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被詐出來了
到了這份上,我也沒什么睡覺的可能了。
我有點兒缺氧,抱著腦袋原地坐了會兒,才跌跌撞撞地爬起來,把自己裹進被子里。
三點半,四點半,五點半,六點半,滴答,滴答,我也不知道誰家的秒針規(guī)規(guī)矩矩沿著刻度跑,穿墻入耳,我把枕頭堆成個橋拱,把自己的頭扎進橋洞里,頭發(fā)亂糟糟地散開,身上熱汗不停地蒸騰。
直到天亮,我放棄了,沒再發(fā)瘋。
我沒看清那個女人的長相,無從形容,一夜過去,我還是沒想好怎么把這件事告訴誰。
毋庸置疑,這個來敲我門的女人,就是園長口中那個瘋婆子。
毋庸置疑,她要找的李子幼兒園的幼師,就是我。
幾個毋庸置疑砸在我頭頂,我這個人都是確鑿的,唯獨對方模糊不清,身份不明,一瘋了就理直氣壯,連動機都不用考慮。
天亮了,我做好了決定,我不能去上班。
我想到如果這個瘋婆子卷土重來,再到光明幼兒園外面蹲點,我負責帶著小孩出門玩,隔著欄桿越過大門穿過小巷,我暴露在外,四面楚歌,她看見我,一定會知道我就是她要找的人。我不知道這個女人是不是把我的臉記住了,但我不敢冒險。
緊急給朱二婷發(fā)微信說我要請假,要她不用來接我了。
還好時間足夠,我發(fā)出去的時候是七點整,七點十分朱二婷發(fā)來個ok。
我向我們園長請假,園長迅速回答好的,并且告訴我別著急回去上班。光明幼兒園并不很缺我這么一個老師,我不是骨干,現(xiàn)如今又是個麻煩,請了假也不用發(fā)工資,像是給家里掃地一樣有百利而無一害。
請過假,我鬼鬼祟祟地蹲在窗口看樓下,看見清潔工默默扶起垃圾桶,那幾個玩輪滑的小孩正被家長陸陸續(xù)續(xù)拎著上學,電動車一條條地蠕出去,小區(qū)門開開合合,保安站在一邊跟所有人打招呼,老太太拎著全家的豆腐腦和油條不緊不慢地走回來。
那個忽然出現(xiàn)的厚衛(wèi)衣女人像個夢魘一樣僅存于昨天,或者只屬于黃昏和夜晚,到了白天就蒸發(fā)無形,我盯了一會兒,身體的疲憊忽然涌上來,拉上窗簾,隨意地把自己卷進被子里,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下午四點半我醒來,腦袋痛得像是做過了開顱手術(shù)。
家里沒什么吃的,我簡單洗漱了一下,換了被汗浸透的背心,隨意套了件白t恤,翻來翻去,干凈的衣服只剩一條背帶褲,套在身上,把臟衣服統(tǒng)統(tǒng)塞進洗衣機滾了起來。
四處翻找鑰匙的時候,我聽見外面有聲音,警覺地豎起耳朵聽,卻只聽得見我洗衣機的轟鳴,我還是從貓眼往外看了一下,看見我們對門正在往外挪一只巨大的舊沙發(fā)。
我探頭出去,對面正好看見我,不用我問,就主動說,家里要換新沙發(fā),這個被貓撓得實在不行了。我點點頭,看著那張巨大的布沙發(fā)上面?zhèn)劾劾郏痛钤捳f:“唐尼磨爪子呢,換沙發(fā)還得撓。”
“把貓送鄉(xiāng)下去了,老人喜歡養(yǎng)點貓貓狗狗的,她要養(yǎng)就她養(yǎng)。”扶著沙發(fā)靠背的女主人嘀咕了一聲,男主人翻了個白眼:“還不是你不想要?要養(yǎng)的時候,哎呀,可是積極了,纏個沒完,養(yǎng)了貓,換貓砂喂貓梳毛洗澡剪指甲,哪個不是我?心血來潮。”
女主人委屈抗辯:“我哪知道養(yǎng)貓這么麻煩的,跟我們鄉(xiāng)下的貓不一樣,喂點吃的就活了,這個小東西,三天兩頭生病的,我怕養(yǎng)死嘛,給老人養(yǎng),跟那些小野貓在一塊兒聚一聚,說不定還能有點兒野性,自己抓點耗子吃。”
對面夫妻感情也算好,也或許是有我這個外人看著,拌了兩句嘴,也沒生氣,喊著一二三,把沙發(fā)挪出去了。
我收拾好,拿了零錢,順著電梯下去了,也搭了把手。
那張沙發(fā)年久失色,介于灰和黃之間,顏色模糊,上頭遍布抓痕。
正要挪到垃圾桶旁邊,保安忽然說垃圾桶那里緊挨著消防安全通道,讓我們把沙發(fā)挪到外頭去,我們這小區(qū)雖然臨街,卻也有個小巷做緩沖,我們?nèi)齻€把沙發(fā)挪去,對著小區(qū)門又往南幾十步,把沙發(fā)貼墻一放,男主人腳下一滑,咔吧一聲,好好的沙發(fā)腿瘸了,沙發(fā)一下子歪向一邊,像一個飽受折磨的瘸子在路邊要飯。
反正是不要了的東西,男主人受了幾句埋怨也沒生氣,還開玩笑地用皮鞋在上面踩了踩:“這不也挺舒服,說不定還能坐坐。”
女主人說:“那你坐坐吧,我上去了。”
我立馬道別往巷子外走。
我們小巷緊挨著一家健康養(yǎng)生館,拔罐刮痧正骨減肥無一不有,只是我沒進去過,緊挨著健康養(yǎng)生館是幾家品牌服裝店,童裝女裝男裝緊挨著,闔家歡樂地倒閉了,現(xiàn)在還沒新店進來,卷簾門高高低低地壓著,再旁邊是一家只有五張桌子的小面館。
我出來的這個時間不太好,這個點人家還沒營業(yè),但是屋子里已經(jīng)坐了人等候水開,提前把要吃的面喊出來。我要了個小碗加蛋加腸,靠墻坐下。五點半大師傅拉緊腰帶走了進來,扛起面團案板,抄起刀子,手起刀落面條紛紛飛進鍋里。
屋子里暖洋洋地蒸起熱氣,氤氳著每個人的臉。我等到面條上桌之前拿出手機,但一股怪異的感覺忽然浮上心頭,手機上陸陸續(xù)續(xù)彈出群里的消息,免打擾的家長群不斷有人全體成員,我刷了一遍朋友圈,等面條上桌,我墩齊筷子,那股怪異的感覺愈發(fā)強烈了。
我吃了一口面條,吹了吹熱氣,坐直,卻總感覺有人在看著我,可我環(huán)顧四周,吃面的專心吃面,聊天的專心聊天,沒有人看我。
昨晚上被那個瘋女人嚇得不輕,稍微把她想起來都冷汗直冒,我又挑起面條,那股怪異的感覺久久不去,我把它歸類為我被驚嚇的余韻,低頭吃完了一碗面條。再抬頭,我忽然看見被熱氣模糊的玻璃上有個模模糊糊的人影。
有人貼著玻璃站在外頭?我抽了一張紙巾擦擦脖子上的汗,屋子里熱得人心煩意亂,我也顧不上仔細打量,那個模糊的人影忽然開始移動,朝著門口走來。
我面前那張桌子上的男人忽然扭過頭,指了指我桌上的辣椒罐,我點點頭,男人站起來,用三根手指捏起辣椒罐,身子一轉(zhuǎn),高大的身影擋住我的視線。
他往碗里大喇喇地擓了兩勺辣椒,又扭過頭把罐子送回來。
從頭到尾都把我的視線遮得嚴嚴實實,我正要起身,服務員已經(jīng)送來一瓢面湯。
我剛扭頭看了一眼面湯,桌上就忽然多了一只手。
那只手很年輕,但一看就過分操勞,傷痕遍布,指節(jié)粗糙。那只手突兀地從服務員身后冒出來,服務員一走,它屬于一個穿著黑色衛(wèi)衣的女人。
她就那么按著桌板,卻不是看我,而是轉(zhuǎn)頭看火灶,嘴唇微微動了動,到底還是沒說什么,只是又扭過頭。
我驀地一陣心慌,幾乎要立即站起來。
但到底是沒有,像個尋常的,普通的好奇的路人一樣,我故作冷漠地審視這個女人的外表。
我終于看清了她的臉,那亂糟糟的頭發(fā)似乎又梳過,凌亂地散落在額前,吃驚的是,這一頭花白的頭發(fā)下面是一張年輕的臉,雖然眼角有些細紋,皮膚卻很不錯,瘦長的臉型,顴骨和鼻梁都很高,有些刻薄的長相,眼底發(fā)黑,那一雙丹鳳眼低垂著——竟還是個有些姿色的女人!
可是就是這么一個人,神情有些癲狂的陰沉,低著頭看人,明明個子不低,站得很直,頭卻總是垂著,亂發(fā)隨意地堆在脖子上,衛(wèi)衣的帽子亂七八糟地背在脖子上,像個腫瘤,翻出里面的絨毛。
我有些害怕,我想起昨天夜里的動靜,捏著手機隨時準備奪路而逃,或者大喊,這里吃面的人那么多。
但這個女人只是扭過頭,把面館里所有人陰沉地掃了一遍。
服務員大著嗓子問:“大碗小碗?”
女人也不予理會,只是盡可能地用她低垂的攝像頭一般的雙眼把所有人拍進去。
我已經(jīng)吃飽了,既然她不是來找我,那我就可以離開。捏著手機,我總有些心慌,我不知道女人記不記得我的臉,她的眼神并未在我臉上多停留半秒。
面館里那蠟黃的燈泡均勻地潑下一層暗黃的光,女人稍微抬抬頭被照到,就顯出病容。
我剛起來,女人忽然扭過頭,直勾勾地鎖定我。
我拿不準她記不記得我,只知道我昨天是不記得她的,我應該裝作不認識,便問了句:“看什么?”
女人又看向我的桌子,沒說什么,指了指那瓢面湯。
我想走,卻又有點不敢,回頭看了一下,女人徑自拿了個空碗,抄起面湯潑進碗里,我驚了一下,她坐下了,拿了雙筷子開始翻攪我吃剩的咸菜,就著咸菜喝起了面湯。
服務員低聲問了句:“認識?”
我搖搖頭,把手機裝進兜里便往外走。
忽然有人叫我:“小姜老師?”
我條件反射地回頭,女人已經(jīng)停下了筷子,咀嚼著嘴里的咸菜,回過頭,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