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水龍吟
正月十三,江自修宣布了出師三人的去向:水墨跟隨他上京,至于瘦金和留白,原本打算通知蜀州“漱秋齋”來人接應,后來聽說“行遠鏢局”有一趟鏢近期入蜀,正好可以捎上他們兩個,便決定讓他們跟押鏢的師傅一道走。二人自從學藝之后再未出過遠門,更別說和江湖豪俠同行了,興奮異常,忙著打點行裝準備上路。
丹青慢慢恢復了每日的臨摹功課,余下的時間便跟在水墨后面,有一搭沒一搭的和他說話,或者默默的在他收拾東西的時候幫手。眼看行李收拾得差不多,兩人清點一些零碎,丹青瞥見水墨把一個扁扁的白銅盒子收到袋子里,結結巴巴的道:“師兄,那個……那個……”
“你說這個瓊玉膏的盒子?”水墨面無表情:“挺好用的。”
丹青驚駭:“你、你、你——”
“今年入冬特別冷,天天拿它抹手,居然一個凍瘡也沒長。空盒子本來打算扔了,后來看用它裝一兩的長方小墨錠正好,就留下了。”水墨嘴角帶出一絲促狹,“也不枉師弟一番心意。”
丹青松了一口氣,不知怎么就想起飛白,眼神一暗:“師兄去了京城,有機會打聽打聽飛白的事情,我實在不甘心叫他死得這樣不清不楚。”
“你放心。”水墨語氣沒什么變化,表情卻極為鄭重,“‘月色流霜衣勝雪’。你這句詩,不就是飛白的名字么?”
“是有這個意思。”丹青沉默了一會兒,“看師兄的字,又有突破啊。”
水墨聞言,放下東西,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丹青,半年前你的畫是‘有人無我’,下筆盡仿他人風格,而且因為學得太多,常常左右搖擺,不能從一而終。”
什么叫不能從一而終啊?師兄,請注意你的措詞。丹青暗自嘟噥,可是看水墨打算深入長談的樣子,哪里敢隨便打斷。
“看你前幾日下筆,如今的畫應是到了‘有我無人’的境界,心手合一,揮灑自如,旁人再不能擾亂你。一般習畫者,能做到這樣已經很好了。什么時候能達到‘人為我用’,‘我有人無’,不斷取長補短,推陳出新,便是大成。可是——”
“可是,咱們這一行,偏偏忌諱的就是取長補短,推陳出新。”丹青語調里仍然帶著一股化不開的怨氣。
“錯!”
嘎?丹青腦子一時有點短路,瞪大眼睛看著師兄。
水墨端詳著自己的手,輕輕開口道:“一般人干了咱們這一行,確實沒有資格再談什么取長補短,推陳出新。可是,這并不代表就一定忌諱它。如果能‘人我兼具,出入自由’,臨仿時‘有人無我’,逼真肖似,一絲不茍;不需臨仿時則‘有我無人’,手寫我心,自在逍遙,又哪來什么忌諱?只要你水平足夠高超,心志足夠堅定,并非不能做到。”
丹青聽得呆了,這樣匪夷所思的境界,實在聞所未聞。想了想,心中仿佛一縷陽光從烏云縫中透出來,漸漸風吹云散,霎時間豁然開朗,一片燦爛光明。
“這個道理,師傅雖然說過,我卻到最近才真正想通。而且,慢慢的好像也能夠做到了。”說到這,水墨握住丹青的手,直看到他心里去:“丹青,你也一定能做到。”
行遠鏢局這趟鏢,護送的是益郡(蜀州州府)利德商行在彤城購買的一批江南特產:茶葉瓷器,絲綢器物。看起來都是些日常用品,卻無一不是上等貨,每一件都價值不菲。利德商行在蜀州和越州之間溝通有無,又專做有錢人的生意,規(guī)模日漸擴大,在兩地的名聲都十分響亮。行遠鏢局從五年前開始接下利德商行的第一筆生意,很快就憑著雄厚的實力和兢兢業(yè)業(yè)的敬業(yè)精神成為他們越蜀商道的專用護鏢,由大少爺韋莫專門負責這條線路。江自修和這位江湖人稱“天南鐵掌”的韋大俠顯然很有點交情,瘦金留白二人受到了相當周到的照顧。
從越州入蜀,須往西經過楚州。先走水路,由涵江進入練江主干。這一段潮平岸闊,船行如風。加上商旅往來頻繁,交通極為發(fā)達,到第五日,已經出了楚州地界。由楚州再往西,練江急流險灘密布,深淵飛瀑縱橫,兩岸崇山峻嶺迭出,巨石峭壁林立。自古以來,幾乎沒有人能從水路順利進入蜀州。眾人上岸,早有鏢局設在此地的分號備好車馬,讓他們整頓行裝,改走陸路。
當年大將軍劉桓攻打西蜀,開山鑿路,伐木搭橋,不知死了多少楚州子弟,才打通一條足以讓大軍通過的官道。以致平蜀后,元武帝不得不宣布豁免楚州糧錢五年,以休養(yǎng)生息。現在瘦金留白跟著鏢師們走的,就是這條官道。路上每隔十里的驛亭中都立著一塊青石碑,上面密密麻麻的刻著為修路而死的工匠的名字。前前后后,不下幾十塊。
蜀州氣候特殊,遠山頂上是終年不化的皚皚白雪,近處卻綠陰連綿。那些常綠樹木經過一個冬天,依然豐潤青翠。瘦金和留白坐在驛亭一角,咬著隨身攜帶的干糧。兩旁山壁直立陡峭,密林颯颯生風,眼前是紀念逝者的石碑,叫人仿佛置身于無盡的凄冷蒼涼之中。
韋莫走過來,遞給二人一個酒葫蘆:“喝一口,小心山風侵襲,容易受寒。”
“謝謝韋大俠。”
“怎么還是韋大俠韋大俠的,莫非兩位小弟看不起我韋某是個粗人?”
瘦金沒法,只好改口:“謝謝韋大哥。”
“這就對了。”韋莫咧嘴一笑,“你們東家和我是老相識,韋莫平生最佩服的就是讀書人,以后兩位小弟有什么事,給行遠鏢局益郡分號知會一聲就行了。”
“我們只是字畫學徒罷了,可當不起讀書人這三個字。大哥的心意,小弟定會銘刻在心。”一路上多得韋莫照顧,瘦金說得十分誠懇。忽聽繞到石碑后面細看的留白道:“咦,師兄,這里有人題了一首詩。”
瘦金起身過去一看,石碑背面刻了一首古風,題作《入蜀吟》:
皆知蜀道自古難,入蜀不若上青天。
練江千里水環(huán)水,益城四面山連山。
楚州子弟三十萬,重將天府現人間。
將軍功業(yè)誠威武,此地千秋路綿延。
……
推泥原應趁春暖,鑿石豈可懼冬寒。
春來山壁塵沙起,遙望百里無人煙。
夏日驕陽紅似火,血流汗?jié)n痛不堪。
北風呼嘯摧枯樹,手足俱裂哪顧看。
父子兄弟不相見,幾步一魂尸骨寒。
……
我來此地碑猶在,忍將前事入清談?
白骨不知誰家土,忠魂永寄葬青山。
足下征程路漫漫,山風吹徹淚痕干。
……
一路讀下來,只覺寫詩的人滿懷對當年筑路者的哀悼追思,字字血淚淋漓,句句悲天憫人,實在是難得的仁厚胸懷。看看落款,只有簡簡單單一句話:“永昌元年春承安”。
正疑惑間,后面韋莫道:“這是當年逸王入蜀時題的詩。”
“承安是逸王名諱?”
“沒錯。這位殿下最是不拘小節(jié),留詩題字一向直書自己的名字。”
“這詩里似乎對當年入蜀的大將軍有些微詞,他不怕皇帝陛下責怪么?”
“這個呀,說來就話長了……”
韋莫常走蜀道,蜀人爭相傳誦的逸王事跡早已耳熟能詳,看瘦金留白兩個少年眼神里滿是期待,也來了興致,坐下喝口酒,眉飛色舞的講了起來。
逸王趙承安和當今圣上是嫡親叔侄。當初□□元武帝傳位于太宗晏文帝趙煥,哪知晏文帝在位不過三年,便病入膏肓,藥石罔效。臨終前,趙煥召集重臣,宣布傳位給弟弟寧王趙煒,并且把自己八歲的兒子封為逸王,意在告誡他永守安樂,不作非份之想。原本因為趙煥一病不起,剛剛安定下來的各方勢力蠢蠢欲動,都想趁著主幼國疑渾水摸魚,誰料到他竟有這等大智大勇,釜底抽薪,完全斷了這些人的念想。
更叫人激賞贊嘆的是,晏文帝死后,年僅八歲的逸王趙承安便向叔叔趙煒上表,請求將逸王府遷往蜀州益郡,甘愿以身作則,用皇室文德教化蠻荒之民。當時距劉桓攻入西蜀不過二十年,很多地方尚未平靖,中原和江南各地官民都把蜀州視為畏途。逸王此舉,既向叔叔表明了自己恪守父親遺志,遠離權力中心的心跡,同時又以積極的姿態(tài)為國分憂,毫不推卸身為皇族的責任,不僅得到皇帝的嘉獎,在民間也傳為佳話。更何況,逸王從幼年時起便詩名遠播,做這個文化大使,再合適不過了。
“咱們這個驛亭,是蜀道三十六個驛亭最后一個。當日逸王殿下走到此處,有感于一路上看到的紀念筑路工匠的石碑,做了這首詩。也有那多事的奸佞小人,把這詩呈給皇帝,說逸王誣蔑先□□賢臣。”
瘦金留白聽得入神,早對這位深明大義又風流多情的逸王充滿了景仰,聞言不由得緊張起來。
韋莫又喝一口酒:“不過咱們皇帝陛下可英明得很,說逸王此詩情真意切,一顆拳拳愛民之心天地可表,正是替他說了皇家該說的話,跟什么誣蔑先□□賢臣可沒有關系,干脆讓蜀州刺史把詩刻在這里,讓后人知曉前人筑路艱難,應當倍加珍惜。”
“我聽押鏢的師傅們說,蜀州不是有直通京城的官道么?怎么逸王和我們走一樣的路?”留白不解的問道。
“那條路是逸王入蜀以后,上表皇帝請求修筑的,真正通行也不過幾年功夫而已。”
邊說邊走,轉過一個彎,眼前一片開闊。只見遠處朦朦朧朧連綿不斷的城郭鄉(xiāng)村,其中仿佛隱藏著無盡的繁華。瘦金和留白心頭一陣激動,蜀州終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