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話音未落,安平瞬間后退一丈遠。
“用不著這么生分,我不吃小孩兒。”木葛生慢悠悠道:“看過電視劇嗎?”
話題轉移太快,安平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你說什么?”
“算命先生有一句很常見的臺詞——天機不可泄露。有的更花哨些,說的比較詳細,什么泄露天機天打雷劈,諸如此類。其實都是一個意思,天命不可擅自測算,否則必遭其殃。”
“你怕這個?”安平將信將疑,“你不是很牛逼嗎?”
“多謝夸獎。”木葛生面露無奈,“天算一脈固然神機妙算,除了每一代天算子天賦異稟之外,同時還借助了四十九枚山鬼花錢之力。諸子七家有一個信條:只要是天算子推演之卦,不會有失。”
“所以?”
“正因為不會出錯,故而算的事情越大,算的結果越準,天算子遭受的天罰也越強。”木葛生道:“天算子大都難有善終,所以每一代收徒弟都收的早,像我?guī)煾福昙o輕輕照顧仨,又當爹又當媽……”
眼見著這人又開始滿嘴跑火車,安平趕緊將話題拉回來,“這和你的死因有什么關系?”
木葛生喝了一口枸杞茶,聳聳肩,“我當年算了不該算的卦。”
“什么卦?”
“忘了。”
安平一臉你莫不是在玩兒我。
“騙人是小狗。”木葛生道:“我大約是十八九歲死的,睡了快一百年,前幾年剛醒。醒來不知人間事,留級一留就三年,真的,數理化太他媽難了,你把三大定律拿給蓬萊那幫人看,怕是神仙要和牛頓打起來。”
“你記性這不是挺好?怎么會忘了那么重要的事?”
“我當年算了不該算的卦,招致天罰,壽數盡失,魂魄不可入輪回,本應落個神形俱滅的下場。但有朋友幫我鎖住了魂,在尸身里溫養(yǎng)數十年,后來醒是醒了,但記憶殘損不少。畢竟年紀大了,腦子不好使是常事。”
安平上下將人打量一番,“那你現(xiàn)在還能記起多少?”
“也就年輕時的一些事,不過我也沒來得及老。”木葛生哈哈一笑,“不是大事,腦子不好使不代表壞了,記憶能找回來。”
“怎么找?”
“我當年死的時候,山鬼花錢四散,根據我們的推測,花錢上或許附著了一些記憶,找到花錢就能找回記憶。”木葛生道:“我的錢丟的七七八八,不然安瓶兒你以為我干嘛天天玩鋼镚兒?窮瘋了?好吧確實挺窮的。”
“……行吧。”安平勉強接受現(xiàn)實,“最后一個問題,為什么說自己是已死之人?你不是活過來了嗎?”
“我確實有意識,但已逝之魂、已死之身,魂魄不歸三界、五臟不再運轉,二者勉強相容,半死不活罷了。”木葛生打了個比方,“有點像僵尸,但我沒那么蠢,也沒那么兇。”
安平啞口無言。心道還有一點,人家僵尸也沒你這么貪財。
“這也是我當初為什么喂你血的原因,換作從前的我,區(qū)區(qū)一個三途間必然不在話下。但如今身處垂危尸身,不骨質疏松就不錯了,一不留神就缺胳膊斷腿,哪有能耐瞻前顧后。”
安平聽得有些不是滋味,“……辛苦你了。”
木葛生大手一揮,“不辛苦不辛苦,安瓶兒你請早飯就行。”
……說好的你請客呢?
安平還是第一次在上課時間去食堂,早飯差不多都賣完了,只剩下半涼的包子和粥。木葛生倒是不介意,掏出一個瓷瓶,往飯里撒了些不知什么佐料,吃得津津有味。
安平拿了一個包子,三口咬不到餡,忍不住道:“我記得你不是很挑嘴么?這你也吃的下?”
“能講究就講究,不能講究就將就。”木葛生理所當然道:“畢竟生于亂世,見過餓殍遍地,嘗過軍中炊食,自然明白一餐一飯來之不易的道理。”
安平想起木葛生對酸菜泡面的熱衷,心道這人倒也不算刁鉆。
隨即他又想到那鍋紅棗洋蔥錦鯉湯,覺得大概不是刁鉆不刁鉆的問題,而是這人味覺有毛病。
他看向木葛生手邊的瓷瓶,“這是什么?”
“香灰。”木葛生叼著勺子,“尸體不能消化,但死人可得供奉。這香灰是酆都特產,放了就能使陽間之物為逝者所用,吃啥都得來點兒。”
安平頓覺沒了胃口,只好找些別的話題下飯,“你剛剛說的酆都是什么?”
“陰曹地府,鬼國京都,這塊歸陰陽家管。”木葛生邊吃邊道:“諸子七家涉三界之事,仙家蓬萊上達天聽,陰陽家烏氏下轄地府,你不見著老三、就是烏子虛老是外出么,他一半時間都在地底下忙活。”
“他好慘,熬夜比高三還苦。”安平第一反應就是這個,“他家里人不能幫幫他么?”
“陰陽家烏氏,天生半冥之體,可憑活人之軀在陰陽之間來往自如。但凡事都有代價,烏氏中人大多早逝,到老三這一代人丁稀少,活著的烏氏血脈,除去表了不知多少代的旁親,嫡系就剩了老三一個。”
“這么慘?”
“別急。”木葛生慢條斯理道:“烏氏中人去世后有特權,可選擇不入輪回,定居酆都,繼續(xù)在冥界生活、甚至在地府擔當要職。老三在地底下七叔八姨一大堆,每次出差都順帶探親。”
“……怪不得他年紀輕輕就當上家主。”
“無常子之位責任重大,又只有活人才可擔任,他七姑八姨都撐不住,趕著送死下去享福了。”
安平:“……”
“我吃飽了,安瓶兒你慢用。”木葛生放下筷子,“對了,你最近可能會貪睡多夢,正常現(xiàn)象,不必擔憂。”
“這樣大概會持續(xù)多久?”安平心說我可不想上課被砸粉筆頭。
“大夢一場,數載炎涼。”木葛生笑了笑,“放心,很快。”
木葛生說的沒錯,安平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越來越嗜睡,連著三天睡過晚自習后,同桌都開始吐槽他,“學委,你是不是有了?”
安平懶得理他,打著呵欠收拾書包回家,連晚飯都懶得吃,眼皮重的幾乎睜不開,匆匆洗漱便又倒在床上。
如今安平對銀杏書齋已經很熟悉,歷代天算子大都喜自在獨行,到了銀杏齋主這一任卻是個例外,此人精通六藝、八雅俱全,設書齋以傳道受業(yè),城中百姓都喜歡把子弟送往銀杏書齋求學。
書齋主張有教無類,每周設有大課,求學者皆可入內旁聽,但正式的入室學生只有兩個——松問童和烏子虛。
至于木葛生,他拜入的并非銀杏書齋,而是天算門下,故稱銀杏齋主為“師父”而非“先生”。頂上還有個師兄,已經到了入世的年紀,常年周游在外,平時很難見上一面。
柴束薪站在書齋門外,叩下門環(huán),手里拎著藥箱。
銀杏書齋在外看著其貌不揚,內里卻別有乾坤,庭院布局出自上代墨子之手,亭臺樓閣,格局錯落。好處是清凈,前院上大課時書聲瑯瑯,木葛生照樣能在后院睡的天昏地暗;壞處是路遠,門前有客來訪,往往要等上一炷香才有人應聲。
來開門的是烏子虛,見到來人,躬身一笑,“原來是柴兄,下次直接進來就好,大家都是同窗,不必拘禮。”
兩人互相問候,柴束薪跟著人走進院子,緩聲道:“銀杏書齋乃先生居所,先生是長輩,禮不可廢……”
“老四我今天不剁了你我他媽就跟先生姓!”平地乍起一聲暴喝,只見兩道身影飛速掠過,正是木葛生和松問童,后者殺氣騰騰地拎著菜刀,還提著一只屁股沒毛的雞。
“你先有本事抓到你爹再說!”
“不孝子!枉老子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喂大!”
兩人一陣風似的卷走了,對罵里夾雜著尖細的打鳴聲,留下一地雞毛。
“柴兄見笑,老四今天宰了老二養(yǎng)的一只雞,說是嫌吵。”烏子虛笑了笑,“還有一只毛剛拔了一半,不料被老二發(fā)現(xiàn),兩人就這么打了起來。”
柴束薪面無表情地提著藥箱,看著烏子虛從懷里摸出一張算盤,“無常子這是作何?”
“待會去勸架,先算清書齋這個月的賬。”烏子虛顯得輕車熟路,“免得他們又要拆房。”
銀杏齋主常年抱恙,柴束薪每月前來已是慣例,然而今日水榭里卻多了一人。
臨水擺著一張棋盤,銀杏齋主正在與人對弈。
執(zhí)白子的青年笑道:“師父,這一子落下,便成定局。”
“不錯,幾年周游,你的棋藝又有精進。”
柴束薪上前行禮,“見過先生。”接著微微一轉,“林兄。”
安平恍然,原來這位便是木葛生的師兄,天算門下大弟子,林眷生。
青衫落拓,芝蘭玉樹。安平看著眼前的青年,覺得銀杏齋主若是華發(fā)換青絲、重新起身,再灌兩袖風流、澆一瓢紅塵,便該是如今林眷生的模樣。
這才是師徒,安平如沐清風。同是一個師父教出來的徒弟,師兄如此風姿俊逸,木葛生那是什么妖魔鬼怪什么美女畫皮?
“幾年不見,束薪長大不少。”林眷生看著柴束薪,笑道:“已然是翩翩少年郎。”
“是長大了不少!證明你也老了!”一道身影突然從水底冒出,濕淋淋濺了林眷生一身,“大師兄救命!”
“小師弟,也就你能喊救命還喊得如此牙尖嘴利。”林眷生無奈一笑,把人從水里撈了起來,“天寒,當心著涼。”
“著涼是小事,大師兄你先救我。”木葛生一捋額發(fā),指著水岸對面怒發(fā)沖冠的松問童,“這家伙為了一只雞和我同門相殘。”
“問童的雞是個寶貝。”銀杏齋主聞言笑道:“早上叫你早起,晚上給你打牙祭。”
“師父!”
“好了好了,師父在這里,問童不會造次。”林眷生遞過一杯熱茶,指著盤上殘局,“救你可以,和我下了這局棋。”
木葛生聽得一抖,“大師兄你上個月才下贏了國手。”
“就是因為贏了國手,才回來找你對弈。”
柴束薪聞言一怔,不禁看向烏子虛。
“老四和大哥下過九盤棋。”烏子虛還在算他的賬,一邊撥算珠一邊輕聲道:“兩局和,七局勝。”
“誰勝?”
烏子虛抬頭一笑:“你說呢?”
柴束薪沉默片刻,將視線轉回水畔。
安平不通棋藝,只見水榭中人個個圍觀沉思,一盤棋從上午一直下到黃昏。烏子虛看了一會兒就忙著回去批公文了,銀杏齋主也在午后推了輪椅去小憩,悠然留下一句:“若是贏了你師兄,我就讓問童下廚把他的雞宰了。”
“師父您別坑我了。”木葛生苦著臉,“您這殘局,太難救。”
“路漫漫其修遠兮,再接再厲。”
唯獨柴束薪始終站在一旁,垂眸斂目,身形端正,數個時辰也絲毫不見倦色。安平一直等到黃昏將盡,水榭里已點上了燈,柴束薪才總算是動了。
安平跟著這人一路出去,卻發(fā)現(xiàn)對方居然去了廚房。
松問童正在院子里練刀,看見他道:“你怎么來了?”
“幫廚。”柴束薪淡聲道:“殺雞。”
銀杏書齋,小廚房。
柴米油鹽,一盞明燈。
松問童一刀剁掉雞頭,將花椒入鍋爆炒,香氣四溢,“倒是沒想到,你居然會做飯。”
“藥家有許多關于藥膳的方子。”柴束薪挽著袖口,正在煲湯,“我的廚藝不如阿姊,只是粗通。”
“你打算做豬肚雞吊湯?”松問童掃了一眼灶臺,掀動鍋鏟,“兩只雞,拔絲做五碗湯面,剩下的做一道豉油雞腿、一道酸辣鳳爪,雞叉骨下鍋炸了,再調個紅油辣子……你他媽怎么又來了?滾!”
“我來悼念一下雞兄弟。”木葛生趴在窗臺上,抬手接住松問童扔來的蘋果,咔嚓咬了一口,“當初它早上打鳴的時候我就說過,擾我清夢者,必將其挫骨揚灰。”
“你他媽今年貴庚?還要報復一只雞?”
“哎你那毛記得給我留點兒,扎個毽子。”木葛生迅速轉移話題,看向柴束薪,“小大夫居然洗手作羹湯?我們今天這是走了什么大運?”
“豬肚雞吊湯,加了胡椒和黨參,補虛健脾。”柴束薪淡淡道:“對先生身體有益。”
“小大夫,你若得空,教教老二做一品鍋唄。”木葛生得寸進尺,不要臉道:“上次在貴府嘗了一次,念念不忘,可這人非說他不會。”
“一品鍋是阿姊的拿手菜,做法我亦不知。”柴束薪道:“你若想嘗,下次再來便是。”
松問童聽得一愣一愣,狐疑地看著柴束薪,“你倆化干戈為玉帛了?老四給你灌了什么迷魂湯?”
木葛生把果核朝他扔過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眼見這倆人又要打,柴束薪走到窗邊,看著燈下的木葛生,微微點頭,“上次之事,多謝。”
木葛生一愣,“啊?什么事?”
柴束薪:“……”
“哦哦哦我想起來了,碼頭走貨那邊我就是去打了個招呼,舉手之勞,小大夫不必掛心……小大夫!欸你別走啊!留下來吃個飯!我真不是為了刷碗才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