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78章
次日清晨,烏畢有回到城隍廟,卻發(fā)現(xiàn)廂房里空空蕩蕩,木葛生和柴束薪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廚房也沒生火,顯然兩人不是離開一時半刻。
他在灶臺下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條,亂七八糟地寫著兩行字,一看就是木葛生的手筆。
度蜜月去了,勿念。
明明是來蹭早飯的,卻被塞了一嘴狗糧。
烏畢有站在原地,看著手中的紙條,臉色像打翻的醬油,感到一陣五味雜陳的胃痛。
木葛生說是度蜜月,不過嘴上花花,其實是和柴束薪去了蜃樓。
蜃樓原先的入口已經(jīng)報廢,柴束薪出來之前重新打了一個通道,勉強連接人間和水天之境。通道十分不穩(wěn)定,仿佛建在滾筒洗衣機里,到處都在晃,時常發(fā)生震動和坍塌,雖然有柴束薪開路,一路走的還是十分艱難。
木葛生最后是被扶出來的,他沒聽柴束薪的話,提前吃了早飯,整個胃里翻江倒海,感覺自己走個路走出了暈車的效果。
木小司令當(dāng)年能拆房能扛槍,叼著干糧炸坦克,死人身上刨吃的,大風(fēng)大浪過去依舊生龍活虎。現(xiàn)在吃個早飯都能反胃,著實讓他生出了點廉頗老矣的滄桑感。
木葛生懷疑了一會兒人生,覺得自己最近也沒干什么消耗過巨的事,他在回憶里挑挑揀揀,最后勉強拎出個理由,拿去問柴束薪。
“我是不是腎虛?”木葛生真誠道。
柴束薪被他這不拘小節(jié)的問法噎住了,半晌沒說話。
朱家全族都搬到了水天之境搶修,如今勉強撐出個架子,大雨停止,狂潮退去,海面上露出一塊高地,是個不大不小的島嶼,塌得雞零狗碎的蜃樓如今就立在高地上。
一群朱紅大鳥飛來飛去,漫天雞毛,像個超大型水禽館。
木葛生瞇著眼睛看向半空,一只朱雀正銜了玉石補窟窿,朱家是神獸后裔,真身大都燦爛優(yōu)美,但愛吃之心人皆有之,比如頭頂?shù)倪@位仁兄,看赤羽色澤大概是朱飲宵的哪位叔伯,像個大肚燈籠,體態(tài)肥美又喜慶。
木葛生看著對方呼哧呼哧飛了一半,大概是撲騰不動了,嘴里的玉石一個沒叼穩(wěn),噗通掉進(jìn)了海里。
“精衛(wèi)填海。”木葛生評價道:“中年發(fā)福版的。”
他這句精衛(wèi)填海一語雙關(guān),蜃樓的修復(fù)絕非易事,某種程度而言,確實與移山填海無異。
如今墨家傳承已斷,只有朱家能接手這一浩大的工程。
可以預(yù)測的是,至少百年內(nèi),人間不會再有朱雀現(xiàn)世了。
當(dāng)然,不排除朱飲宵這個現(xiàn)眼的會偷溜出去。
說曹操曹操到,朱飲宵不知從島上哪個犄角旮旯冒了出來,沖向木葛生。
“老四——!”
他像是剛在哪個泥坑里滾過,身上還滴著水,木葛生一看,立刻把柴束薪推到自己面前,朱飲宵不得不剎車收步,小媳婦似的一路小跑。
“哥,你們來啦。”
柴束薪嗯了一聲,淡淡道:“我們都沒事,一切安好。”
朱飲宵頓時松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從蜃樓事發(fā)后,朱飲宵一直待在水天之境,從搶救安頓到召集全族,如今算是勉強維持住了局面。這里收不到信號,他和外界也聯(lián)系不上,幾天來夙興夜寐,就等著柴束薪的這句平安。
木葛生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一通,“你這是干什么去了?怎么搞得一身泥?”
“去海里撈蜃樓被沖走的東西。”朱飲宵吐出一口水,“剛才一個猛子扎的太深,栽到泥里去了。”
朱雀屬火,大都不喜水,朱飲宵也不知道怎么長的,從小就沒這個忌諱。
可能是在銀杏書齋眾人的荼毒下畸形發(fā)展,小雜毛雞各方面都長得有點歪,明明是朱雀,當(dāng)年還得過禽流感。
木葛生伸出一只手,在朱飲宵身上為數(shù)不多的干凈地方拍了拍,“辛苦了,老五。”
“去把自己收拾干凈,我有話跟你說。”
平時的騷話不算,木葛生并不怎么正經(jīng)夸獎人,難得吐一回象牙,跟他說辛苦了。朱飲宵聽得心花怒放,屁顛屁顛地走了。
片刻后換了一身干凈衣服回來,等著他家老四給他發(fā)大紅花。
木葛生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點了點頭,從柴束薪身后繞出來,開門見山道:“你哥什么都招了,你是從犯,組織決定寬大處理,上刀山還是下油鍋,你自己選一個吧。”
朱飲宵一開始完全沒聽懂,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腦子嗡的一聲大了。
完蛋了,老四知道他哥娶他的事了!
除了柴束薪之外,他可以說是當(dāng)年往事唯一的見證人,也目睹了這些年來的風(fēng)云變幻。當(dāng)初木葛生從沉睡中蘇醒,他確實有過想法,想把一切的真相告訴對方。
但是柴束薪攔住了他,雖然名義上對方的理由是“不想讓他背負(fù)這么沉重的往事,剩下的我來扛”,但朱飲宵覺得其實就是強娶這事名不正言不順,他哥慫的不敢說。
他哥慫,他自然更慫。
這些年來他明里暗里暗示了不少,但木葛生就像個榆木腦袋,吃了秤砣鐵了心,死活就是不開竅。一個把夫妻當(dāng)兄弟相處,一個把兄弟當(dāng)夫妻對待,亂糟糟又滑稽,看得人啼笑皆非。
也不知道是木葛生心太大,還是柴束薪太能熬,硬是讓他們磨出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兩人似乎在冥冥中跨過了許多坎,干脆直接升華了。
生死知己,老夫老妻。
最后朱飲宵也習(xí)慣了,干脆隨他們高興去。
如今東窗事發(fā),朱飲宵腦子轟隆亂響,炸得他找不著北,手忙腳亂中胡亂找了條出路,一把抓住木葛生,口不擇言道:“嫂子,不是我的錯!是我哥不讓我說!”
木葛生:“……”
柴束薪相當(dāng)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這倒霉玩意兒沒法講道理,木葛生面無表情地卷起袖子,把朱飲宵揍了個四腳朝天。
這人如今渾身上下都干凈,正方便他下手。
最后朱飲宵連縮小版的真身都被木葛生揍了出來,被拎著雞脖子摁進(jìn)海里,攪和了一身的泥。
柴束薪全程旁觀,一動不動,直到木葛生涂泥時才走過去,“……用不用我?guī)湍悖俊?br/>
木歌聲把朱飲宵抹成了個泥塑雞,往柴束薪懷里一扔,“泥摸勻了拿去烤,中午吃叫花雞。”
朱飲宵全程不敢吭,在柴束薪手里才發(fā)出了一聲難產(chǎn)似的抽噎,“哥,你得救我。”
柴束薪沉默片刻,沒說話,把朱飲宵放到水里涮干凈,這才冒出一句。
“以后在家,聽你嫂子的。”
放眼柴大公子的一生,雖說一身殺胚里有君子骨,但無論數(shù)典忘祖還是大逆不道,都被他默默做了個遍,如今要再加個同門相殘,還是在木葛生指使下干的,那簡直成了兇妻悍夫,人設(shè)要崩。
為了保持一點清白,柴束薪到底沒把朱飲宵烤成叫花雞。
木葛生原本就胃痛,又把朱飲宵暴揍了一頓,臉色顯得很蒼白,他扶著腰站在蜃樓前,不知在想什么。
朱飲宵沒敢變成人,縮的像個鵪鶉似的拱在柴束薪肩膀上,大慫加小慫,兩個人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木葛生,誰也沒敢上前。
朱飲宵縮頭縮腦地看了半天,覺得木葛生的姿勢實在是很微妙,對方一手捂著肚子,他想了想,猶猶豫豫道:“哥,老四身體不舒服嗎?”
柴束薪想起木葛生那個“腎虛”的說法,一陣牙疼,沒說話。
結(jié)果就聽見肩膀上的人來了句更勁爆的,“哥,老四是不是有了?”
好巧不巧,木葛生似乎終于對胃里的翻江倒海忍無可忍,跑到一旁吐了。
柴束薪:“……”
柴束薪難得沒有第一時間跑過去,他大腦死機般在原地站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從腦子里扒拉出一點身為醫(yī)生的常識,艱難反駁道:“……他沒有這個功能。”
“哦,這樣啊。”朱飲宵道:“其實我想說的不是這個,哥。”
“你知道我剛剛在琢磨什么嗎……以你對老四這個百依百順的勁兒,你倆到底誰在上面?”
柴束薪徹底閉嘴,一把薅下肩膀上的雞,甩手扔進(jìn)海里。
木葛生把胃里的東西吐了個干凈,終于覺得找回了一點清醒,隨手掬了兩把海水潑在臉上,朝走過來的柴束薪道:“老五呢?”
柴束薪:“烤了。”
“不是吧?真烤了?”木葛生看著柴束薪的神色,險些當(dāng)了真,接著反應(yīng)過來,估計又是那個倒霉玩意兒說了什么沒腦子的話。
他朝四周環(huán)視一圈,看見朱飲宵在不遠(yuǎn)處撲騰,擠眉弄眼地朝他打暗號。
也就在小輩面前威風(fēng)威風(fēng),骨子里還是個傻的。
“不過夠了。”木葛生突然發(fā)出一句感慨。
柴束薪看著他。
“我要是現(xiàn)在還能和老二他們見一面,也就是他這個德行。”
無論再怎么呼風(fēng)喚雨、八面玲瓏,總會有那么幾個人,像照妖鏡似的扯掉你的層層畫皮,一朝現(xiàn)形,變成最無知也最缺心眼的傻樣。
小輩們有朱飲宵,而朱飲宵有他們。
他和柴束薪又有彼此。
木葛生不禁想,如果他和柴束薪不在了,朱飲宵該怎么辦?
他看著柴束薪,“我覺得該給老五找個對象了。”
這次柴束薪?jīng)]聽懂,不知他從哪里冒出這么個結(jié)論,一臉懵地看著他。
木葛生顯然迅速適應(yīng)了自己的“婦女”身份,一路突飛猛進(jìn),從“孕吐”發(fā)展到“說媒拉纖”,三兩下把遠(yuǎn)處縮頭巴腦的朱飲宵叫了回來,“我有事和你說。”
朱飲宵看著木葛生,覺得他家老四可能覺醒了體內(nèi)的某種潛質(zhì),對方抱著胳膊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看得他渾身不自在。長嫂為母,朱飲宵覺得自己說不定得叫聲媽。
然而木葛生沒跟他鬧,真的在說正事,“當(dāng)年發(fā)生的事,你都知道多少?”
朱飲宵一五一十交代了一番,和木葛生如今梳理的記憶基本吻合,“基本上我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對方最后道。
“那給你更新一下資料庫,你哥最近知道了點新東西。”木葛生把林眷生是畫不成的事告訴了他,只省去了小沙彌的存在。
朱飲宵聽得目瞪口呆。
可能今年諸子七家犯太歲,流行“碎碎平安”,幾個小輩的三觀輪流碎了一地,如今輪到朱飲宵頭上。
他反應(yīng)還算快,勉強把崩壞的思路粘起來,理出一點頭緒,“那老四,你們?nèi)缃翊蛩阍趺崔k?”
“按照我當(dāng)年布下的局,用六家信物毀掉蓬萊,然后殺了畫不成。”木葛生言簡意賅。
因為蓬萊的野心,至少整整四代人,被卷進(jìn)了這個腥風(fēng)血雨的漩渦之中。
兵貴神速,既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出了根源,當(dāng)然是越快下手越好,免得夜長夢多,遲則生變。
還有一點,就是烏畢有這一輩對這些事牽扯未深,如果他們的動作足夠快,就能把腐爛的執(zhí)念徹底斬斷。
八千里路云和月,白了一代又一代的少年頭,他們總算來得及抓住命運,再豁出最后一把血。
為后輩們掙出一個沒有陰影的明天。
水天之境和外界有時差,木葛生和柴束薪不能停留太久,三言兩語把正事交代完,木葛生朝朱飲宵道:“該說的差不多都說了,這次來主要是找你要朱家信物。”
朱家信物是朱雀血,需要星宿子的三滴血,分別是額心血、指尖血和心頭血。
這倒是不難,朱飲宵點了點頭,“行,那老四你們稍等。”
取血需要現(xiàn)出真身,朱飲宵走到一處開闊地,朱羽自眉心浮現(xiàn),而后遍及全身,赤紅烈烈,燦爛至極。
木葛生看著遠(yuǎn)處的朱紅大鳥,有些走神,這些年來他也沒怎么見過朱飲宵的真身,當(dāng)年銀杏書齋的小雜毛雞險些被他拿去燉湯,如今卻也是遮天蔽日的模樣。
如果他們這次回不來,那么諸子七家中唯一知曉這些年全部真相的,就只剩朱飲宵一人。
木葛生心里突然有點不是滋味,古來圣賢皆寂寞,他們這一輩折騰這么久,也不要再出什么圣人什么先賢了,踏踏實實過日子才是真。
……還是應(yīng)該給老五找個對象。
他正站在原地神游,突然有人道:“天算子。”
這聲音有些耳熟,木葛生回頭一看,是朱白之。
“朱長老。”木葛生彎腰問了聲好。
當(dāng)年他初見朱白之,只會云淡風(fēng)輕點個頭,如今卻愿意把禮數(shù)盡到全套。
也不是說人老了就懂事了,只是他變得開始享受這個過程,畢竟物以稀為貴,這可能是如今唯一能讓他彎腰行禮的人了。
接著他又想起來,朱白之這些年雖然避世不出,但或許也知道了不少事。
他看向柴束薪,對方會意,走到他面前,朝朱白之道:“朱長老別來無恙。”
朱白之也不和他們客套,開門見山道:“羅剎子和天算子此次來取朱家信物,可是為了蓬萊?”
木葛生心道:果然。
乘雀臺上觀星閣,俯瞰天下萬物。朱白之未必知道他當(dāng)年布下的局,但林眷生其實是畫不成之事,未必只有小沙彌一人察覺。
朱白之的脾氣千年不改,一向直來直去,不等兩人回答,率先便道:“老夫可助二位一臂之力。”
木葛生和柴束薪一同愣住。
“朱家避世已久,如今蜃樓垂危,怕是要再蹉跎一個百年。”朱白之淡淡道:“或許不等朱雀再度現(xiàn)世,人間已經(jīng)不再有神靈。”
“仙人也好,神靈也罷——夫物蕓蕓,各復(fù)歸其根。”朱白之語氣波瀾不驚,有一種千帆過盡的釋然,“朱家終究是七家之一,袖手了這么久,是時候了結(jié)舊事了。”
柴束薪聽了,沒什么大的反應(yīng),很平靜地問:“朱長老意欲何為?”
“老夫有老夫的做法。”朱白之道:“只想問二位一句,何時動手?”
柴束薪道:“半月之內(nèi)。”
朱白之點了點頭,不等他再說什么,轉(zhuǎn)身離去。
木葛生看著朱白之的背影,想了想,“這事要不要給老五說?”
柴束薪:“他未必不知道。”
木葛生這才想起來朱飲宵其實是很善于隱藏心思的,雖然有時候看起來很不精明的樣子,但是這么多年來,他送走了松問童、送走了烏子虛,卻依舊是那副沒心沒肺的模樣。
“……我們應(yīng)該去買份保險。”木葛生道:“這樣萬一回不來,老五最起碼還能賺點什么,免得孤零零的。”
他最近的腦回路愈發(fā)清奇,饒是柴束薪也反應(yīng)了好一會兒,才道:“不必。”
“為何?”
“他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準(zhǔn)備,所以才選擇留在蜃樓。”柴束薪道:“這里是墨子和他一起待過的地方。”
人去,樓未空。
木葛生一開始沒聽懂,想了想,忽然明白了柴束薪在說什么。
片刻后朱飲宵飛了過來,嘴里叼著一只玉瓶,放到木葛生手里,“老四你收好,這玩意可不敢灑了。”
木葛生接過玉瓶,拍了拍他,“帶我飛一圈。”
“啊?”
“啊什么啊。”木葛生拽著鳥毛翻了上去,“麻溜的,快點兒。”
“你哥和我趕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