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求的平安是給同學的,我們都一個班,你可能沒印象,她是課代表,幾個星期前突然犯了怪病,從此再沒來上學。”
安平露出回憶的神色,“課代表病得很奇怪,她平時身體一直很好,也沒聽說有過什么病根……”
“不錯,知道得還挺多。”木葛生坐在門檻上,正把面餅掰碎了往搪瓷缸里丟,“她是你暗戀對象?”
“不是,你別瞎說!”安平整張臉都紅了,“關鍵是她請假請了很久,這可是市一高,學校從來不會準這么久的假!”
“這有什么難。”木葛生叼著塑料叉子老神在在,“我請假的次數(shù)大概是課代表的n次方。”
安平簡直不知道該說什么,是贊同他說的沒錯?還是吐槽這位留級留成傳奇的校霸居然知道n次方根?
這一下午他經(jīng)歷的事堪稱魔幻現(xiàn)實主義,先是同班同學居然住在城隍廟、接著被忽悠著上香算命、然后又被打發(fā)出去買什么泡面貢品……最令人難以置信的,傳聞中的市一高校霸居然是個神棍,還是老干部版本。
安平打量著木葛生,覺得這人和傳聞中差距甚遠,不僅相當好相處,還很容易說話,雖然幾句就把人噎得找不著北,然而物極必反,反而生出一股飽含煙火氣的親近。
也正是這副半不著調(diào)的做派讓人很快放松下來,這件事安平憋在心里很久了,實在找不到人可講,眼下一五一十全說了出來:“平時有誰生了這樣的重病,全年級都會議論的,但是這次不僅沒人說,連老師都避而不談……就拿送作業(yè)來說吧,我本想連著你和她的一起送了,結果卻被班主任攔了下來,說什么也不讓我去。”
“有點兒意思。”木葛生吸溜了一叉子泡面,“水放多了……課代表是在班里犯的病嗎?當時具體是個什么情形?”
安平想了想,“當時是大課間,她坐在座位上,吃了一碗面,然后整個人栽在了桌子上,怎么叫都不醒。最后老師打了120,她是被擔架抬出去的。”
“坐在座位上,吃了一碗面。”木葛生所有所思,“記得這么清楚,你真不是暗戀她?”
安平:我求求你了大哥我們說正事行嗎。
木葛生把人涮了個一溜夠,總算說句人話:“你記不記得她吃的是什么面?”
“記不太清了。”安平思索片刻,看了一眼木葛生的搪瓷缸,“好像是她媽媽送來的,聞著很香,里面也放了酸菜。”
“這可趕巧了。”木葛生聞言笑了起來,端著搪瓷缸站起身,“擇日不如撞日,走著吧安瓶兒。”
對方隨口就給他安了個新外號,兒化音帶著若有若無的上揚,像輕飄飄的柳絮,安平愣了一下才意識到對方是在叫他,“啊?去哪?”
“回學校,市一高。”
不管什么城市,能被稱為“一高”的,不大不小都是個重點。市一高是老城區(qū)最好的學校,校址依山傍水,附近還有幾個有模有樣的古跡,建校近百年,頗有幾分人杰地靈。年年招生都是擠破頭也難往里進,像木葛生這樣留級快留成王八的,大概也是百年校史里頭一遭。
市一高實行走讀制,這兩天放假,學校里人很少。安平跟在木葛生身后,看著這人在睡衣外套了件松松垮垮的校服外套,頭發(fā)胡亂揉出個型,抱著搪瓷缸大搖大擺地進了校門。
“不是,怎么你穿成這樣,保安都不攔你?”校規(guī)校紀是被這人吃了么?
木葛生的臉很白,眼下泛著不明顯的烏青,看著確實有些病氣,然而言行舉止沒有半分病秧子的風骨。如今安平對他的印象已經(jīng)全然改觀,這人要么是個下崗再就業(yè)的神棍,要么就是一大忽悠。
“我叫了門衛(wèi)六年的叔,都快成半個親戚了,哪有那么多見外。”木葛生大言不慚,“對了,我叔喜歡抽紅塔山,想出校門的時候送他幾包,絕對放行。”
安平聽得嘴角抽搐,“那我們現(xiàn)在去哪?”
“回班上,就咱班。”木葛生老干部視察似地揮了揮手,“安瓶兒你帶路。”
“不是回班上嗎?”安平莫名其妙,這還要帶什么路?
“少小離家老大回。”木葛生理直氣壯:“請假太多,記不得在哪兒了。”
安平:“……”
市一高的教學樓叫做八角樓,樣式很特別,每間教室都有八個角,是個不太規(guī)范的八邊形。安平他們的教室在二樓,窗戶臨街,兩人進班時天已經(jīng)快黑了,能看到窗外的路燈。
安平打開燈,走到一張桌子前,“這是課代表的位置。”
桌子靠窗,一看就是好學生的座位,放滿了教材和練習題,木葛生拉開椅子一通翻找,斷言道:“少了點東西。”
安平忙問:“什么東西?”
“她不是課代表嗎?怎么連她也沒有五三答案?”木葛生在抽屜里東翻西找,“我知道答案都是要收的,但現(xiàn)在老師怎么都這么摳?課代表也不給留一份兒?”
安平簡直數(shù)不清這是他第幾次無言以對:“……不是,我求求你了大哥,先別跑題行不?辦完了我作業(yè)都借你抄。”
“那敢情好。”木葛生痛快應了,端起搪瓷缸開始吃面,“開始干活兒吧,安瓶兒你去調(diào)個表。”
他指著黑板上方的時鐘,“課代表出事時的時間記得嗎?把表調(diào)到那個時候。”
安平看著木葛生茶缸里的泡面,有些明白了,“你是想重現(xiàn)當時的情形?”
“不錯,大課間、窗邊座位、吃面。”木葛生吸溜著泡面,“少爺麻溜兒的,再慢點我可就吃完了。”
安平轉身去調(diào)表,整間教室回蕩著木葛生吃面的聲音,“不是我說,你吃慢點兒,萬一真發(fā)生什么事也好有個反應……”他長得高,一伸手就把時鐘取了下來,調(diào)到下午六點半。
等他把時鐘物歸原位,一轉身,瞬間傻了眼。
原本坐著木葛生的座位上空無一人,只剩下一把搪瓷缸。
而教室里依然回蕩著吸溜吸溜的吃面聲。
安平從小接受九年義務教育,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從沒見過什么怪力亂神,頓時嚇得頭皮一炸,第一反應就是從講臺上抓起一本思想政治必修二,開始狂念馬克思主義唯物論,聲如洪鐘,愣是把原理方法論讀出了驅邪的氣勢。
教材重難點大概對每個高中生都有同樣的療效,既讓人痛不欲生,又包治百病,使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欲|仙|欲|死|欲|罷不能。安平此時大概屬于后者,一堆考點稀里嘩啦念下來,砸得人清醒了不少,他摁下拔腿就跑的沖動,強行使自己鎮(zhèn)定下來。
一個大活人就這么從眼前消失了,至少得搞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吃面聲依然回蕩在教室里,安平定了定神,發(fā)現(xiàn)聲音并非憑空而生,而是從廣播音響里傳出來的——聲音重復而機械,沒有絲毫停頓。
這是有多大嘴?吃這么久也不停一停,不怕噎著?
安平聽了一會兒,雞皮疙瘩炸了一身,沒聽出什么端倪。他仔細想了想之前發(fā)生的一切,做了一個決定——把木葛生做過的事重復一遍。
他將時鐘再次調(diào)到六點半,走到課代表的座位上坐下,端起搪瓷缸,埋頭吃了一口面。
廣播里吸溜吸溜的聲音突然消失了。
安平抬起頭,發(fā)現(xiàn)教室里坐滿了人。
驚嚇這事兒一回生二回熟,安平這次淡定了不少——完全沒有,他先是貓踩尾巴似地大叫了一嗓子,接著趕緊捂住嘴,抖成了一只抽風的篩糠。
他完全不知道這一整間教室的人是從哪來的,仿佛瞬間憑空產(chǎn)生,怎么看都顯得來者不善。安平四下掃了一圈,每個人都穿著校服,脊背僵直,而最蹊蹺的是,他看不見任何一個人的臉。
憑他上課傳小抄的經(jīng)驗來看,無論坐在教室哪個座位,總有些人是可以直接看到臉的,不可能全部抓瞎。然而此時身邊人要么用校服領子遮住了臉,要么長發(fā)半遮。安平越看越悚然,這不會是一屋子死人吧?
他實在受不了了,猛地站起身,身下桌子發(fā)出“嚓啦”一聲,前排的身影聞聲而動,僵硬地轉了過來。
那是個紙糊的人!
對方脖子直接扭了一百八十度,一張白紙臉,用不知道什么東西畫了五官,嘴唇紅的瘆人。最驚悚的是這東西渾身上下都像是假的,唯獨一頭長發(fā)看著極其逼真,像是把誰的頭皮糊在了白紙上——只見這紙人要笑不笑地朝安平咧了咧嘴,發(fā)出一陣指甲刮門似的“咯咯”聲。
要死不死,這紙人一笑,整間教室的“人”都轉過了頭,一張張都是白紙臉,唯獨表情不同,喜怒哀樂貪嗔癡怨,凄慘熱鬧滑稽荒謬,將安平所剩不多的理智全炸成了糨糊。
破案了,這不是一屋子死人,是一屋子紙人!
安平連尖叫都忘了,一把拉開身邊的窗戶,不假思索地跳了出去。
自古二樓多英雄,動不動就跳個樓。窗口離地面并不遠,窗下還有灌木,每次考試誰考差了,都要前呼后擁地跳上一回。安平對這事駕輕就熟,本欲跳樓脫身,結果剛打開窗就被歇斯底里的鳥叫聲糊了一臉,嘔啞嘲哳如小兒夜啼,懟得安平險些倒栽回去。
教室這一邊臨街,市一高建在老城區(qū),街上種滿了老梧桐樹,夏天滿眼綠,冬天就全是鳥窩。從十月末到第二年年初,黑天白夜都是沒完沒了的鳥叫聲,一兩只鳥叫還算得上婉轉,成千上萬只鳥叫就成了天塌似的嚎喪,整條街仿佛用噪音建了個頂棚。安平相當狼狽地落在了地上,還沒來得及站穩(wěn),就被從天而降的白點砸了滿身。
有鳥的地方自然少不了鳥糞,萬鳥群居,那就是天鳥散糞!
人倒霉的時候就是喝涼水都塞牙,安平先是被白紙人嚇了個六神無主,又在樓下摔了個四腳朝天,最后被鳥糞砸得劈頭蓋臉,堪稱一瞬白頭。安平簡直崩潰,憋出了一肚子驚懼交加的肝火,恨不得朝天大吼,這都什么事兒啊!
然而連嚎兩聲也是不行的,除非他希望鳥糞落到嘴里。
就在他七上八下的時刻,一張校服兜頭扣下,“愣著干什么?不找地方躲起來,打算站這兒洗澡么?”
是木葛生。
安平還沒來得及抓著對方問到底去哪了,就被人提著領子一路狂奔,好不容易停下來,安平一把掀開頭上的校服,“這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們大概躲在走廊某處的雜物間里,周圍都是掃把垃圾桶。木葛生答非所問:“你看到樹上的那些鳥了?”
廢話,他又不瞎。
“老街區(qū)大都種梧桐樹,冬天鳥類群居是常事,市一高周圍也不例外。”木葛生道:“但是近幾年規(guī)整市容,鳥鳴喧囂不利于教學環(huán)境,因此學校大批驅趕了幾次,這兩年鳥群已經(jīng)逐漸減少,大都遷到城東去了。”
安平猛地反應過來,意識到木葛生說的沒錯,這幾年學校附近的鳥群確實在逐漸減少,他們進校門的時候甚至沒看到幾只,剛剛他心神未定,直接慣性思維帶入了前兩年,以為鳥群喧嘩是常態(tài)——那么這些突然出現(xiàn)的鳥,到底是從哪里來的?
木葛生看了他一眼便道:“你有猜測了。”
安平定了定心神,難以置信道:“難道我們現(xiàn)在,是在幾年前的市一高?”
“不錯。”木葛生點頭,“我們現(xiàn)在在市一高,但不是剛剛待的那個市一高,學校附近有如此大規(guī)模的鳥群,至少是兩年之前的事。”
“這怎么可能?”安平試圖維護自己搖搖欲墜的三觀,“難不成時空錯位了?”
“沒事少看點漫畫書——你應該知道一些老生常談的校園怪談吧?比如哪間宿舍死過人、哪個廁所鬧過鬼之類的,這種傳聞在學校很常見。”
木葛生看起來一點不慌,很有閑情地侃侃而談:“其中有一些確實是對的,比如有的學校會買墳地的地皮,一方面是因為價格便宜,另一方面年輕人陽氣重,可鎮(zhèn)陰煞。”
“你不要告訴我我們現(xiàn)在是在墳地里……”
“差不多是一個意思。”木葛生看著安平青白交加的臉色,聳聳肩,“老城區(qū)有上百年歷史,市一高附近有很多古建筑,這一代在民國時就人煙鼎盛。同樣,當年打仗的時候,死的人也最多。有的冤魂幾十年內(nèi)難以消散,這里并非墳地不假,但陰氣煞氣可不比墳地輕。”
安平嚇得快要翻白眼,氣若游絲道:“所以呢?”
“雖然陰氣重,但人氣也盛,兩者相沖,很容易在陰陽之間撕開裂隙——我們現(xiàn)在大概就是撞進這種半陰不陽的地方了。”
“這種裂隙也被叫做‘三途間’,位于天上人間地下三途之間,算是個神嫌鬼棄的三不管,里面都是些半死不活非人非鬼的東西。”
“三途間很常見,陰陽裂隙里飄得到處都是,但是普通人基本很難進來。”木葛生嘖嘖道:“你看見那些歪鼻子斜眼的紙人了嗎?”
安平頓時一口氣又吊了起來:“看見了,那是什么?”
“那東西叫魘傀儡,夢魘的一種,按理說三途間不會有這種東西,應該就是課代表帶進來的。”木葛生將雜物間的門推開一條縫,“課代表心里大概有什么心結,很重,又長期未解,這才引來了三途間。”
“心結如牢,囚己囚人,你說她一直未醒,看來是魂丟在這兒了,得找到之后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