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白水寺,禪房。
“當(dāng)年銀杏齋主將此物托付與老衲。”住持拿出一只木匣,“如今是時候物歸原主了。”
四下極靜,兩人跪坐在白竹編織的團墊上,木葛生看著墻上懸掛的手書,墨跡淋漓,恣肆狂放,是一筆狂草,“果然大家風(fēng)骨,是大師的收藏么?”
住持平和地笑笑:“是銀杏齋主當(dāng)年親筆所贈。”
木葛生吃了一驚:“這是師父的字?”
在他的印象中,銀杏齋主字跡清峻,尤善柳體,如此放誕不羈的草書,實在難以想象出自病骨支離之手。
先輩匣中三尺水,斫取青光寫楚辭。
“此句出自詩鬼李長吉。”住持緩聲道:“詩意肅然而有殺伐,本不適合古寺禪房,但銀杏齋主去世之前,曾托請老衲,將這幅草書懸于此地,其中用意,或許只有木公子才能懂得。”
“師父造詣,我所學(xué)不到一半。”木葛生聞言搖頭,“大師可知師父生平?”
“天算一脈歷代獨行,齋主是三十多前年在寺中建立書齋,再往前,便是老衲也不知的過往了。”
“三十多年前。”木葛生嘆了口氣,“師父他看起來也不過而立之年。”
“不瞞您說,我對師父生平過往一無所知,天算子不入生死簿,連酆都也查不到。如今想來,我們這幫做弟子的,實在不孝。”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住持低誦佛號,“如今木匣物歸原主,終不負齋主所托。”
“今日所做之事,我本心有憂慮,但看到師父的字,似乎一切盡在他意料之中。”木葛生笑笑:“如此,我亦心安不少。只是我取走山鬼花錢之事,還請大師勿要告知七家諸子。”
“公子放心,老衲所受并非七家,而是銀杏齋主一人。”
木葛生辭別住持,回到書齋內(nèi),走進香堂。
住持交給他的是一只相當(dāng)普通的木匣,暗淡古樸,沒有絲毫裝飾,也沒有鎖片銅扣,看起來更像一塊光滑的方木。木葛生將手放在匣子上,正琢磨著怎么打開,只聽咔噠一聲,木匣正中出現(xiàn)了一絲縫隙。
木葛生見狀一笑,掀開盒蓋,“不愧是墨家手藝。”
四十九枚山鬼花錢,一封書信,一只錦囊。
木葛生拆開書信,只見十四個字:
酆都來人,得花錢;
遭逢大變,開錦囊。
他愣了愣,突然發(fā)出一聲大笑:“師父啊師父,您老人家是不是什么都料到了?”繼而話音一轉(zhuǎn),“還遭逢大變開錦囊,您老以為自己孔明呢。再說了,人家軍師給趙云的錦囊足有三個,您這太窮酸了,要不要這么摳。”
說著收起錦囊,將花錢一把倒了出來,卻又在匣底發(fā)現(xiàn)一張紙條,依舊是銀杏齋主的字跡——你又不是趙子龍,莫要嫌棄為師窮。
木葛生:“……”
不得不說,師父終究是師父,把自家徒弟了解的通透。
木葛生啞口無言,只得收起花錢,將木匣放在香案之上,畢恭畢敬地磕了三個頭。
次日,酆都收到木葛生書信。
陰歷九月二十,陰兵出關(guān)。
接下來一連數(shù)月,木葛生忙的腳不沾地,往往是深夜倒頭睡去,第二天天不亮就爬起來干活,部隊訓(xùn)練初見成效,但依然有一堆焦頭爛額的事等著他。國內(nèi)武器配備與國外差距太大,大多以中正式□□為主,射程落后很多,“前清他媽的還簽了什么國際公約。”木葛生站在靶場上罵罵咧咧,“軍隊禁用達姆彈。”
達姆彈殺傷力極大,彈頭進入人體后會膨脹變形,因此又被稱為“□□”。然而國內(nèi)軍隊經(jīng)費及其不足,只配有輕重機槍、手榴彈,什么槍榴彈、擲彈筒等等一概沒有,至于沖鋒機槍、□□,老兵們更是連聽都沒聽說過。木葛生氣得三天兩頭就要罵娘,他在國外窮是窮,但早知如此,把木府賣了也要運一批軍備回來。如今國內(nèi)戰(zhàn)局四起,交通封堵,便是有錢也只能望洋興嘆。
木司令雖然把兒子當(dāng)狗養(yǎng),但留給他的部隊已經(jīng)是國內(nèi)最好的武器配備,全國只有二十六門炮,難以想象前線會是什么樣。最后還是老兵想出了主意,中正式□□射程短,就只好在殺傷力上做文章——把子彈頭在石頭上磨禿,形成一個砂面,打中目標(biāo)后能在人體里翻跟頭,往往能造成重傷。
在國外學(xué)了一大堆,回家要錢沒錢要糧沒糧,還是得用土法子,木葛生覺得自己出國四年簡直白瞎,不如跟著他爹去打仗,再不濟做生意掙錢,總好過現(xiàn)在干瞪眼。
反倒是老參謀看著他呵呵笑:“小少爺長大不少。”
“您就別損我了,等我爹回來再給我娶個媳婦兒,我就也要當(dāng)?shù)耍睦镞€小。”木葛生又是忙了一整天,匆匆扒兩口冷飯,“再說眼下這個時局,誰還有閑情當(dāng)少爺。”
老參謀把電報本留在桌上,走之前還是笑:“小少爺說的是。”
參謀是木司令帶出來的老兵,幾乎是看著木葛生長大的,他不敢跟老人家頂撞,只好低頭猛扒飯,被噎得險些上不來氣,翻箱倒柜找熱水瓶,“媽的,誰家少爺吃這個。”
剛找出熱水瓶,結(jié)果瓶中空空如也,木葛生只得去接水,順路去通訊室打了個電話,“喂?趙姨,老二在嗎?”
松問童剛好在關(guān)山月,過來接了電話,“作甚?”
“明天來給你爹我送飯……”木葛生話未說完,遠處突然傳來驚天動地一陣巨響,通話戛然而止,只剩一陣忙音。
整座軍營都被驚動了,木葛生扔下水瓶就往樓頂跑,城郊地處高地,樓頂可以俯瞰半座城,剛剛他聽得很清楚,動靜是從城內(nèi)傳來的。
木葛生飛奔上樓,遠處煙塵四起,冷風(fēng)呼嘯,視覺受限。他讓跟來的勤務(wù)兵給他拿了個望遠鏡,掏出幾枚花錢,按照城中起煙的地方排列,最后看著花錢擺出的陣狀,神色一變。
“今天是幾月幾號?”他問一旁的勤務(wù)兵。
勤務(wù)兵看他臉色嚴(yán)肅,立刻道:“十月二十九號。”
十月二十九正是陰歷九月二十,木葛生拔腿便跑,匆匆丟下一句,“派一小隊人去幫忙,其他人員原地待命,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進城。”
木葛生嘴上說著不許其他人妄動,自己卻身先士卒進了城,一路狂奔到烏宅,連門也沒敲,直接翻了進去,正撞見往外走的烏子虛。
“你來得正好。”烏子虛一把抓過人,“電話線斷了,我正要去城郊找你。”
木葛生注意到他手里拿著的姑妄煙桿,“方才城中異動,是不是與酆都有關(guān)?”
“陰兵出關(guān)。”烏子虛言簡意賅,“閻王們要攔不住了,太歲大爺和家中長老們已經(jīng)趕過去,我把該交代的告訴你,你記好……”
“我一直都想問。”木葛生搶過話道:“陰兵出關(guān),到底出的是什么關(guān)?”
“城西關(guān)。”烏子虛道:“陰兵出關(guān),萬鬼壓境——陰兵被鎮(zhèn)壓在阿鼻之地,和關(guān)內(nèi)怨魂厲鬼彼此消長,是為平衡。但大亂之世怨氣暴漲,平衡被打破,阿鼻之地就鎮(zhèn)不住這些東西了,陰兵一旦攻破城西關(guān),酆都內(nèi)必然涂炭。”
木葛生反手抓過人,“你也要去?”
“你是木家人,我也是陰陽家人。”烏子虛看著他笑:“彼此彼此,老四你還有什么想說?”
“你有幾成把握?”
“很難說。”
“……活著回來。”
“那當(dāng)然。”烏子虛拍了拍他的肩,“此處故里,死后魂歸,便是真的陰陽兩隔,也必然要回來找你們的。”
送走烏子虛,木葛生掏出花錢卜了一卦,找到城中最危急的一處,匆匆趕到。只見岔路口處陷落一個大坑,深不見底,陰風(fēng)陣陣,他當(dāng)即認了出來,這是當(dāng)年老五走丟的地方,也是陰陽梯,連接人鬼兩地。
除了陰陽家之外,陰陽梯非大能不可開,當(dāng)年的陰陽梯就是太歲大爺烏孽親手打開的。如今卻自動現(xiàn)世,說明地脈出現(xiàn)了巨大紊亂,酆都城內(nèi)的狀況不是一星半點的棘手。
深更半夜,居民都被異動驚醒,街道上圍滿了人,喧嘩聲此起彼伏。
木葛生甩出一枚山鬼花錢,將四周陰氣鎮(zhèn)住,繼而從旁邊商鋪房檐上摘下一串紅燈籠,在大坑周圍圍成一圈。“大家靜一靜!”木葛生揚聲道:“地面年久失修,出現(xiàn)塌方,請各位千萬繞行!夜深天黑,鄉(xiāng)親們先回家睡罷!明天會有人來修!”
當(dāng)務(wù)之急是先把眾人驅(qū)散,陰陽梯一開,不知會跑出什么東西,時局已經(jīng)夠亂了,再有些什么神神鬼鬼的玩意兒出來,整座城怕是都要瘋。
“長官。”有老嫗拄著拐問道:“是要打仗了嗎?”
“剛剛怕不是有炮打進來了吧?”
“不是在南邊打仗嗎?這么快就打過來了?”
木葛生聽得一愣,倒也是個說法,順勢說道:“最近不太平,大家先散了吧!聚在一起更容易成靶子!守城官兵會保證諸位的安全!”
“你誰啊?”有人注意到木葛生,看見他身上的軍服,“當(dāng)兵的?你們守得住城嗎?”
木葛生聽的無語,眾目睽睽之下又不好說什么,只得道:“這位姐姐,您先回去歇著,明天城里出告示,肯定給您個說法。”
“什么說法?從七月份開始你們這群當(dāng)官的說法就沒斷過!”婦人眉頭一豎:“有本事出去打仗啊!在這兒耍什么官腔!”
“就是啊就是啊!從開戰(zhàn)以來就沒打過勝仗!你們這群當(dāng)兵的太窩囊!”
“一群窩里橫的廢物!”
“天天要我們納糧繳稅,國家就是被你們這群蛀蟲敗光的!”
群情激奮,簡直一石掀起千層浪,近來時局壓抑,所有人都提心吊膽,生怕一不小心就死在兵荒馬亂里。木葛生明白自己這是撞著了,甭管這群人講的是什么邪門歪道,總之是要拿他撒氣。他素來沒臉沒皮慣了,這幫人罵出花兒來也不要緊,只是陰陽梯已開,這幫人聚在一起早晚要招來點啥,那時候無數(shù)雙眼睛無數(shù)張嘴,再橫死一兩個倒霉催,鬼知道會傳成什么樣。
“那、那個……”有人怯怯開口,是個姑娘,“這位哥哥是木司令的公子,他會幫我們的,大家冷靜一些……”
“誒呦喂。”婦人一把薅過她的辮子,“小丫頭片子,看見個好看的就幫著說話?你良心喂狗了?”
“木司令的兒子?當(dāng)年那個小霸王?”
“他不是出國留洋去了嗎?銀杏齋主去世都沒回來,現(xiàn)在來干什么?”
“欺師滅祖,假洋鬼子!”
木葛生聽不下去了,擼起袖子就要罵街,不就撒潑嗎,這年頭誰還不是個婦女了?
就在他深吸一口氣正準(zhǔn)備開口的剎那,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低聲道:“別罵人,我來。”
木葛生一口氣卡在嗓子眼里,憤怒回頭,“你怎么知道我要罵人?”
柴束薪挑眉看著他,滿臉寫著難道不是嗎。
對方不知什么時候趕來的,將木葛生推到身后,語調(diào)沉穩(wěn)有聲:“冬夜天涼,城中藥材緊缺,諸位不如先回家暫避,莫要受了風(fēng)寒。”
說著躬身一禮,“今日之事,城中不會坐視不管,明日一早,一定給諸位一個說法。”
“說法給了。”木葛生在一旁嘟囔:“年久失修,偶發(fā)塌方。”
柴束薪回頭看他一眼。
木葛生做了個把嘴拉上拉鏈的手勢。
柴束薪常年在城內(nèi)看診行醫(yī),聲名甚佳,他一開口,眾人倒不好再說什么,慢慢散了。他走到木葛生身前,“你獨自進的城?”
“派了一隊救援,但這邊太危險,沒叫他們來。”木葛生看了看地上的窟窿,“這是陰陽梯。”
“我記得。”
“底下有東西。”木葛生道:“我暫時用山鬼花錢鎮(zhèn)住,但不是長久之計,必須有人下去把陰陽梯關(guān)上。”
“你別來。”木葛生看見柴束薪表情就知道這人要說什么,“你下酆都的次數(shù)太少,經(jīng)驗不足,老二呢?叫他過來。”
“關(guān)山月塌了一半,墨子正在那邊救援。”
“關(guān)山月也塌了?”木葛生眉頭一皺,“得,那我下去,你在上面幫我看著,別讓其他人靠近。”說著縱身一躍,跳入地下。
柴束薪剛要阻攔,一只手伸出去,卻撈了個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