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濃霧密布,陰冷刺骨。
木葛生擲出花錢,一腳踹開眼前的倀鬼,他站在陰陽梯上,四周彌漫著熒熒綠光。
陰陽梯從陽間直通酆都,九折回環(huán),期間路程相當(dāng)漫長,他一路疾行,才走了不到一半,然而沿途已經(jīng)連殺數(shù)只厲鬼。這些鬼平時從不離開酆都,木葛生曾往返陰陽梯數(shù)次,也從來沒見過樓梯上出現(xiàn)任何東西。
如今百鬼流竄,證明酆都城內(nèi)已然大亂。
木葛生隱隱有些擔(dān)心,他貿(mào)然闖入,確實輕敵,松問童不在,他也無法點燃小天燈,只能來一個打一個。而且隨著他愈發(fā)深入,出現(xiàn)的鬼怪越來越多,不能讓這些東西跑到上面去,只能就地截殺。同時他必須往下走,走到底,關(guān)掉陰陽梯。
至于關(guān)掉后他怎么出去,酆都內(nèi)又是怎樣一番情形——木葛生捏著花錢鎮(zhèn)住一只鬼,接著將另一只踹下長梯。
他已無暇顧及。
霧氣越來越深重,水汽仿佛凝聚成形,像一只只陰滑的手,拽著人停滯不動。木葛生漸漸看不清四周的情形,到處都是霧,只有階梯向下無限延伸。
他猛地停住了腳步。
不對勁,有什么東西明顯不對勁。
與此同時,酆都,城西關(guān)。
從上方俯瞰,阿鼻之地內(nèi)陰兵盡出,卻不似往日森嚴(yán)肅穆,而是如攻城般沖擊著城西關(guān)的城墻。
城頭佇立著各方陰帥鬼王,帶領(lǐng)鬼兵鬼將抵御交戰(zhàn),地動山搖石破天驚,厲鬼嚎哭馬聲嘶鳴,陣陣陰風(fēng)形成一個個漩渦,徹底將城西關(guān)變成了修羅般的戰(zhàn)場。
“穩(wěn)住!四方穩(wěn)住!”崔子玉站在城頭,被狂風(fēng)吹得東倒西歪,“東南方壓住!不要亂了陣!”
極高處懸著數(shù)道身影,分別是十殿閻王,以及烏孽與烏子虛。
其中一位閻王開口道:“大爺這一陣,救酆都于水火。”
“咱家是死人,不在意那些有的沒的。”烏孽站在半空嗑瓜子,看向身邊的人,“此陣一開,萬鬼盡出,酆都之難可解,但你將身陷囹圄,可想好了?”
“酆都不可陷。”烏子虛搖了搖頭,“請您開陣。”
“身在地獄,不知阿鼻。”烏孽吐出瓜子皮,紅口白牙云淡風(fēng)輕,“要咱家說,打一架正好,酆都越來越擠了,閻王殿管不了,正好讓陰兵來清個場。”
少女的話有如明晃晃的巴掌,然而閻王們未見怒色,只是道:“大爺三思。”
“你們確實該三思,這關(guān)內(nèi)的東西要是出來了,可不見得會聽十殿閻王號令,到時候酆都誰的位子都坐不穩(wěn)。”烏孽似笑非笑地看了烏子虛一眼,“包括烏氏,對吧?”
烏子虛沉默不語,只是朝烏孽深深躬身。
烏孽瞧著他嘆了口氣,“世間安得雙全法,自古忠孝難兩全——罷罷罷,不孝兒孫。”
話音未落,烏孽猛地凌空起跳,躍至戰(zhàn)場正上方,雙手翻花,結(jié)出一串復(fù)雜紋印,剎那間光華流轉(zhuǎn),一只花球憑空出現(xiàn)。
烏孽再度躬身一躍,城西關(guān)上方的濃云層層散開,她獨自站在極高處,纖腰互折,頓首低昂,像是忘川鬼集中表演百戲的少女,在十二重案上戲耍一只花球。
殺伐聲皆為絲竹,破陣而舞。
崔子玉抬頭看著半空中的那個身影,粗糲金光描摹火焰,勾勒出一道燃燒的紅。
最后烏孽凌空一拋,手中花球沖天而起,在半空炸形成一朵赤色蓮花。烏孽在花心中盤腿垂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有金色篆文自四周浮現(xiàn),蓮花從含苞至結(jié)蕊,緩緩綻放。
世人皆以為只有金吾燈能點燃酆都長夜,但此時半空蓮花綻放,流光溢彩,煌煌通明如白晝。
與此同時,城西關(guān)下有大陣沖天亮起,二者交相輝映,將無數(shù)陰兵包裹其中,天地俱寂,而光芒燦爛如洪。
十殿閻王列于城上,紛紛低頭頓首。
烏子虛看向半空,輕聲道:“幽冥萬古長夜,太歲跌足坐蓮。”
“無量其間。”
崔子玉站在城門外,朝高處光華長揖一禮,身后萬鬼朝跪,綿延不盡。
許久后,蓮花凋零,光芒降落,酆都城重新被黑夜籠罩。
而城西關(guān)內(nèi)空空如也,陰兵盡數(shù)消失不見。
木葛生聽到了滴水聲。
起初他以為自己到了忘川河畔,但四周濃霧依舊徘徊不散,忘川水邊是不會有這么重的霧氣的,木葛生環(huán)視四周,發(fā)覺不知何時那些不斷糾纏的鬼魂都失去了蹤影。
厲鬼怨氣深重,不會輕易消退,酆都發(fā)生大亂,正是流竄的好時機(jī)。如今突然消隱,要么是酆都之亂得到解決,要么,就是它們在避諱著什么東西。
四下俱寂,只有延續(xù)不斷的滴水聲。
滴答,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滴答。
水聲似乎從前方傳來,又似乎圍繞在四面八方,木葛生下了幾級臺階,試探著朝前方伸出手,摸到滿手冰涼。
他觸摸到的并非是水源,而是某種堅硬的物質(zhì),帶有皮革的粗糲。木葛生眼神一變,迅速抽身后退,下一剎一道刀鋒迎面劈來,破開濃霧,朝著他剛剛站立的地方直揮而下——
他剛剛觸碰到的是一具盔甲!
木葛生腦子嗡地一下大了,酆都披盔戴甲的鬼吏不在少數(shù),但將最近發(fā)生的種種串聯(lián)在一起,他第一時間想到的可能性只有一個——陰兵!
他竭力扭頭一看,只見臺階上青石崩裂,一把青銅大刀橫劈其上,刀柄轟鳴,卻不見持刀之人。陰陽梯由九幽青石所建,幽冷堅硬,決非凡鐵可破,木葛生還沒來得及喘口氣,腳下臺階一陣劇震,轟隆隆的馬蹄聲自地底深處傳來,還夾雜著隱隱約約的梆子聲。
瞬間木葛生的臉色就變了,盔甲、青銅刀、馬蹄、梆子聲——就算他是白癡也能反應(yīng)過來了,毫無疑問,本該在城西關(guān)內(nèi)暴動的陰兵,不知什么原因,竟然流竄到陰陽梯來了!
陰陽梯在忘川水畔,與阿鼻之地相距甚遠(yuǎn),陰兵想闖入至少要橫穿一整個酆都城,酆都內(nèi)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十殿閻羅、十大陰帥、四大判官還有陰陽家鎮(zhèn)守,居然全都攔不住?
木葛生不敢拖大,與陰兵交手,他絕沒有勝算,正要抽身飛速而退,接著猛地一頓——
他退了,頭頂一城百姓,誰來守?
若不退,木葛生很清楚,他必然不敵。
千鈞一發(fā)之際,木葛生心念急轉(zhuǎn),當(dāng)務(wù)之急是絕不可讓陰兵登上陰陽梯而抵達(dá)人世,他不能回頭,只能往下走,一直走到底,關(guān)上陰陽梯,將陰兵困于千萬級石階之間,才能搏得一線生機(jī)。
沒別的辦法了。馬蹄聲已經(jīng)近在一射之間,木葛生抽身回轉(zhuǎn),調(diào)整呼吸,點了幾個穴位,這是他從松問童那里學(xué)來的一個辦法,可以使五感更加敏銳,提高身形步速,令心臟血液更快地供給全身而使人精神亢奮,但也有一個缺陷,痛感會翻倍。
跑在最前方的鐵騎已經(jīng)離他很近了,木葛生俯下身來,一腳踢上馬腹,戰(zhàn)馬受驚,馬上的陰兵摔落在地,木葛生趁勢拉住韁繩,拋出兩枚花錢,一枚砸上陰兵頭顱,一枚塞入戰(zhàn)馬口中。陰兵被山鬼花錢鎮(zhèn)住,一動不動,木葛生抽出對方手中的□□,跨上戰(zhàn)馬,一刀砍落身后陰兵頭顱,接著反手一揮,劃出一道刺眼的青色弧光,斬斷前方戰(zhàn)馬的馬足。
木葛生明白自己不能和陰兵對刀,他不善于冷兵器,拿在手里也只能順勢揮用,剛剛那一斬若是出自松問童之手,足以掀翻一丈之內(nèi)的所有鐵騎。而他只有取巧斬斷馬足,趁陰兵摔落之時趁勢穿過,他的目的不是迎戰(zhàn),而是制造混亂,一方面阻擋陰兵向前趨近,一方面給自己可乘之機(jī)。
眼看前方陰兵大亂,木葛生打馬沖入陣中,放在平時此舉無異于找死,但這些陰兵似乎剛剛經(jīng)過一場大戰(zhàn),實力多有消減。他叼著一枚山鬼花錢,極力避開四周的攻擊,但馬上作戰(zhàn)并非他所長,沒過多久他身上就大大小小掛滿了傷,最深的一道在腰,被一刀切開,鮮血橫流。
跑,拼命地跑,木葛生用山鬼花錢催動戰(zhàn)馬,一人一馬幾乎快成了一道殘影。
加倍的痛感抽打著神經(jīng),木葛生竭力保持清醒,他一路估算著距離,剩下的陰陽梯已經(jīng)沒有多長了,只要到達(dá)底部,他就能用山鬼花錢強(qiáng)行將長梯封印。然而下一瞬間,木葛生忽然覺得頭頂一暗,有巨大的陰影朝他壓了過來!那是一名極為高大的陰兵,駕著黑色的戰(zhàn)馬騰空而起,朝他的頭頂狠狠踏下!
木葛生來不及指揮戰(zhàn)馬遠(yuǎn)避,匆匆掏出馬嘴中的花錢,翻身一滾,堪堪避開踏落的馬蹄,整個人砸在青石臺階上,向下滾了很遠(yuǎn),最后一頭撞在一座青銅燈臺前。
木葛生滿臉是血,拼盡全力站起身,他知道自己到底了,這座青銅燈臺就是陰陽梯的盡頭,不遠(yuǎn)處有水聲傳來,正是忘川。
方才追殺他的陰兵在不遠(yuǎn)處勒馬,一陣桀桀聲傳來,仿佛誰在隱秘地獰笑,木葛生朦朧間看到不遠(yuǎn)處有人在舉刀,是個投擲的動作,瞄準(zhǔn)的是他的頭顱。
他吐出嘴里的花錢,伴隨著一大口血,接著食指蘸血而書,飛速在地上畫下一道復(fù)雜符文。空中傳來尖銳長嘯,直沖他的眉心,木葛生來不及躲避,暴喝一聲:“閉!”
下一秒,撕心裂肺的痛感從頭頂傳來,木葛生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
他聽到了梆子聲。
天上飄灑著一場大雪,目之所見,皆為純白。
木葛生躺在雪中,聽到有歌聲平地而起,悠悠漫漫,時遠(yuǎn)時近,忽而如線如縷,忽而如水如波。
天地蒼蒼,聊付一觴。
日月悠悠,盈于一袖。
山河浩浩,丹青一抄。
眾生踟踟,浮生一日。
我在哪?木葛生掙扎著坐起身,發(fā)現(xiàn)自己穿著白色的大袖,天地間空無一物,唯有白雪與長歌,還有若有若無的梆子聲。
我死了?木葛生心想,天算子死后魂飛魄散,不入輪回,難道這就是終歸之所?
不,不對。他反應(yīng)過來,自己尚不是天算子。那這是什么地方?
木葛生在原地坐了片刻,抬頭仰視長空,發(fā)現(xiàn)那些并非白雪,而是漫天紙錢。
紙錢漫灑,落地成雪,天地寂寂,唯白而矣。
片刻后他猛地跳了起來,朝梆子聲傳來的地方狂奔而去,他赤腳跑在雪地里,足跡一路蜿蜒,又很快被大雪掩去。
歌聲悠長,木葛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無冷無覺,最終他在目之所及的盡頭看到了一道身影,手持木梆,大袖飛揚(yáng),反復(fù)吟唱著相同的四句歌。
等到木葛生終于跑上前來,未及開口,對方便道:“從何處來?到何處去?”
“我從忘川來。”木葛生頓了頓,道:“欲往人間去。”
不知過了多久,白衣人敲動手中的梆子,悠悠唱出一句。
“魂兮歸來——”
木葛生忽然驚醒,猛地坐了起來。
水聲潺潺,青燈搖曳。
“醒了?”前方劃船的人轉(zhuǎn)過頭,“感覺如何?”
木葛生方才坐的急,一陣頭暈?zāi)垦#胩觳趴辞逖矍暗娜耍菫跄酢Ψ絼澲闹芮嗌徥㈤_,他們應(yīng)該是在忘川。
“我這是……”木葛生低頭看了看自己,他被包成了半個粽子,全身上下幾乎沒有完好的地方,他試著動了動胳膊,傳來一陣劇痛。
“你前些日子大戰(zhàn)陰兵,險險關(guān)上了陰陽梯,但是雙方差距太大,你自不量力,最終重傷而死。”烏孽閑閑道:“相識一場,咱家送你過忘川,進(jìn)閻王殿,下輩子投個好胎。”
“大爺您快別逗了,誰家死人不入殮,裹著一身繃帶就下葬。”木葛生頭疼道:“我昏迷了多久?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無趣小子。”烏孽翻個白眼,一邊劃槳一邊道:“你睡了七天了,多虧你把山鬼花錢塞在嘴里,吊住一命,藥家那小子親自給你治的傷,剛剛有所好轉(zhuǎn),否則你怕是一年半載都下不了床。”
“三九天?他人呢?”
“匆匆來了酆都一趟,給你治完傷就滾回去了,現(xiàn)在諸子都有的忙。”
“我在陰陽梯見到了陰兵,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個啊,咱家干的。”
“您說什么?!”
“咱家是太歲,數(shù)百年前入主酆都,身為陰陽家長老,亦有鎮(zhèn)守酆都之職。”烏孽道:“九月二十陰兵出關(guān),酆都必然涂炭,故而咱家出手,用大陣將暴動的陰兵盡數(shù)轉(zhuǎn)移到了陰陽梯之中。”
“您知不知道這會有什么后果?!”
“知道啊,不過消耗五百年修為罷了。”
烏孽看著噎住的木葛生,挑眉道:“行了,咱家知道你話里意思,陰兵入陰陽梯,等于將酆都禍水東流,人間必然涂炭。”
木葛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利弊權(quán)衡,雙方都很清楚。
而他大概也能猜出烏孽這么做的原因。
“陰陽梯一關(guān),人間到酆都之路本已斷絕,但是沿忘川逆流而上,亦可返回人間。”烏孽道:“你消耗太大,能發(fā)揮出的山鬼花錢之力不及萬一,上次你將陰陽梯堪堪封住,但是頂不了太久。”
“……我還有多少時間?”
“你昏睡了七天,距離陰兵沖破封印,大概還有半月。”烏孽道:“是進(jìn)是退,是走是留,早做準(zhǔn)備。”
“您什么意思?”
“你聽得懂。”烏孽回頭看了木葛生一眼,“陰兵暴動,連十殿閻羅都束手無策,阿鼻之地千年積怨,沒有東西可以鎮(zhèn)壓,只能靠殺戮化解。”
“憑你一城之力,根本不可能守得住。”