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風(fēng)流轉(zhuǎn),蓋過所有喧囂雜音。
    最后一次四目相對，白霜行望見他眸底的火光與笑意。
    緊接著，便是風(fēng)聲乍起。
    盤踞在肩頭的小蛇吐出信子,發(fā)出急切慌亂的嘶嘶輕響,斷掉一截的尾巴顫抖不停。
    有風(fēng)從她指尖淌過,白霜行來不及開口。
    在洶洶烈焰中，無形無影的清風(fēng)如同一只巨手,將她推向遠處。
    眼前的景物轉(zhuǎn)瞬流逝，身旁只剩呼嘯的氣流。
    當(dāng)凜風(fēng)消卻,白霜行的雙腳沉沉落地，原本季風(fēng)臨所在的角落,唯有火光沖天。
    被無數(shù)怪物團團包圍,他和陳濤不可能逃開。
    仿佛是為了驗證這個結(jié)論，主系統(tǒng)的提示音驟然響起,穿透耳膜。
    【華夏區(qū),挑戰(zhàn)者‘季風(fēng)臨’已死亡。】
    【華夏區(qū),挑戰(zhàn)者‘陳濤’已死亡。】
    這場漫長的白夜，即將進入終末。
    自從母親去世以后,這么多年來頭一回，白霜行怔怔站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耳畔仍舊有風(fēng)經(jīng)過，卻再不是澄凈清爽的涼風(fēng)。
    空氣被粘膩熾熱的溫度渾然裹住,伴隨有怪物燒焦后的難聞味道，整個世界都變得格外虛幻,霧蒙蒙的,讓她體會不到活著的實感。
    肩頭的小蛇像草一樣蔫下去，安慰似的貼上她側(cè)臉。
    白霜行深呼吸。
    在臨別關(guān)頭,季風(fēng)臨把神塵遞給了她。
    被好幾人接連吸收怨氣，神塵中已經(jīng)見不到白光，也就是說，它褪盡污染，恢復(fù)了原本的模樣。
    一塊其貌不揚、通體暗紅的石頭。
    白霜行看著它，心里說不出究竟是什么滋味，沉默良久，無聲笑了下。
    被所有人豁出性命保護的……就是它啊。
    嘶嘶蹭蹭她臉頰，一雙漆黑圓潤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在整片森林漫開的火光里，染上微妙的紅。
    不知怎么，在這個時候，它安靜得過了頭。
    白霜行摸了摸它腦袋，眸光一動，眺望東方。
    她知道終點的位置。
    只要手握神塵穿越屏障，她就能成為這場白夜里的唯一幸存者。
    白夜之外，屏幕前，無數(shù)雙眼睛凝視她的動作。
    “南大洋區(qū)……有人第一個通關(guān)了！”
    監(jiān)察局里，薛子真身旁的研究員拍案而起：“他……活下來了。”
    “那家伙，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鐘寒冷笑：“等他離開白夜，日子不可能好過。”
    南大洋區(qū)的幸存者是個身高兩米的強壯男人，監(jiān)察局調(diào)閱的資料顯示，他從十五歲起就成了監(jiān)獄里的常客，堪稱不折不扣的惡棍。
    得知神塵里蘊藏污染后，他并未親手觸碰，而是威脅隊友，讓他們拿起這個重要的任務(wù)道具。
    起初，隊友們當(dāng)然不可能同意。
    于是他殺雞儆猴，把所有人抓獲捆綁，并選擇了其中一個，將其折磨致死。
    折磨的過程慘絕人寰，刀砍火燒、割肉挖眼，到后來，受折磨的年輕人痛哭流涕，只求能被一刀了結(jié)性命。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是最痛苦的活法。
    有了頭一個案例，其他人不敢不從，只能依他所說拾起神塵，被帶著一路往東——
    畢竟長痛不如短痛，沒有人想嘗試被一點點欺虐折辱的滋味。
    落在這種變態(tài)手里，痛痛快快死去，反而是不錯的結(jié)局。
    接下來的一切，盡在男人掌握之中。
    要是有人被嚴(yán)重污染，再也堅持不下去，他便迅速結(jié)束對方的性命。
    要是有鬼怪被神塵的氣息吸引而來，他便毫不猶豫，直接丟出一個血肉模糊的隊友，分散它們的注意力。
    就這樣，男人順順利利走到了終點，成為第一個通關(guān)者。
    向昭見過他折磨人的畫面，想起那段并不美好的記憶，皺著臉摸摸喉嚨。
    “東歐區(qū)，”另一名探員頷首，“也有人活下來了。”
    比起上一位，東歐區(qū)的幸存者正常許多。
    這個區(qū)域的六名挑戰(zhàn)者達成了同盟，和華夏區(qū)一樣，以接力形式傳遞神塵。
    最后活下來的人，帶著其他犧牲者的愿望，穿過了那道幽黑屏障。
    薛子真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蹙緊眉心。
    這樣的白夜……就算有幸存者，犧牲未免太大。
    整整五十場生存挑戰(zhàn)，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全滅了三十多個。
    剩下的，大部分在茍且求生。
    眼睜睜看著華夏區(qū)的所有人一個接一個死去，她只恨不能穿進屏幕，把幕后黑手揍得頭破血流。
    針對目前的局勢，白夜論壇里，人們亦是議論紛紛。
    【天哪…我以為這是個必死的局，沒想到居然要用這種辦法…】
    【致敬。】
    【在一眾勾心斗角的白夜里，華夏區(qū)簡直就是一股清流。我自認(rèn)做不到他們這樣，佩服。】
    【可我看得很不爽啊！其他人全都沒命了，留下一個什么也沒做過的白霜行——這是撿漏吧？！】
    【我也覺得。難道要想從這場白夜活下來，唯一的勝利秘訣是茍到最后？好不公平。】
    【對啊……其他人拼死拼活，要么被鬼怪吃掉，要么用刀割破自己心口，她坐享其成，結(jié)果活下來了。】
    【唉，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白夜這樣設(shè)定，他們只能按部就班地照做。
    白霜行一開始就被傳送到最遠的地方，哪怕想幫忙，也有心無力。】
    【能有人活下來，已經(jīng)很不錯了。這是所有挑戰(zhàn)者共同的愿望，沒必要對白霜行指指點點吧。】
    【就是覺得很無力…大家全被白夜耍得團團轉(zhuǎn)，不得不用尸體堆出一條路。
    在最后的高度污染區(qū)里，白霜行出力最少，現(xiàn)在卻能拿著神塵，去東邊的終點——】
    這段話，只被匆匆發(fā)出來一半。
    緊隨其后，是一個碩大的問號。
    以及被飛快敲出的黑體字——
    【等等，她怎么回事？為什么……白霜行往西邊去了？！】
    緊緊攥著手里的神塵，白霜行一路往西。
    滾燙的腥風(fēng)拍在她側(cè)臉，所過之處，森林已被燒盡大半，露出層疊焦黑。
    陳濤說過，他的火并不尋常，兩三秒鐘就能讓一個人燃成飛灰。
    因此，當(dāng)火勢借著疾風(fēng)在叢林里滋生，不過幾分鐘，這地方便成了寸草不生的荒土。
    樹木和怪物全被燃燒殆盡，失去可燃物后，附近的火光隨之止息，為她留出一條平坦通途。
    肩頭的小蛇靜靜看著她，圓眼倏眨，叫人猜不透其中蘊藏的情緒。
    白霜行當(dāng)然不會知道，自己回身奔跑的舉動，在白夜外引起了多大的驚濤駭浪。
    她心里只有一個純粹的念頭：帶著神塵，回到村落。
    林中的絕大多數(shù)厲鬼被賀鈺和沈嬋聯(lián)手剿殺，至于擁有實體的怪物，全被陳濤的大火嚇得倉皇逃竄。
    多虧他們，當(dāng)白霜行走在這條路上，沒遇到多大的阻礙。
    主系統(tǒng)沉默良久，像是終于憋不下去，沉靜出聲。
    【溫馨提醒：挑戰(zhàn)者正在遠離終點。】
    白霜行沒理會它，暗暗冷嗤。
    因為掉過眼淚，她的雙眼紅腫不堪，眸底依稀洇著水霧，然而注視前方時，目光冷而堅決。
    她速度很快，穿過被燒得七零八落的人骨樹，堆滿信徒尸體的幽藍秘境，以及最初那片叢林。
    危機在之前就被一個個解決，回程之時，暢通無阻。
    與之相對，白夜外的直播屏幕幾近炸開。
    【？？？】
    【她打算做什么？大家拼了命才拼湊出一條生路…千萬別亂來啊！！！】
    【誰能解釋解釋她的內(nèi)心活動？出口明明在東邊，白霜行怎么回到起點的村子了？】
    【而且村子的結(jié)界馬上就要碎開…她這是找死。】
    【我茫然了，她不會真要把存活的機會浪費掉吧？這是在干什么？】
    不止他們，連監(jiān)察局內(nèi)部的工作人員也面面相覷，眼中只有迷茫和不解。
    “她……回了村子？”
    鐘寒輕揉太陽穴：“村莊里，有什么重要的東西嗎？”
    他清楚白霜行的實力，知道她不是會輕易亂來的人，比起網(wǎng)友，多出幾分冷靜的理智。
    但眼下的情況，他想不通。
    “村子里……”
    向昭撓頭：“有村民、神殿、還有……”
    還有什么，他思考不出來。
    白霜行的思維邏輯，他從沒跟上過。
    在他身邊，薛子真定定仰望屏幕里的畫面，沉默半晌，輕聲開口：“祭祀。”
    向昭一愣，被這短短兩個字震得一個激靈，猛然睜大雙眼。
    而薛子真神色沉凝，眼底涌上令人捉摸不透的情緒，繼續(xù)道：“村民……打算召喚那位無名之神。”
    祭祀。
    這兩個字飛快劃過腦海，白霜行上前一步，踏進村莊與森林之間的保護結(jié)界。
    他們離開的這段時間，結(jié)界出現(xiàn)了非常嚴(yán)重的破損。
    鬼怪趁虛而入，游蕩于大道左右。
    現(xiàn)在是傍晚時分。
    天邊的晚霞紅得像火，被夜色點出幾抹暗調(diào)，抬眼望去，如同天空正沁出污濁的血。
    鬼怪闖入結(jié)界，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只能狼狽逃竄，絕大多數(shù)躲在房中，連窗戶都不敢打開。
    白霜行加快腳步，沒做停留。
    她朝著神殿所在的方向。
    猝不及防間，肩頭的小蛇忽然嘶嘶一動。
    白霜行心有所感，目光偏轉(zhuǎn)，居然見到自己這個角色的母親。
    “你怎么回來了？”
    女人愕然揚聲，身旁跟著白霜行熟悉的一男一女兩個小孩。
    孩子雙雙眼眶通紅，望見她，露出久違的一丁點兒喜色：“姐姐！”
    看他們的樣子，應(yīng)該是為了躲避鬼怪襲擊，正在慌亂奔逃。
    “你們沒能穿過林子？”
    女人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確認(rèn)沒受重傷，長長舒了口氣：“結(jié)界又出問題了。我要趕去北邊修補，你……”
    她本想讓白霜行跟在自己身邊，可念及女兒的身份，遲疑頓住。
    白霜行，是被村長選定、卻擅自逃跑了的祭品。
    “你們有沒有受傷？”
    白霜行頷首：“村長的獻祭，怎么樣了？”
    “我們都還好。”
    女人環(huán)顧四周，警惕地壓低聲音：“獻祭失敗。”
    她語速很快，帶著嘆惋：
    “村長已經(jīng)魔怔了。你們走后，他又求占卜測出另外幾個合適的祭品……不久前，和他們一起死在了神殿里。”
    幾條人命當(dāng)場死去，可結(jié)果是，無名神沒給出任何回應(yīng)。
    村民們目睹全程，看著祭品一個個斷氣，偏偏結(jié)界還恰巧破開，屋漏偏逢連夜雨，一時民怨大起。
    有人憤然離去，有人哭著收整尸體，也有人怒不可遏地狠狠踹上神像，控訴神明的無情。
    他們明明已經(jīng)足夠虔誠，為什么不愿施舍給他們哪怕一個眼神？
    “獻祭根本不可能成功。”
    女人悵然搖頭：“神明都在天上，怎么聽得見地上人類的祈禱？要我說，與其折騰那些有的沒的，不如把村子里的人集結(jié)起來，盡快修好結(jié)界。”
    白霜行靜靜地聽，沒出聲。
    女人還在說話：“算了，祭品就祭品吧，反正村長死了，你和弟弟妹妹一起跟在我身邊，也好有個照應(yīng)。”
    肩頭的小蛇扭頭看她。
    白霜行揚唇笑笑，搖頭：“我想先去另一個地方。”
    女人不解：“都這種時候了，還要去什么地方？”
    彼此間的氣氛凝滯一瞬，白霜行看向她雙眼：“去神殿。”
    身旁的男孩眨眼：“神……殿？”
    女孩連連搖晃腦袋：“一個人很危險，姐姐不去！”
    女人也掩飾不住驚訝：“去那里干什么？”
    白霜行動了動嘴唇。
    她沒說出真正的用意，斟酌一瞬措辭，只輕聲道：“看看而已。鬼怪侵入村子，如果在神殿的文字記錄里仔細找找，說不定能發(fā)現(xiàn)對付它們的辦法。”
    女人將信將疑，還沒做出回應(yīng)，便見白霜行轉(zhuǎn)身揮揮右手，做出一個告別的姿勢。
    前往神殿前，她淡聲開口：“我會去北邊找你們，放心。”
    一句話說完，和一家三口匆匆道別，白霜行抓緊時間，加快步伐。
    她拿著神塵，已經(jīng)被好幾只敏銳的鬼怪牢牢盯上，每往前一步，都能感覺到逐漸逼近的殺機。
    白霜行記得神殿所在的位置，推開厚重大門，嗅到濃郁撲鼻的血腥氣。
    地面上，殘留著村長幾人干涸的血。
    白霜行只看了一眼，便不動聲色挪開目光。
    神殿里沒有燈，全靠窗外的光線四下溢散，勾勒出神像的大致輪廓。
    這地方神像很多，一尊尊一座座筆直排開，投下沉甸甸的漆黑倒影，靜默無言，不怒自威，讓她下意識感到幾分壓抑。
    大殿盡頭，是氣勢凌人的九頭蛇，還有那位連形貌都不甚清晰的無名之神。
    斜陽透過窗邊，映出幾團躍動著的單薄光斑，明暗交織，有種做夢般的迷幻感。
    白霜行站在兩尊神像前，微微仰頭，沒有多余的表情。
    在她手中，是一塊其貌不揚的暗紅色橢圓石塊。
    以及早先從白夜商城里兌換出的短匕。
    她拿著刀，面無表情，在手腕處比劃一下。
    【她這是要干什么？】
    【等會兒等會兒……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白霜行，她該不會要獻祭吧？！】
    實時評論里，彈幕第無數(shù)次被刷爆。
    【啊？獻祭？？難道把自己當(dāng)作祭品？？？】
    【恕我直言，村民們不都明明白白說過，祭祀不可能成功嗎？她好不容易得到活下去的機會，居然就這么糟蹋了？】
    【這是大家一起拼命掙來的機會啊…她把性命浪費在獻祭這種不可能的事情上，對得起其他人嗎？】
    【誰能說說，獻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嗎？這場白夜太刺激太緊湊，我已經(jīng)快把這個村子給忘掉了。】
    【我看了錄屏回放，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村長原話說過：
    一旦祭品獻出生命，神明降世后，逝者都將——
    我靠！！！逝者重返黃泉，神光普照，諸邪退散！】
    【！！！】
    【啊啊啊居然還有這一條？所以她是想？？？】
    【你們激動早了吧。村長帶著好幾個人一起獻出性命，無名神壓根沒理他，僅憑白霜行一個，難道能召喚成功？】
    【不過這樣想想，有關(guān)‘獻祭’的內(nèi)容，很耐人尋味啊。
    要驅(qū)散神塵里的污染，就必須有人接連犧牲；而獻祭成功以后，從字面意思上理解，能讓死者歸來……一生一死，這不剛好對上了嗎？
    你們還記得吧？白夜里有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絕不會出現(xiàn)必死的局。】
    【太扯了！
    退一萬步來說，白霜行怎么才能保證獻祭成功？】
    ——對啊。
    怎么才能保證獻祭成功？
    右手把玩著短匕，白霜行孑然站在神殿中，神色沉凝。
    成為唯一的幸存者后，她有過悵然與絕望。
    但一味消沉從來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當(dāng)時站在鋪天蓋地的火光里，白霜行嘗試思考。
    這場白夜，其實有個很奇怪的點——
    開局的背景和后來的挑戰(zhàn)，幾乎沒有聯(lián)系。
    打個比方，【惡鬼將映】的背景是百家街，她身為百里大師的弟子，需要完成師父布置的見鬼考驗。
    【第一條校規(guī)】的主線任務(wù)都和學(xué)習(xí)科目有關(guān)，在【第三精神病院】里，則是讓他們治療患者的心理疾病。
    唯獨今天這一次，篤信神明的村莊和鬼魅橫行的森林，二者毫無本質(zhì)上的關(guān)聯(lián)。
    他們“祭品”的身份，仿佛也只是被隨口一提而已。
    眾所周知，白夜很少會大篇幅講述毫不相關(guān)的廢話，既然村莊、祭品、九頭蛇和無名神被反復(fù)提及，就一定有其深意。
    想通這一點后，白霜行接著思考：
    這些線索之所以存在，究竟想讓她知道什么？
    順理成章地，她記起村長曾說過的那段話——
    神明降世，逝者重返黃泉，諸邪退散。
    多年前，村子里的先輩的的確確成功召喚過神明，說明這段話句句屬實，絕無虛假。
    只要達成某個條件，她或許也能做到。
    短匕的刀柄已被她漸漸捂熱，白霜行看向另一只手里的神塵。
    村長還說過，要想召喚神明，需要足夠多的供奉物，以及合適的祭品。
    想到這里，她無可奈何地笑笑。
    白霜行在賭。
    既然她的身份是祭品之一，這個身份就大概率有用。如果想順利完成一場獻祭……
    最合適的供奉物，不就是神塵么。
    一來，神塵已被隊友們吸收所有污染，蘊含著神秘而強大的力量，十分珍貴。
    二來，按照村民們的說法，九頭蛇已死，她能召喚的只有那位無名神。神塵本就是無名神殘余的力量，彼此間說不定擁有感應(yīng)。
    這樣想想，祭品和供奉之物，全都齊了。
    窗外光暈更黯，白霜行握緊手里尖利的小刀。
    她聽見鬼怪嗚咽咆哮的聲響——數(shù)只扭曲丑陋的怪物趴在窗邊，感受到神塵的氣息，發(fā)瘋似的沖撞玻璃與鐵欄。
    其中一些破開窗欞，蠕動著鉆進大殿，雙目渾濁而狂熱，直勾勾盯著她瞧。
    神塵的氣息若隱若現(xiàn)，讓她身邊注定不會安全。白霜行早有準(zhǔn)備，做出防備姿態(tài)，點開腦海中的技能面板。
    恰在同時，耳邊傳來吱呀悶響，神殿大門被人用力推開。
    白霜行原以為是更多的鬼怪，漫不經(jīng)心扭頭看去，驀地怔住。
    是她這個角色的三名家人。
    大殿內(nèi)外滿是猙獰厲鬼，他們竟直沖沖闖了進來，只為找到她。
    女人一眼就見到她手里的短匕，眼眶發(fā)熱：“你想做什么？”
    幾只怨靈自她身后浮起，女人咬牙抬手，亮出從大祭司那里得來的驅(qū)邪符，重重按上它們頭頂。
    她一直覺得女兒的態(tài)度有種說不出的古怪，等白霜行進入神殿，一時放心不下，跟了上來。
    沒想到剛進門，就見到這樣的場面。
    結(jié)界已毀，天際烏云傾頹，血霧靡靡。
    厲鬼的尖嘯伴隨著村民的慘叫，一聲又一聲，游移在耳邊。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整個村子的命數(shù)到了盡頭。
    然而即便如此，置身于鬼怪環(huán)伺的風(fēng)暴中心，女人還是直挺著腰身，向白霜行決然伸手：“還有希望……快過來，別做傻事！”
    白霜行抿著唇?jīng)]應(yīng)聲，倏忽撩動眼睫——
    冷風(fēng)自她指尖生出，在幾只厲鬼即將襲擊女人的瞬間，化為刀鋒般銳利！
    須臾間，十幾只毫無血色的蒼白小手自虛空探出，扼住鬼怪們最為脆弱的咽喉。
    咔擦。
    上一秒還殺氣騰騰的魑魅魍魎，被毫不留情地扭斷脖子。
    ——這是江綿的【噬心蝕骨】。
    “會沒事的。”
    不再看腦海中的技能面板，白霜行手腕輕旋，暗下力道。
    她的動作不帶遲疑，刀鋒凌空落下，劃出一道筆直利落的弧。
    當(dāng)?shù)朵h即將沒入血肉，白霜行看著一家三口，柔聲笑開：“……要好好活下去。”
    這句話下意識出口，她莫名一陣恍惚——
    同樣的內(nèi)容，有人曾在她小時候?qū)λf過。
    白霜行沒思考太多。
    手起刀落全在一瞬之間，她見到寒光四溢，如同毒蛇吐信，直攻胸口。
    皮開肉裂，鮮血噴濺。
    有生以來，她第一次無比虔誠地許下心愿：
    希望這次的祈禱，可以被聽到。
    如果她的那個猜測是對的……那“它”一定能聽到。
    手心沁出滾燙汗珠，劇痛撕裂神經(jīng)，白霜行凝神屏息，身形顫抖，目光卻是堅定沉郁。
    白夜外，一向喧鬧的實時評論區(qū)里，出現(xiàn)了幾秒鐘的空白。
    監(jiān)察局中，薛子真攥緊雙手，目不轉(zhuǎn)睛凝望屏幕，心臟劇烈怦響，幾乎要穿破胸腔。
    不知多久的寂靜。
    忽地，向昭發(fā)出一聲沙啞的低呼：“……神塵！”
    身體中仿佛騰起一簇電流，一息滾燙的火。
    薛子真脊背輕顫，目光落在那顆看似平平無奇的暗紅石珠。
    它被白霜行放在神像跟前，此刻沾染了她的鮮血，原地顫動一下，竟迸發(fā)出濃郁暗光。
    向昭眼眶一熱，嘩啦啦落下淚來，屏幕里的白霜行卻垂下眼，安靜笑笑。
    她賭贏了。
    胸口處，被刀鋒劃開的血口，正在一點點愈合。
    其實打從一開始，獻祭的規(guī)則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悖論。
    獻祭要想成功，要求是“祭品獻出生命”，從而換取神明臨世，逝者復(fù)生。
    但祭品本人，同樣是逝者之一。
    如果她能順利復(fù)活，這場獻祭就失去了最根本的前提，不滿足起始條件；
    如果她身為逝者卻無法復(fù)生，便與規(guī)則自相矛盾。
    這是白夜暗藏的生路，或是說，一個再明顯不過的小小提示，在最初的時候，就已經(jīng)拋給了他們。
    順著這個思路分析，任務(wù)里，其實還有許多含糊其辭的地方。
    比如主系統(tǒng)特意提醒——
    【本次村長的獻祭絕不可能成功。】
    如果獻祭是無用功，它大可省略所有前綴，為什么唯獨強調(diào)了“本次村長”？
    又比如那道明確的警示——
    【請注意：只有取得神塵，是挑戰(zhàn)者們唯一的通關(guān)方式。】
    “取得神塵”能夠通關(guān)。
    而不是“穿越終點的屏障”。
    利用神塵穿過森林，的確是通關(guān)手段之一，但活下去的人，只有她一個。
    那不是她想要的結(jié)局。
    這道警示的另一層含義，是他們必須利用神塵，才能完成主線劇情里的獻祭。
    溫潤白光將她悄然包裹。
    血色，夜色與瑩瑩亮色交織融合，除她之外的時間仿佛凝固，連天邊的云朵都停止了浮動。
    在白霜行肩頭，小小的黑蛇吐出信子，雙目沉寂，幽深如潭。
    不是錯覺。
    在它眼底，白霜行窺見一抹淺笑。
    “好危險。”
    它沒有張口，卻發(fā)出柔軟微啞的女音，噙著輕微笑意：“你沒有十足的把握，不害怕失敗么？”
    一旦失敗，毫無疑問，白霜行會當(dāng)場喪命。
    白霜行看它一眼，很輕地揚起嘴角：“他們?nèi)寄苌釛壭悦€上一把……哪怕為了他們，我也得試試吧。”
    她足夠理性，也有一定程度的自我與私心，很少做出圣母般的偉大犧牲。
    但這并不代表，她是個冷血怯懦的廢物。
    小蛇搖搖尾巴，似乎很滿意這個回答。
    “這場白夜，是一個試煉，也是最后的機會。”
    它說：“萬幸，你們成功了。”
    它停頓片刻，眨眨眼：“你知道那位無名之神，究竟是誰嗎？”
    白霜行思忖幾秒，誠實說出那個藏在心底很久的猜想。
    小蛇眼中笑意更深，點點頭。
    果然是這樣。
    白霜行瞳仁一動。
    雖然她早早有過設(shè)想，但如今得到肯定的答復(fù)，還是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感觸。
    良久，她問：“那你呢？”
    黑蛇嘶嘶吐出信子，目光溫藹柔和。
    “其實，這里的人類一直都誤會了。”
    它答非所問，卻也表明了身份：“多年前，我和‘它’之所以響應(yīng)他們的求援，從不是因為血肉和祭祀。”
    小蛇說：“我們只是感受到他們犧牲的決心，僅此而已。”
    她明白了。
    白霜行虛弱地笑：“現(xiàn)在也是嗎？”
    “嗯。”
    小蛇看著她：“人類真是一種神奇又有趣的生物，雖然每個個體都格外渺小，聚集在一起，卻像星火一樣。”
    它晃了晃尾巴，微微低下腦袋：“這場白夜的最終目的，是激發(fā)人類心中的決意與善意，從而喚醒‘它’——恭喜你們，成功做到了。”
    黑蛇口中的“它”，是指那位來去無蹤、沒有形體的無名之神。
    到現(xiàn)在，白霜行終于想通了它的身份。
    強大到能與邪神相抗衡。
    曾保護過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偏僻村莊，使其不受厲鬼侵害。
    在充斥著無窮無盡怨念與殺戮的白夜里，自始至終站在人類一方、為他們提供庇護與技能的——
    難怪光明神女和修羅都對它的存在一無所知。
    那股神秘的力量，從來不是遠在天邊的神明。
    沉郁厚重，源遠流長。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一往無前，勢不可遏。
    這是獨屬于人類的信念與決心。
    所謂“無名之神”，不過是千百年來，人類靈魂中善念的凝聚。
    而現(xiàn)在，這股延續(xù)了數(shù)千年的力量，已然被她、被他們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