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情潮洶涌
,上品寒士 !
三十四、情潮洶涌
陳操之和冉盛下了馬,系馬亭柱,兩個(gè)人上到曹娥亭,綸巾、衣衫微濕,從亭上望出去,剡溪流水、遠(yuǎn)山近樹都迷蒙在紛亂雪花里——
這雪看來還有得下一陣,冉盛道:“阿兄,我們不去祝郎君莊上暫歇嗎?這祝郎君有些無禮,我們都到了他門前,也不請我們?nèi)ズ缺瓱峋疲 ?br/>
謝道韞除了她帶來的人之外,平時(shí)只與陳操之一人說話,所以在冉盛看來,這個(gè)祝郎君就顯得孤僻高傲了,不過這也的確是謝道韞的性子,即便不需要掩飾身份,謝道韞也不會八面玲瓏。
陳操之躊躇片刻,說道:“戴安道先生在謝氏莊園,我還是得去拜見,對了,小盛,祝郎君身份有些特殊,等下你到莊中莫要多問。”
冉盛應(yīng)道:“是。”
二人離了曹娥亭,打馬朝謝氏別墅而去,在墅舍大門趕上那個(gè)謝氏部曲,在木屋前下馬,那謝氏部曲見陳操之趕來,遲疑了一下,急急進(jìn)去通報(bào)了,大約過了一刻時(shí),那謝氏部曲才出來,對陳操之道:“陳郎君,我家郎君現(xiàn)不在莊上,戴先生得知陳郎君來此,請陳郎君去相見。”說著,分別給陳操之、冉盛遞上一把油布傘。
陳操之知道有戴逵在這里,謝道韞就不能以祝英臺的身份出現(xiàn),當(dāng)即與冉盛走上百余級寬大石階,從蒼松夭矯、紅泥短墻的小莊園左側(cè)繞過,上了一段斜坡,來到那座八面軒窗的木樓前,木樓后面是竹林,左側(cè)有一大叢薔薇,雪花飛舞中,陳操之發(fā)現(xiàn)這叢薔薇竟還開著零星小花!
戴逵迎了出來,笑道:“操之,三年不見,戴某思君不輟,靜夜聞剡溪水聲,便常憶及汝之豎笛曲,今謝安石不在此,只有其侄女在,戴某算半個(gè)主人,且代謝安石殷勤款客。”
陳操之、冉盛入樓廳坐定,戴逵問:“操之是來訪祝英臺否,我來時(shí)他即不在,想必是回上虞祝家莊了。”
陳操之道:“我已另派人去祝家莊尋她,安道先生因何至此,真是幸會。”
戴逵笑道:“我知操之到了山陰,特來訪你,吾兄卻說你去了余姚,戴某不耐在鬧市久住,便來東山探望樓前這叢四季薔薇,這是他處所無的異種。”又道:“操之今日就在莊上歇夜,戴某想看看你的音律、書畫精進(jìn)否?我知操之公務(wù)繁忙,但優(yōu)情雅趣亦不可少,莫以矜尚奪其真主、以塵垢翳其天正。”
戴逵是真正的隱士,不是那種養(yǎng)望要走終南捷徑的,史載孝武帝時(shí),以散騎常侍、國子博士累征,戴逵辭父疾不就,郡縣敦逼不已,乃逃于吳,顛沛流離,簡直成了逃犯了,謝玄時(shí)任會稽內(nèi)史,上疏求免征戴逵,乃得還剡溪。
陳操之雖然心系土斷,但沒有理由拒絕戴逵的邀請,他也很愿意向戴逵請教音律、繪畫,便道:“敢不從命。”
陳操之吩咐那名謝氏部曲,趕去東關(guān)小鎮(zhèn),告訴小嬋他和冉盛在謝氏莊園歇夜,明日上午在東關(guān)會齊再回山陰。
謝道韞的侍婢柳絮走過來,低聲道:“陳郎君,我家娘子請你去有事相商,就在竹林后。”說罷,碎步去了。
陳操之正想問謝道韞明日能不能與他一道去山陰,便借如廁的理由向木樓后的竹林行去。
雪這時(shí)停了,偶爾還飄落幾片,竹林青黃,枝葉簌簌,侍婢柳絮見陳操之來了,便領(lǐng)著陳操之過一小石橋,來到竹林后一棟精致木樓下,侍婢因風(fēng)請陳操之入小廳坐定,然后將斑竹簾放下,不一會,就聽簾后傳出謝道韞柔美的聲音:“子重,余姚之行順利否?”
陳操之道:“我已盡力,成事在天。”
謝道韞道:“虞預(yù)為官時(shí)曾多次上書,要求朝廷寬徭、息役,務(wù)遵節(jié)儉,砥礪朝臣,難道一涉及家族利益就全變臉了!”
陳操之道:“虞預(yù)也許要與族人商議吧,臨別時(shí)虞嘯父言道,過幾日他還將赴山陰。”
謝道韞道:“先不說這事,我目下倒有一煩惱事,子重助我——”
陳操之笑道:“莫非因安道先生之故?”
謝道韞道:“安道先生是僅有的幾位見過我閨中容貌的外人,我若男裝出見,定會被安道先生認(rèn)出,所以,祝英臺只好去了祝家莊——”
說到這里,謝道韞忍俊不禁笑了一聲,又道:“這也就罷了,煩惱的是,安道先生得知我這兩日便要回建康,就說要與我同行,這豈不是糟糕!”
陳操之也覺得好笑,謝道韞出仕總有莫名其妙的煩惱,說道:“那你就說暫時(shí)不回建康了,等安道先生去了后,英臺兄不就可以從祝家莊回來了。”
謝道韞道:“此計(jì)我已用過,安道先生卻道他并不急,我何時(shí)去建康他便也何時(shí)去——子重可知安道先生去建康何事?”
陳操之道:“不知。”
謝道韞道:“便是要去瓦官寺看你與長康畫的佛像壁畫。”
陳操之失笑道:“讓英臺兄煩惱,弟之罪也。”想了想,說道:“安道先生品性高潔,以禮度自處,英臺兄何不據(jù)實(shí)相告,安道先生定會守口如瓶的。”
簾后謝道韞道:“我推托不得,是準(zhǔn)備向安道先生言明,祝英臺便是我,可是現(xiàn)今子重在此,我卻不好說了。”謝道韞聲音越說越低,隔簾幾不可聞。
陳操之明白謝道韞的意思了,畢竟女子出仕已經(jīng)是驚世駭俗,而且又是他的副使,千里同行、朝夕相處,實(shí)在是曖昧,雖然他與謝道韞彼此尊重,是真摯純潔的友情,但這只可與知者道,不足與外人言也。
陳操之道:“這樣吧,我想辦法把戴先生留在剡溪,而你留書一封,就說以先期去建康了。”
謝道韞“嗯”了一聲。
陳操之便起身道:“那我去了,安道先生在等著我論音律書畫。”
謝道韞煩惱盡去,說道:“我要旁聽,絕不能錯(cuò)過。”
陳操之走過竹林小徑,回到前樓,戴逵已命侍者搬來一個(gè)紅泥小火爐,既取暖又溫酒,這時(shí)約莫是正申時(shí),暮云沉沉,已是黃昏景象,雪不再下,但天氣比之午前是寒冷了許多。
曖閣臨窗,小僮溫酒,陳操之與戴述一邊飲酒一邊談?wù)摃嫞绞⑾诧嬀疲哉遄燥嫞睦镉行┢婀郑骸白@删?br/>
說起建康瓦官寺的壁畫,戴述道:“戴某近日就將赴建康觀摩瓦官寺壁畫,剡溪有奉佛者說起瓦官寺大雄寶殿東壁的維摩詰像和西壁的八部天龍像,嘆為觀止,說得戴某心癢難熬,急欲一觀。”
陳操之道:“戴先生就要去建康了?憾事!憾事!”
戴逵正待問陳操之什么憾事,侍婢因風(fēng)進(jìn)來對戴逵施禮道:“戴先生,我家小娘子想旁聽先生與陳郎君談?wù)摃嫼鸵袈伞!?br/>
戴逵“哦”了一聲,對陳操之解釋道:“這位謝氏娘子便是謝幼度之姊,曾隨戴某學(xué)習(xí)鼓琴和繪畫,天姿聰穎,書畫音律皆精,操之想必也曾耳聞。”
陳操之點(diǎn)頭道:“是,晚輩在建康時(shí)曾去拜訪安石公、萬石公,有幸得聞謝氏女郎與范武子的辯難,精彩之至。”
戴逵也是崇儒抑玄的,對玄學(xué)辯難不感興趣,說道:“既然謝氏娘子要旁聽,那就移座小廳,那里可隔簾聽之。”
戴逵與陳操之到小廳坐定,紅泥小火爐和酒器也搬來了,小廳隔室以素色帷幕遮掩,聽得幕后有低語聲,謝道韞已經(jīng)到了,隔簾向戴逵問候致意,口稱戴師——
戴逵道:“道韞娘子請自便,我與陳公子在此長談,道韞娘子愿意旁聽則旁聽,若倦了離去便是,不須對我說起。”
謝道韞應(yīng)了一聲,聽得戴逵問陳操之:“操之方才說戴某去建康則憾甚,何故?”
陳操之道:“操之聽聞剡縣風(fēng)景絕佳,更有高隱如安道先生,此次來會稽,就想著待土斷結(jié)束后,買舟前往剡縣拜訪安道先生,不料安道先生卻要去建康,是以覺得遺憾。”
戴逵即笑道:“那戴某就明年再去建康便是了,又何憾焉!”
謝道韞心里暗笑,清朗朗道:“道韞近日就將啟程赴建康,那就明年在建康恭迎戴師了。”心道:“不知明年戴師可時(shí)到,說不定我已去了姑孰西府,不管那么多,到時(shí)自有三叔父、四叔父替我圓謊。”
戴逵便道:“那戴某便不與道韞娘子同行了,道韞娘子路上小心,多帶部曲護(hù)衛(wèi)。”
陳操之與戴逵縱論書畫,說得興起,命人取紙筆顏料來,勾勒描畫,討論技法,三年前的秋月戴逵到陳家塢訪陳操之,那時(shí)陳操之的畫技稍顯稚澀,而今三年多過去了,陳操之畫技已臻成熟,年初與顧愷之在瓦官寺畫壁畫,對整體構(gòu)圖、細(xì)節(jié)勾畫更有精深領(lǐng)悟,可以說,現(xiàn)在的陳操之在繪畫上已經(jīng)躍然名家——
掌燈時(shí)分,謝氏莊園管事來請戴逵、陳操之、冉盛用晚餐,東山謝氏莊園自謝安離開后都由忠心耿耿的管事打理。
晚餐后,謝氏仆役備水讓陳操之、冉盛沐浴,陳操之由小嬋服侍慣了,現(xiàn)在小嬋不在身邊,真有些不習(xí)慣。
陳操之和冉盛的住處都已安排好,就是原先謝玄住的小樓,離竹林后小石橋謝道韞居所約兩百步。
夜里,陳操之去戴逵客居長談,戴逵從來都是琴不離身的,陳操之的柯亭笛留在了陳家塢,陳操之與戴逵討論音律,寫了一支曲譜,戴逵鼓琴而歌,意甚蕭散——
次日天蒙蒙亮,陳操之起身,匆匆洗漱畢,鄰室的冉盛還熟睡未醒,陳操之便獨(dú)自出門,請一名謝氏仆役帶路,去祭拜謝道韞、謝玄之父謝奕,陳操之雖然沒有見過謝奕,但既與謝道韞、謝玄為友,而且又到了謝氏莊園,自該去祭奠。
謝奕夫婦之墓在東山西麓,距離陳操之現(xiàn)在的住處約四、五里遠(yuǎn),陳操之腳步輕捷,與那謝氏仆役不需兩刻時(shí)便到了謝奕墓前,祭奠之物全無,唯心誠而已。
陳操之在謝奕墓前默誦了一遍《佛說盂蘭盆經(jīng)》,正待起身離去,忽聽墓畔蒼松下有人道:“子重,某在斯。”
陳操之看時(shí),正是謝道韞,男子裝束,未敷粉,修眉鳳目,俊麗脫俗,身邊跟著的是柳絮,還有兩個(gè)謝氏部曲。
謝道韞從一名部曲手里接過一個(gè)青銅酒卮,沉甸甸的可容酒四升,謝道韞捧著酒卮過來對陳操之說道:“先父最好飲酒,遺言家祭時(shí)不須他物,酹酒一卮便可。”說著,跪在墓前,口里默禱,將一卮酒慢慢酒在墓前泥地上,新釀的綠蟻酒迅速滲入土中,只余一層色微綠、細(xì)如蟻的酒沫——
謝道韞站起身,向陳操之微微一笑,說道:“子重善談玄,卻是重禮之人,知道子重會來此,故命備酒前來。”又問:“子重方才誦的什么佛經(jīng)?”
陳操之道:“是《佛說盂蘭盆經(jīng)》。”
謝道韞點(diǎn)點(diǎn)頭,問道:“子重何時(shí)起身去山陰?”
陳操之道:“早餐后即行。”
謝道韞道:“我遲一日來吧,安道先生回剡縣后我即趕來。”
陳操之道:“莫急,真正忙碌還要半個(gè)月后。”向謝道韞作了一揖,說道:“英臺兄,那我先走了,等下也不辭行了,我在山陰等你。”說罷大步而去。
謝道韞在墓園看著陳操之?dāng)[著大袖快步遠(yuǎn)去,不知為什么,心底有強(qiáng)烈的情感要噴涌出來,壓抑不住,轉(zhuǎn)身跪倒在亡母墓前,合什祈禱,心情久久才平靜下來——
柳絮提醒道:“娘子,哦,榭郎君,我們該回去了,廚下特意為陳郎君做的韭葉水引餅應(yīng)該熟了吧。”
……
莊園里的陳操之吃到韭葉水引餅,恍然記起今日是冬月初一,是他的生日,頓時(shí)明白這是謝道韞特意吩咐廚下為他做的,不免慚愧,謝道韞知道他的生日,他卻不知道謝道韞的生日,也從未關(guān)心過,他只記得嫂子、宗之、潤兒,還有陸葳蕤的生日,謝道韞待他可比他待謝道韞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