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雙韻子
不一日進了益郡城內(nèi),人家商鋪鱗次櫛比,服飾物品自有別一種風(fēng)情。瘦金留白二人顧不上多看,韋莫已經(jīng)派一個老練的鏢師專門把他倆送到了“漱秋齋”。
這邊韋莫自己領(lǐng)著車隊,徑直往南城大豐街利德商行駛?cè)ァT缬袌笥嵉溺S師先一步知會了商行掌柜,韋莫一到,后院出入車輛的大門立刻打開,馬車直接駛到庫房門口。商行伙計們等候多時,這時紛紛上來卸貨。負責(zé)庫房的執(zhí)事在一旁指揮:“慢點慢點,箱子里都是細貨,輕拿輕放。……別逞強,兩個人搭把手……”
鏢師們被請到前廳喝茶休息,韋莫跟著魯掌柜進了議事的偏廳,里邊一個人正坐著等他。
見到此人,韋莫一身粗獷草莽之氣全收了起來,恭敬的道:“九陽先生,您怎么親自來了。”
李旭伸手讓座:“子非,一路辛苦了。這次的貨比前幾次都多,殿下不放心,叫我來看看。”
“殿下可好?”
“還是老樣子。不過近來上門拍馬屁的越來越多,有點不勝其煩啊。”
韋莫笑:“殿下不是一向樂在其中么?”
“我看也是。”李旭也笑。
是夜,李旭、魯掌柜、韋莫,還有兩個商行的心腹伙計,悄悄掌燈進了庫房。今日新到的箱子都平碼在地上,韋莫暗中運氣,箱蓋上的釘子悄無聲息的起了出來。兩個伙計揭開蓋子,把上層的絲綢瓷器輕輕拿出來放到一邊,露出中間的夾板。韋莫一只手按在夾板上,整塊木板輕輕松松吸了上來,底下半箱白花花亮晶晶的,竟然全是私鹽!
“這批貨成色不錯。”李旭伸出手指摁了摁,又放到嘴里嘗了嘗。
“成色是不錯,不過價錢也漲了。每斤漲了一文錢。這一趟的純利恐怕要受影響。”
“無妨。如今蜀州的官鹽已經(jīng)漲到三百文一斤了,私鹽之利自然也跟著水漲船高。”
韋莫大吃一驚:“三百文?尋常人家哪里吃得起!”
“唉!”李旭嘆了一口氣,“蜀州本是產(chǎn)鹽之地,如今卻要靠私鹽維持。為這事,殿下心里難過得很哪!”
原來逸王入蜀之后,發(fā)現(xiàn)蜀州南部遍布鹽井,盛產(chǎn)金銀,于是上表給皇帝建議修建一條由蜀州通往京畿的官道,將這些物產(chǎn)納入國庫。自從五年前這條路打通之后,朝廷便在益郡設(shè)立了鹽鐵轉(zhuǎn)運司,專管營運食鹽、金銀銅礦。鹽鐵轉(zhuǎn)運司繞過刺史,直接向皇帝負責(zé)。自此朝廷壟斷了蜀州的食鹽,源源不斷運往西北各地,蜀州本地反而日益稀缺,價格一日千里。
查看清點了所有的箱子,韋莫和李旭進屋說話。至于那些箱子里的私鹽,三天之內(nèi),就會通過各種途徑運到蜀州各地的鹽販手中,以比官鹽低一到兩成的價格賣出去。
“早知如此,當日殿下還不如不提修路的事。”韋莫有些憤然。
“你以為蜀州的事,永嘉殿里那位不知道么?當日殿下但凡有一點私心,只怕前腳落地,后腳宮里的刺客就來了。即使這么些年過去,依然防得這樣緊,生怕殿下坐大,恨不得把蜀州搜刮一空。”李旭冷哼一聲,“他倒忘了,這里的百姓一樣也是朝廷的子民……”
“要不我們一年多走兩趟,如今殿下用錢的地方多……”
“那倒不必。一來穩(wěn)妥為上,走得多了,惹人生疑,難免不出岔子。二來朝廷明面上總是很給逸王面子的,內(nèi)庫的撥劃少不了,本地的富豪士紳也有指望殿下的地方……加起來也夠了。”
錦夏朝官府在產(chǎn)地收購食鹽的價格為每斤十到十五文,通常情況下,官批價格不管如何飆升,總控制在百文以下。當然,即使如此,私鹽利潤也高得足以叫人鋌而走險。如今蜀州官鹽高達三百文一斤,韋莫一趟鏢能捎三千到五千斤,純利將近千兩白銀,既能部分滿足市場需要,也是逸王府日益倚重的一筆不菲收入。
春去秋來,匆匆兩載,丹青十五歲了。
鶴哥、留白、純尾、玉版、羅紋都已陸續(xù)出師。除了純尾和羅紋留在王梓園身邊,其他三人都派往了別處分號。
丹青也不著急,每日里只照著自己的進度練習(xí),隔幾天到王梓園那里報個到。王梓園也不太管他具體練習(xí)的內(nèi)容,常常是想起什么說什么,筆墨紙硯、書法繪畫、篆刻裝裱、人物事跡,師徒二人兩把椅子一壺茶,龍門陣一擺就是半天。
唯一不爽的是,出了師的都有收入,現(xiàn)在只剩下丹青一個赤貧分子。好在他沒兩天就調(diào)整了心態(tài),理直氣壯的蹭吃蹭喝,白拿白要。宅子里兩個師兄弟,羅紋畢竟比自己小,總有點不好意思,純尾就成了第一勒索目標。時間長了,純尾買什么都算上丹青一份,竟然成了習(xí)慣。再加上逢年過節(jié),在外地的弟兄們還總惦記著額外給他捎點什么,結(jié)果現(xiàn)在丹青倒成了固定資產(chǎn)最為雄厚的一個。
初夏時節(jié),綠肥紅瘦,只有中庭一片梔子花開得正歡。丹青搬了竹榻放在花叢后的大槐樹下,半倚著翻看當朝品鑒大師上官樂正的最新學(xué)術(shù)著作《瀚海遺馨》。
純尾快步穿過回廊,走得很急,姿勢卻始終端莊。掃一眼沒見著人,只好放開嗓子喊:“丹青——丹青——”
直到聽著語聲里帶了幾分焦急,丹青這才不緊不慢的放下書,站起來沖著花叢那頭的師兄齜牙一笑。
純尾只覺得眼前一恍:對面的少年身后一片蔥蘢,從潔白的花海中探出頭來,兩只燦若晨星的眼睛微微瞇了瞇,滿庭盛放的梔子花也仿佛被這笑容賦予了生命一般,霎那間鮮艷了不少。再一回神,略帶幾分淘氣的笑容已經(jīng)到了面前,之前的焦急氣惱早已化為烏有,只伸出手作勢要彈他腦門,故意惡狠狠的說:“東家來了,師傅叫你馬上去!”
純尾抬手的剎那,丹青已經(jīng)“噌”的一聲躥出三尺遠,聞言一溜煙跑了。
那上躥下跳沒一點正形的背影已然消失,純尾在心里輕輕嘆了一口氣,看著自己剛剛差點彈上丹青額頭的右手出神——那樣光潔的額頭,挺秀的眉毛,哪里舍得真的敲上去。
明明是完全不一樣的人,偏偏就是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最初的幾年里,天分上的差別讓自己相當嫉妒,總是忍不住去關(guān)注他。從什么時候起,這種感覺變成隱隱的酸楚和心疼了呢?那樣沒心沒肺的家伙,好了傷疤就忘了痛,別人還在為他傷心難過著急,他本人早已經(jīng)若無其事心安理得了,叫你滿腔的關(guān)懷都成了自作多情的笑話。
純尾揣著自己的一肚子心事,板著臉用功去了。
這邊廂丹青到了前廳,門口福伯沖里邊努努嘴。丹青放慢了速度,躡手躡腳的往里間溜去。福伯邊笑邊比劃,意思是看你小子一副欠揍討打的相,卻不肯出聲點破他。
“頭半年原本只打算造五幅,不過最近得到消息,青州裴氏也在打《滌塵洗心錄》的主意。依先生看,咱們是不是加幾幅?”溫文有禮,是江自修的聲音。
“無妨。裴氏歷來仿今不仿古,現(xiàn)在舍熟就生,必定捉襟見肘。何況就是他們先出手又如何?目標明確,反而容易有的放矢。到時候咱們再出手,世人眼里,自然真?zhèn)瘟⑴小!蓖蹊鲌@聲音不高,然而充滿了信心和驕傲。
到底姜是老的辣啊!丹青打心眼里佩服師傅:明明是造假,偏能這般義正辭嚴。一分神,腳下難免不穩(wěn),絆上了旁邊三條腿的盤枝花架,剛轉(zhuǎn)身扶住了花架,上邊那盆重瓣杜鵑又眼看要倒,只好整個人撲上去連架子帶盆兒一起牢牢抱住。
“丹青,進來吧。”
丹青沖東家和師傅卑躬屈膝點頭哈腰。因為演得太過逼真,在熟悉他的人看來,渾身上下都透著滿不在乎聊以為樂的意思。
“年紀越來越大,手腳越來越毛。光長個子,不長腦子!”王梓園輕叱一聲。
江自修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能始終保持一顆赤子之心,這是丹青的好處。我們正在討論你出師的題目呢。”
聞言丹青站直身,總算拿出了一點入室弟子應(yīng)有的樣子。
“正月京里新得了一幅龍氏寫經(jīng)小楷,打算讓水墨臨出兩份摹本來,林供奉再幫襯幫襯。涿州那邊有個大官迷上了吳門山水,正好鶴哥能給他量身定做。兗州還是生宣玉版二人聯(lián)手,準備造《滌塵洗心錄》‘書’字目錄下名列第八的婁啟程‘快意貼’。”
“龍氏寫經(jīng)小楷”用的全是九紫一羊金錐尖頭細筆,字字用心,筆筆精致,最費指腕之力。丹青聽得水墨要臨兩份,只怕一年下來手上功夫繡花都綽綽有余,不禁抿了嘴樂。過了一會兒,看東家不再往下說,忍不住追問道:“蜀州瘦金和留白呢?”
江自修的表情有點奇怪,說不上是高興還是擔(dān)憂:“聽說瘦金被西羌的族長請去作客,還沒有回來。”
蜀州是丹青幼年傷心地,自然敏感一些,因為家族的遭遇,對當?shù)厣贁?shù)民族更是沒有好感。聽到這話,不由得替瘦金捏了一把汗。只聽江自修繼續(xù)道:
“如今各族統(tǒng)一服從朝廷調(diào)度,應(yīng)該沒有大礙。只是事情的前因后果,我也不甚明了。已經(jīng)托行遠鏢局的韋大俠詳加打聽。倒是留白去年得了一塊冰紋血玉,預(yù)備刻一方蕭還真的私章,若刻成了,千金不易。”
冰紋血玉本就十分名貴,蕭還真的篆刻三百年前獨步天下,這方私章真要仿成,價值確實不止千金。
丹青靜靜地等著東家下面的話。
“至于你出師的題目,我和你師傅商量過,覺得就用《滌塵洗心錄》‘畫’字目錄下名列第一的鳴玉山人‘恒王夜宴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