神廟的禁制,宮遠(yuǎn)徵可以和她一起回青漠,他可以一直陪在她身邊,他們可以永遠(yuǎn)永遠(yuǎn)在一起...
她嘴角甚至帶了絲笑,手上越來越用力,上好的楠木相撞發(fā)出沉重的吱呀聲。
下一秒,笑意僵在嘴角,傅九星眼睛睜大,那只沒有被鮮血浸透的眸子里,血絲瘋長,像是要碎掉了。
“宮門子嗣,未及冠者,殯三日而葬,循火制。”
宮子羽面色蒼白,在云為衫的攙扶下,慢慢靠近傅九星。
身后,紅莘低著頭收斂氣息,緩緩走到傅九星身邊,看到棺中的東西,他渾身一僵,偌大的棺材中空蕩蕩的,只有一方黑色的盒子靜靜躺在里面。
不知過了多久,棺材旁的人動了,她彎腰探身,將棺中的骨灰盒拿了出來。
真輕啊,像剛出生的嬰兒一樣輕,傅九星將盒子放到地上,身后宮門眾人被紅莘和蠱衛(wèi)攔住,卻擋不住那一聲聲痛而凌亂的指責(zé)之言。
“他違背家族的意愿,執(zhí)意要娶你,你卻一直在騙他...”
“如果不是你騙他許嫁,他又怎么會私自出宮,又遇上了你們青漠的人...”
“你還有臉來這里,遠(yuǎn)徵就是因你而死!”
“雙刃彎刀,創(chuàng)面極大,我們找到他的時候,血都流干了...”
“他還未及冠啊...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
“傅九星,滾出宮門,滾出去...”
......
顫抖的手打開了盒蓋,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那么熱烈的火不足以讓一個人化成齏粉,灰色的骨灰和碎裂的骨頭碎片片混合在一起,傅九星的頭痛的要裂開,這怎么會是宮遠(yuǎn)徵呢,裝在這小小的盒子里,這怎么會是他呢?
她如同入障般將手伸向那一捧骨灰。
“阿朵!”無憂急奔過來,心頭的震驚無以復(fù)加,她用力掰開傅九星的帶血的唇。
“吐出來...吐出來啊!”
她...吃了宮遠(yuǎn)徵的骨灰,她瘋了,她一定是瘋了,無憂滿臉驚駭。
傅九星用力吞咽口中的骨灰,左手緊緊握住催動沙王蠱,胸口越來越厲害,黑色如瀑的青絲一寸一寸變灰。
她在他身體里下了留生蠱,飲足了她鮮血的留生蠱,如果這真的是他,沙王蠱感受的到,伴生蠱也感受的到。
“王女!停下來!”紅莘再也按捺不住,她在強行催動沙王蠱和伴生蠱的連結(jié),可是伴生蠱已經(jīng)離體,即便是耗盡心力建立了連結(jié)又能怎么樣呢,只是要一個結(jié)果嗎?
傅九星用力扯過腰間的囊袋,伴生蠱像發(fā)瘋一樣在囊袋里亂撞,她把它放出來,眼睜睜看著它跌跌撞撞爬到了骨灰里,躁動的身體逐漸平靜下來,附在一塊殘骨上不再動彈。
真的是他,真的是他...
頸邊的紅線瘋長,死死纏繞爬上了她的下頜,臉頰,直至覆蓋整個面容,就連額間綴的黑色珠子里也有一絲血線在游走。
青絲變白發(fā),滿山的毒蟲都躁動不安,山林里傳來一陣陣的窸窣聲,就連紅莘腰間的赤色毒蛇都變得狂躁,豎瞳變得血紅。
“阿朵,停下來!”無憂緊緊抱住傅九星的身體,滿眼痛色,她輕輕掰開傅九星緊握的左手,大手輕輕拍在她的后背,“沒事了...沒事了...”
像是卸力一般,她松開左手,伴生蠱像是迷失了方向一般開始亂撞,片刻后它爬出來依偎在傅九星的衣裙上,陷入了沉睡。
“我們走吧。”
嘶啞的聲音一出,紅莘和無憂均是一愣。
“好...我們走。”無憂扶起傅九星,慢慢朝陵園出口走去。
園外,宮尚角已經(jīng)昏死過去,宮門的大夫圍在他身邊均是面帶難色。
“徵宮藥房靠左最里面的柜子下,有一尊琉璃罩,里面有三株初云重蓮,那是宮遠(yuǎn)徵留給你們的。”
她方才已經(jīng)在宮尚角身上下了留生蠱,加上有初云重蓮,他死不了,宮遠(yuǎn)徵,一定希望他最愛的哥哥活著。
左手輕抬,短暫的握緊又松開,她緩緩說:“你們身上的蠱,解了。”
月長老一行人一頭霧水,云為衫和宮子羽卻松了一口氣。
“傅九星,過往種種,不論你愿與不愿,有心無心,都已成定局,宮遠(yuǎn)徵因你而死,你今日又于宮門有恩,此間糾纏就到此為止吧,以后,請不要再踏入宮門半步,如再踏足,宮門必會以死相搏。”
看著她滿頭的白發(fā),宮子羽竟然生出了一絲不忍,她對宮遠(yuǎn)徵并非全然利用,但是宮遠(yuǎn)徵死了,即便他自小不喜歡他,但是依舊心痛難忍,那也是他的弟弟。
傅九星回過頭,夕陽逐漸落下,西方的天際一片胭色,夜色很快就要降臨了,那個黑色的盒子孤零零的躺在地上,等等傅九星吧宮遠(yuǎn)徵,黃泉路上不要走的太快。
“你們會為他重新修墳嗎?”
這話問的奇怪,宮子羽還是答道:“會。”
“那留一個大些的碑吧。”
宮子羽臉色僵硬,不再作聲。
踏出宮門的時候月上中天,纏綿幾日的大雪終于停了,日間的兵荒馬亂早已消失無蹤,舊塵山谷無端熱鬧起來。
一盞盞顏色各異的天燈升到半空,似乎要與月亮爭輝,街上燈火交映,一盞盞別致的花燈又被掛了出來,孩子們成群嬉鬧,個個圍在花燈鋪子前看熱鬧。
傅九星渾身被紅莘的袍子罩住,被無憂緊緊摟在懷里。突然,她腳步停下來,眼神直直的看著街道中央那盞巨大的花燈。
“這上元節(jié)過了沒多久,怎么又這樣熱鬧?”
“聽說山上的小公子要成婚,那新夫人喜歡花燈,管事們這才跑出來走動,不知花了多少銀兩讓那花燈鋪的老孫又做了一盞大鰲山...”
“可是那位風(fēng)流倜儻的羽公子?”
“這回你可猜錯了,是那位更小的公子,聽說還尚未及冠吶,就非要娶親,也不知新娘是有多貌美...”
花燈鋪子旁,花燈老板與人閑談的聲音撞進(jìn)一行人的耳朵里,傅九星面無表情的走向那尊巨大的鰲山。
巨大的燈聳立街衢,層層疊疊,覆以松竹翠枝,各種形狀的花燈懸掛其上,木制的架構(gòu)支撐出燈山的樣式,每個棱角上都掛了一盞造型別致的星星燈,星步珠懸,皎如白日。
傅九星抬手撫上那盞星燈,橙色的火苗閃爍,一碰便輕輕轉(zhuǎn)動,黑色的字跡便顯現(xiàn)出來。
愿傅九星,長命百歲,歲歲平安。
是他的字。
她開始翻動鰲山上懸掛的花燈,每一盞燈上都寫著:愿傅九星,長命百歲,歲歲平安。
燈座下,刻著落款:星徵。
身旁有人指責(zé)道:“這位姑娘,怎么隨意翻動鰲山,這主角還沒來,你怎好隨意動人家的東西?”
說罷甚至還過來推了一把傅九星,這一推,黑袍落地,露出了滿頭的白發(fā)和一張遍布血絲的臉。
“鬼...鬼啊...”那人嚇得大喊,身后卻越來越多的人湊上來,要看看這鬼是什么樣子。
紅莘呵斥道:“滾開!”蠱衛(wèi)迅速上前將傅九星護(hù)在中央。
無憂把袍子重新裹住傅九星,心里又急又痛。
傅九星捧著那盞燈,惶然笑出聲,聲音如同泣血。
“哈哈哈...長命百歲,歲歲平安...長命百歲,歲歲平安...”她不停的重復(fù)這幾句話,眼淚洶涌。
他愿她長命百歲,他愿她長命百歲,可是她親手把他送進(jìn)了墳?zāi)估铩?br />
是她錯了,一開始就錯了,她不該離開青漠的,那病治不好,就是她的命,她就應(yīng)該死在二十五歲,非要求什么治病之法,反倒是拖累了別人的性命。
她不該招惹他的,浮屠山拿他試蠱,是她的私心,入宮門拿藥護(hù)之法逼他不得不留她在宮門,也是她任性妄為,在明知自己沒有辦法保全他的時候,執(zhí)意許嫁,又在取出伴生蠱之后將他扔在了冰天雪地里,樁樁件件,皆是她的錯。
雙刃彎刀...雙刃彎刀...她從沒忘記自己是青漠王女,為什么...為什么不放過他,為什么他非死不可!
該死的人,從來都不是他啊...
那拿著無盡痛苦的笑聲越來越扭曲,無憂淚如雨下,也只能緊緊抱著她,說不出任何安慰之語。
“阿朵。”
清俊的聲音響起,傅九星的身體僵硬,她轉(zhuǎn)身看著面前的人。
“為什么?”
烏潼還沒來的及回答,胸口就被鮮血染透,
一根金色的簪子生生插進(jìn)了他的胸膛。
“對不起。”
“我問你為什么...”
聲音弱下去,傅九星緊緊扣住胸口,經(jīng)脈像是被撕扯,骨頭被一寸寸碾碎,痛,鋪天蓋地的痛,她滑落在地上,極致的痛苦中,她的眼前模糊一片,卻恍然看到了宮遠(yuǎn)徵的臉,他笑的肆意又昂揚,像是山間雪松,像是人間至寶。
“快回去,她病發(fā)了!”
烏潼面色蒼白,不顧胸前的刺傷,打橫抱起傅九星,轉(zhuǎn)身朝客棧疾步走起。
*
宮門后山,雪宮密室。
雪長老手里捧著一個黑色的匣子,雪重子一臉平靜的坐在他身側(cè)。
“如果他們不敵無鋒,你真的會啟用無量流火嗎?”雪重子問道。
“不知。”雪長老肅穆的臉上少見的出現(xiàn)了一絲迷惘,無量流火的威力太大,滅了無鋒,可山下許多無辜之人也必將受到波及。
輕嘆一口氣,他轉(zhuǎn)身看向身后的巨大冰棺,“即便是不敵無鋒,他若是能活著,宮門就還有希望。”
純白的極品雪蓮掩映下,露出一張年輕又蒼白的臉,眸子緊緊閉著,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
黑色的里衣上,一朵金色的蓮花枝葉舒展,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